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張家初聞
是夜,秋白剛要躺下歇息片刻,就聽著敲門聲響起。他忙起了身來,開了門。這時候,他就看到張充和的女兒張冉拎了一籃龕盒站在門口。
這張家的祖上在清廷的時候是做過朝廷命官的,在吳中鎮自然算是大戶人家。可惜到了張充和這一代,只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張冉和兒子張從周。
這張冉比秋白虛小個三歲,雖然容貌不如茹雲這般宛如天人,卻也是眉清目秀,我見猶憐。
從前張冉在本地念書的時候,寫得一手好字,還畫得一手好畫,據說鎮上的人還常來跟張冉求字畫。
秋白倒是從前在軍校的時候見過張冉幾面,一直覺得她也算得上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兒,只不過秋白也一向將她視若妹妹了。
「陶大哥,我就曉得你還沒睡呢,這不給你送些宵夜來的。」張冉邊說,邊將碗筷從食龕里拿了出來,一樣一樣地擺在了案台上。
這張冉為人最愛乾淨,但凡經過她手收拾的,這家裡頭就如徹徹底底清水洗過一般。她人也是這樣,看起來就是清清爽爽的一個姑娘,不管是多大脾氣的人,但凡見了她,那性子也能沉下來幾分。
秋白笑著伸出手來,想幫張冉的忙。張冉笑了笑:「陶大哥,哪裡要你親自動手的,來的都是客,還是我來罷。」
陶秋白嗅著鼻子,自不用看,便知道,張冉這上的頭一道就是臭鱖魚。從前在軍校的時候,張冉來探視父親,倒是當著一眾人的面做過一次。那時候秋白直捂著鼻子,還以為這魚是壞了的,倒是被張冉笑了好一陣。
有了從前的經驗,秋白自然是不慌了的,不僅不捂鼻子,還覺得口津滿溢。
這菜用料必須是新鮮鱖魚,整個腌制在木桶當中。過了六七日,等這魚發出了臭味,便入鍋油煎。再配以豬肉、筍片,小火熬制,這時候,味道正是入味。骨刺與肉分離,肉就分外鮮美了。
這第二道是楊梅丸子,顧名思義,這菜自然是用楊梅汁水做的。只是如今早已經過了吃楊梅的節氣,不過是張家一貫的傳統,夏令時候,採摘最新鮮的楊梅,放置到酒中浸泡成楊梅酒,這樣酒中入了楊梅的味道,倒是也可以替代沒有楊梅汁的不足。
這秋白到底是捱了幾頓餓,到了張家以後又整日為著茹雲的病情而憂心,也沒什麼時間坐下來吃口熱的。眼見著張冉親手做的這兩碟小菜,秋白倒是多少有些動然。
陶秋白這才夾了一口魚肉下肚,只覺得眼上一熱,一下竟就熱淚盈眶了起來。
張冉打笑道:「你這個人,可真是奇怪,打鬼子的時候不曉得哭,這會子倒是眼眶紅了。陶大哥,你都是個有孩子的人了。怎麼看著,也像個孩子似得有情緒,難道這魚就這樣臭到你流眼淚么?」
陶秋白苦笑著搖了搖頭:「冉妹妹誤會了,我倒不是這個意思。你的手藝精妙,哪裡敢說一個不好。不過是突然想到,奔忙的這些時日,許久沒有吃到茹雲做的飯菜了。緣君終日問我,什麼時候茹雲可以陪她玩。我總是耐心解釋著,很快就好了。可是這個很快又是多久呢?想起便覺得多少有些唏噓。」
張冉一聽,心下自然明了,不過暗中也起了一絲波瀾來:「我倒是有個主意,乾脆你和嫂子就別走了,就在咱們張府裡頭住下。咱們雖說不比你們少帥府從前家大、業大,可是也不怕多添一雙筷子。父親最喜歡的學生,可就是陶大哥你了。但凡你說要住下,父親心下可不是歡喜的很。」
陶秋白聽了,不過擺了擺手:「老師到底也有老師的難處,我倒是不好多打攪的。」
張冉挑眉:「好了,好了,陶大哥,你可真是迂腐,你就想著不打攪我父親,可是沒想到嫂子養病是不是還得多住些時日?你這樣帶著嫂子她們奔走,只怕她們身子也是吃不消的。不如你好好想一想我的提議。還有啊,快些把這兩碟東西給吃了罷,也不枉我花費了幾個小時的時辰呢。」
秋白點了點頭,略微猶豫了一番,而後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張冉就在對面坐了下來,兩人說了一些從前軍校時候的舊事,不多久兩碟子菜早就見了底。
張冉甚為滿意地收了碗筷,挎上龕籠便要往外出走。
秋白有些不好意思,便送她送到了門口,這張冉朝前走了幾步,而後回過身來,莞爾笑道:「陶大哥,你若是喜歡的話,明天我再給你送一籠旁的小菜來。」
秋白微微愣住,而後忙不迭道:「不用不用……」
張冉只當沒聽到,不過又是「嗤」地一笑,轉而快步離開,不過留下一聲:「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秋白凝視著張冉漸漸消失在迴廊處的身影,禁不住略略皺起了眉頭。
不遠處的拐角,緣君正要衝過去喊一聲父親,卻被清如以下就拉住了。清如做噤聲狀,將緣君帶到了一邊。
緣君不解,抬起頭來,嘟噥著小嘴道:「清如姐姐,為什麼你要攔著我,不讓我去喊父親?」
清如道:「你現下去,怕是不是時候呢,這是你父親的私事,還是不要攙和的好。」
緣君只覺得清如說的不明不白,一時也是十分的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你說的話,我聽不大懂。」
清如眨了眨眼睛,輕嘆了一聲:「我倒是但願你永遠也不要懂……還有啊,你且要記著,方才你瞧見的事情,與奶媽、趙老爹都不要說。最要緊的,也不要告訴茹姨,不然怕是她要傷心的。」
緣君一聽母親要傷心,連忙似懂非懂地點頭道:「既是母親要傷心,那我決計一個字也不提的。」
清如輕輕撫弄緣君的髮鬢,眼望著方才張冉離開的方向,心下若有所思。
過了幾日,天井裡的遮陽卷篷下面,張家的廚師全福擺開了一大攤子壇壇缸缸,正用發好的酒釀製糟鰣魚。
趙老爹一早帶著緣君出門去看這吳中鎮上的早市,因而這個時候,旁邊看熱鬧的有清如、張冉,張家老太太,及幾個看熱鬧的丫頭奶媽們。茹雲今日難得略有了精神,便由著奶媽扶出來也在旁邊看著。
茹雲這算是頭一次見張家的諸人,不免心下跟著打量了一番。
張老太太倒是客氣,與茹雲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將張家的情況大致與她交代了一番。
原來除了在場的諸人,張家的小少爺張從周,如今還在外頭念書,因而也並不是時常回來。說起來,如今外頭時局不好,也該是要召回家裡來的,只是這張從周向來很有主意,以念書之名仍舊堅守在省城。
張家的主子們向來待下人寬厚,酒糟鰣魚又是一年一次難得看到的稀罕事兒,張充和一貫主張主僕同樂,因而這下人站在一處看熱鬧也便不足為奇了。
全福拿一片風乾的鰣魚在手裡來回彎弄了幾下,意在將魚皮放鬆.便於盤曲到小口大肚的宜興泥壇里。
奶媽頭次見,便覺得好奇,不免問道:「好大的一條魚!怎麼又不刮鱗?」
全福白她一眼:「鰣魚怎麼論條?要講片,一片兩片。再說這鰣魚還能刮鱗?說這話也不怕人笑話。」
奶媽被當眾這樣說,自然有些別不開臉面來,這一下,面上便漲得通紅。
張老太太見狀,袒護說:「不怪她,到底是處州鄉里上來的,沒吃過又沒見過,怎麼弄得懂這些道道兒?」
茹雲笑了笑,順著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論吃鰣魚,怕也只有吳中人有這口福了。我剛來也是什麼都不懂呢,倒是受教了……」
見狀,安全福就有點誠惶誠恐,搶過話頭:「夫人是大地方來的人,經過見過的不知比我們要多多少,別說鰣魚,就是那總統的水晶棺……」
張冉在旁邊一聽,「嗤」地一笑:「還水晶棺碧玉棺呢,我問你,鰣魚可也有颳了鱗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