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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大戶的底氣

  眼見著那全福被問住了,張家老太大就很得意,露開缺牙的嘴巴,朝眾人笑著:「瞧瞧,可把他問住了吧?可見世上沒有人是樣樣都通的。說段古話你們聽聽:從前人家娶媳婦,新娘子三朝日要當著至親近族面前下廚執炊,說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個過場,娘家婆家總要先商議好了,擇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蔥姜作料準備齊全,新娘子到時辰抓起鏟刀意思一下,就算過關了,落個皆大歡喜吧。」


  說到這裡,插進來一個脆脆的童聲:「我父親娶我母親的時候,也考我母親了嗎?」


  眾人抬頭,才知道原來是緣君,不知何時已經從外頭看熱鬧回來了。這個時候站到了前頭來,她的手還在趙老爹肘彎里夾著,也湊在人堆里聽張家奶奶講古。


  茹雲笑了笑,就用手在她頭頂輕輕一拍:「大人說話,小孩子只聽不插嘴。」


  張家老太太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不過招招手,叫緣君靠到她懷裡來,摸出塊紙包的米花糖讓她吃著,接下去說:「偏有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藝高明,小姑子又來得刁鑽古怪,這天廚房裡擺出來的是一片新鮮鰣魚,作料什麼的通通沒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場,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魚鱗全刮光了。這下要出大笑話了,婆婆抿嘴在旁邊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災樂禍,招呼合家大小來看嫂子出醜,還說些什麼: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呀……」


  聽到這裡,張冉就笑道:「奶奶,你說的這故事,我怎麼從來都沒聽你講過?」


  張家老太太笑道:「你自然不是樣樣都聽過的,我肚裡的故事還多著呢。」


  緣君聽得入了神,又問道:「那後來呢?」


  張家老太太颳了刮緣君的小鼻子,笑道:「那三姑六婆,豪奴嬌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憑著別人冷嘲熱諷,沒聽見似的,不慌不忙從髮髻里拔出一根繡花針來,又找出紅黃藍綠紫五色絲線,把剛剛刮下來的鱗片串成五條,反釘到鍋蓋下面。而後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魚熟,鱗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魚盤子里,香味傳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魚鱗呢,自動捲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兒,新娘子順手一圈,盤成五朵梅花,蓋在魚身子上。新娘子將這盤魚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輕聲細語說:五福臨門,恭請二位大人賞臉。這時候婆婆的臉啊,真比挨媳婦打了還難過呢。」


  老太太說到這裡,聽眾中已是一片咂嘴之聲,有驚嘆新媳婦心靈手巧的,有說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縐紗裙子,笑道:「你們聽得快活,倒耽誤我抽這一袋好煙。」


  話才說完,一隻纖巧的手就伸了過來,把一架鋥亮的白鋼水煙袋舉在老太大眼前。卻原來是張冉,遞了水煙過來。


  老太太眉開眼笑說:「看看,誰能有我的冉兒乖巧,這回你們誰也別怨做奶奶的偏疼偏愛了吧?」


  全福一聽,可算逮著了一個拍馬屁的機會,連忙湊趣:「老太太要疼個誰,別人還有什麼好說道的。這幾房的孩子,個個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


  張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煙,拔出煙嘴把煙灰吹出去,舒暢地眯縫起眼睛:「人都說做奶奶的疼孫子,我倒不一樣,疼孫女更甚。怎麼講?我這個孫女冉兒,站出來可不是人尖子?要多水靈有多水靈,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將來還不知道是哪個有福氣的人家得去了呢!」


  張冉在一邊聽了,跟著就在心裡嘆一口氣,又歡喜又酸澀的那種味道。她拉過老太太的一隻手,捂在自己手心裡,剛要接老太太的話頭說句什麼,就見著她父親張充和的跟班桂子過來喊了一聲:「大小姐,老爺請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裡。」


  大太太指的是張充和的原配夫人耐梅。耐梅十六歲嫁到張家,將近三十年未曾有過生養。後來張充和在軍校任職期間,娶了二太太慕貞,一連串得了一子一女,那便是張冉和張從周。


  眼見著張家有后,耐梅跟著也就歡喜,此後吃齋念佛,一應家事都交給慕貞,落得清閑自在,家裡上上下下都對她敬重。


  為了方便,下人們都喊慕貞「太太」,而在耐梅前面加上個「大」字,稱「大太太」。


  耐梅對這些向不細究,答應得極是爽快。


  張冉一聽是大娘要找她,也便忙站起來,把坐出了皺褶的旗袍下擺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頭髮,又恰到好處吩咐全福務必將罈子里的酒釀鋪平鋪勻,到夏天開壇時魚肉才能入味、新鮮。又朝著諸人行了禮,這才不緊不慢地去了大夫人房中。


  茹雲簽著緣君的手,看著張冉的風姿,心下想著,也難怪這張家老太太格外疼惜她,看起來確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了。


  耐梅住在第二進院子女賓客廳的東房裡,從前面過去,要經過敞廳和書房。敞廳高大氣派,據說有人站在城牆上往城裡看,除了圓光寺的巍峨廟宇,還有鎮長家裡的西式二層洋樓,就數張家的敞廳有派頭了。


  大九架梁的木結構房子,樑柱足有一個男人的腰身粗細,站在屋裡抬頭看橫樑,就覺得脖子發酸,頭暈目眩。從橫樑中間垂掛下來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旁邊是八盞稍小一點的圓形吊燈,星星擁月亮似的圍著。


  晚上若有宴飲娛樂之事,九盞燈一齊開亮,敞廳里如同白晝,甚至比白晝更加華麗輝煌。這是當年張充和在軍校任上,從洋行里訂購了,雇船專門裝運回來的。別說在小小的吳中城,就是在上海,在北平,如此豪華的燈盞也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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