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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喪禮

  清如立馬撲倒在父親一隻尚有餘溫的手,握著,又把頭埋下去,伏在這隻手上,眼淚就不息地涌了出來。


  她跪下來,一邊哭,一邊喊著大夫什麼時候來。茹雲顫著手在把呂平柏半張的嘴巴合上,心下沒由來的一陣心酸,而後她鼻音重重地說:「清如,這會兒不能由著性子哭,先把喪事料理上吧。」


  清如抬了頭,淚眼模糊地望著茹雲說:「父親怎麼說走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對我們說呢?」又扭頭望著床上,「他就這麼把我們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了?他真能放心?」


  說完清如長嚎一聲,頭埋進自個雙手裡,剩下高高聳起的雙肩抽動不止。


  一時間,合家老小都被驚起,呂家宅子到處點上了煤油燈,揚起一片長短不齊的哭聲。呂括蒼一家,聞聲都匆匆趕來了。呂平柏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過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


  所以大家在平柏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開去,各人忙自己領到手的一份任務去了。


  呂括蒼字好,一應親友故交的報喪帖子由他來寫。細算起來,本城的、鄉下的、四村八鎮的,總要送出百十來份。還有遠在外省等地的,則要擬好電文,明日一早去電報局送發。


  呂括蒼一個人寫不過來,拉了濟安、濟時、清如三個孩子幫忙。


  茹雲想著,老太太傷心的很,怕也是沒有心思主持大局了。於是她就開了大門,先從街口叫了一個剃頭匠回家,替呂平柏理髮、剃鬚、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夥專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裡來搭喪棚。


  大戶人家治喪,弔唁的人很多,這喪棚是非搭不可的。然後茹雲直奔棺材鋪,叫掌柜的把棺材送到家裡去。


  再者,杜鵑負責全家老小僕佣們穿戴的喪服。好在事先都有準備,白布希么的全都現成,撕撕剪剪,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女傭聚在一間屋裡,粗針大線的縫一縫,估計一兩天內能弄妥,趕得上大殮的日子。


  請來的剃頭匠自是常干這種替死人剃頭的事情的,一顆頭抱在手中,三下兩下就收拾得乾淨利落。茹雲要給錢,清如不肯,將這事情攬到了二叔呂括蒼身上。


  呂括蒼出錢倒不是特別情緣,不過還是給了錢,打發他走了之後,就開始說道,這餘下的事情,茹雲也該出份力了,到底是受了平柏不少恩惠的。


  茹雲對他說話的口吻有些不屑,不過她到底是真心感激著呂平柏這些年的照拂,因而她主動替呂平柏仔細地擦洗了身子,換了壽衣。


  這時,門口鬧哄哄一片,原來是棺材送到了。杜鵑迎出去,指揮人們在敞廳里卸了擔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來,伸手又請夥計們把呂平柏的屍身從床上抬到棺材里,臉上用一塊紅布蒙嚴,棺蓋虛掩著,等待大殮的那一天釘實。


  關山月本人正患腿疾,無法下床行走,不能親至錦雲鎮上弔唁,托外甥帶了一幅祭樟,一幅輓聯,一封給呂老太太的情詞哀切的唁信,並附上三千大洋。


  信上說,這筆錢或用於治喪,或存銀行生息,日後貼補家用,總之是聽憑老太太處置。


  清如正逢喪父之痛,到了這一日已經全然控制不住心下的哀傷,便衝進靈堂,見了棺材,自然是一頓跪哭。茹雲去勸,兩個人忍不住地當眾抱頭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傷心。


  奶媽領著緣君、連帶著趙老爹一塊來弔唁。緣君這是第一次見喪禮,有些害怕地躲在了奶媽身上。


  茹雲便道:「緣君,呂先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他的恩德,這輩子都不好忘的。」


  緣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只不過在母親說過這句話以後,好似也沒有那麼害怕了。


  王掌柜帶來了綢緞店裡大小十多個夥計,排成一溜,在呂平柏靈前磕頭。事畢,王掌柜把茹雲請到一邊,吞吞吐吐說:「有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該告訴你……畢竟呂先生的意思,這盒子也不好直接交給呂家的其他人。」


  茹雲打斷他的話:「不就是平柏交給你的那個木匣子嗎?」


  王掌柜驚詫道:「你怎麼知道?」


  茹雲緩緩地說:「我猜也能猜得出來,那木匣子你放身後總會覺得燙手。」又說,「平柏的脾氣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歡留後手,我想,他願意把匣子交付給你,是對你足夠的信任,和對你人品的敬重呢。」


  茹雲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又捧了王掌柜一番,王掌柜心下思量,這個女人著實不簡單,於是又說:「我想,我的意思,沈小姐應該明白。我到底只是呂家下頭辦事的掌柜,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身邊,我怕是一日都睡不好覺。沈小姐不同,到底是呂先生……」


  說到這裡,王掌柜頓了頓,而後又到:「是先生生前極為信任的人,那一日我也瞧見了,他可把另一半的東西都分給了您呢。因而這匣子,不如一併交託給您,這樣的安排,我想即便呂先生在世,也該是同意的。」


  茹雲仰起臉來,沉聲道:「王掌柜,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不過有幾句話,我得同你說明白了。其一,我同平柏之間清清白白的,也只是至交罷了,希冀您不要在他身故以後還說這些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話來。旁人我管不著,可是您,是他生前最信任的掌柜,我想這輕重,您該是分得清楚。」


  王掌柜抬起頭來,擦了把汗,點頭道:「沈小姐說的極是。」


  茹雲又道:「既然我只是平柏的好友,那麼也沒有緣故替你平白手下這另一半的東西。平柏生前既然將那匣子交待了你,總是有他的籌劃思慮。他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是比尋常人想得周全。其實這也好,呂家剩下孤兒寡母,過日子只有出的,沒有進的,有多少錢放在家裡會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窮得要去討飯,那時候你老王就是呂家的救星了。」


  一番話,有軟有硬,說得王掌柜誠惶誠恐。他不住地嘟嚷著:「哪裡會是這樣,哪裡會是這樣。」


  茹雲輕輕嘆口氣:「我也巴望不是這樣呢,到我哪天閉眼之前,這匣子里的東西還不必動用,才真的是阿彌陀佛。說明咱們至少沒有辜負平柏的囑託。」


  說著,她把王掌柜扔在那裡,又趕著去幫忙接待下一撥弔唁的人。


  出殯的那天,時令已經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後背就濕了一片。呂家裡唯一的電風扇搬到靈堂里,開足了風力對著門口可勁兒吹,還是吹不去人們身上那股難聞的汗味。


  一大早,趕來送殯的人已經把喪棚里、靈堂里、客廳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擠得滿滿騰騰。黃包車從街口一直排到閘橋。錦雲本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包括那名代理縣長。


  秋白也來了,不過是匆匆在呂平柏靈前拜了拜,就告辭先走,這前頭的仗還沒打完,到底是依著大局為重。臨走前,秋白看了茹雲一眼,兩人心領神會,相互理解,自也不必多說什麼,倒是緣君,難得見了父親,就哭著不讓走。


  秋白忍著心下的情緒,叫奶媽安撫好緣君,這便轉身離開了。


  再說那代理縣長為從前的那樁事對茹雲懷了怨恨,怨恨里卻又沒來由地夾雜了對她的敬畏和愛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對漂亮女人的覬覦,內心這份情緒便十分複雜。


  見了茹雲,他擺出一副傷痛的樣子,又對著清如說幾句對她父親哀悼的話,然後眼盯著茹雲,輕聲說一句:「你瘦多了。」


  茹雲知曉,他這是故意製造話頭,好讓這來賓都以為,他們兩人是有什麼瓜葛的,無中生有也便是這樣來了。


  茹雲當了眾多客人的面,又想著到底是平柏喪禮,不好發作,只得裝沒聽見,轉身從人堆里把濟安找出來,叫他陪著縣長說話。縣長自覺無聊,應付幾句,也就借故告辭。


  一應出殯前的程序完畢,棺材由雇來抬棺的人系妥繩子,快要上肩時,橫刺里卻又殺出個程咬金——唐嬌燕披頭散髮從門外衝進來,哭喊一聲:「平柏,你好狠心,你把我娶來就扔下了!」劈頭朝棺材角上撞去。


  好在執事的人見慣了這些場面,反應極其敏捷,一縱身撲上前,劈手將唐嬌燕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樁禍事。


  原來這些日子,唐嬌燕因之平柏的吩咐,而被禁足了,獨自在六角門院子里呆了許久。這些時日,不見客,也未見聽差來說什麼。唐嬌燕閑悶得厲害,倒起了疑心,以為平柏一死,她許是就要被趕出去了。


  又想到自己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唯一的女兒還是個私生女,就是養大了也會叫人瞧不起。再看這二房的杜鵑,有兩個兒子傍身,且又極有心計,怕是還要忌憚她與呂括蒼的事情。


  日後自己在這個家裡怕是很難生存的,因而她想著想著,不由得萬念俱灰,一時控制不住絕望的情緒,演成上面那一幕戲。


  唐嬌燕被執事的抓在手裡,仍舊亂蹦亂跳,哭嚎不止。那邊和尚、尼姑、道士三個班子已經樂聲大作,誦經聲四起。有人手裡捧著瓦盆子喊:「孝女呢?孝女呢?」


  就有人從人堆里將清如往上推,把瓦盆子往她手裡塞。執事的在這當口有許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茹雲請示,意思是拿唐嬌燕怎麼辦?

  茹雲皺皺眉頭,去後頭與老太太耳語了一番,老太太點了頭,這才喚出兩個聽差,將唐嬌燕一左一右地挾了,不管她怎麼掙扎,無論如何要把她弄回六角門裡去。


  心碧便匆匆找到克勤,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關鍵的關

  七七八八一通混亂,棺材終於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起杠,緩緩抬出大門。此時的茹雲竟顧不上悲傷,忙前忙后,一個不是呂家的人,卻是幫著應付著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雜事。她只盼著平平安安把這一天打發過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呂家親族好友們做了準備,在家門口擺了桌子,設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盤子,等著給平柏「添茶」。


  棺材抬到這裡一律要停下來,死者叨擾人家茶點的時候,家裡幾個晚輩就要在人家門口行禮拜謝,焚燒紙錁,給抬棺的和幫忙的每人包一個銀錢封兒。


  而後隊伍又一次浩浩蕩蕩起行。


  喪事過後,還有些細細碎碎的掃尾工作:出殯后第三天的「復三」啦,去墳地禮拜啦,做七啦,放焰口啦,家祭的酒席啦……一樁一樁都由茹雲幫著清如妥妥噹噹的應付了過去。


  人死畢竟不能復生,哀痛也是有時間的,與呂平柏剛死那幾天的悲傷忙亂相比,茹雲做後面這幾項掃尾工作簡直就遊刃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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