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恨別
王掌柜一走,平柏就對清如道:「你要知道,這些金條,那也是為了你今後出嫁預備的。如若直接交予老太太,我怕是家中有人用心不良,反倒將錢花在不該花的事情上。如今到底不比往常,這什麼事情都要精打細算。東西放在王掌柜那裡,總歸是要安全一些。」
茹雲道:「你倒是不必憂心,你給我的這些金條,我一概都不要,就當是替清如收著的。將來只要是呂家用得著的時候,我一定給你送回來。」
王掌柜剛邁出房門,守候在院子里的呂括蒼就起了身來。從王掌柜身旁擦過去的時候,呂括蒼一眼看見了王掌柜懷中的木匣,他愣了一愣,驚訝地向王掌柜望望。
王掌柜低了頭,不說什麼。呂括蒼見他沒有解釋的打算,不好追問,說了聲:「你走好。」
呂括蒼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這王掌柜手裡拿的是什麼,心下自然一清二楚,他料定,這是他大哥留下的救命錢,因而心下迅速便有了一個盤算。
很快就是端午的時候了。
中午的間隙,廚房照例準備了端午節的粽子、鹹鴨蛋、炒鱔絲、煮黃魚、蒸火腿和雄黃酒,家裡家外也到處用點燃的艾草熏了熏。
呂平柏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鹹蛋這些東西,便由底下聽差每樣裝一隻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過節了。
呂平柏情緒就很好,叫清如等乾脆把桌子擺到他房裡,讓大家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著,譬如自己也參加進去吃了喝了一樣。
清如不知道父親哪來的這番興緻,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去請示了老太太,又請底下幾個聽差抬桌子進房,又叮囑進出的人要規矩懂事,不能煩擾了父親。
濟安、濟時一起,託了伯父一把。這個時候,呂平柏只剩一把骨頭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來完全不費力氣。清如又用枕頭和被子將他四面圍住,好讓他省去一些力氣。
清如最後去請了老太太,加上她自己和呂括蒼一家,呂家一家人圍在一塊兒,齊齊整整熱熱鬧鬧吃了頓團圓飯。
清如飯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燕窩送到呂平柏床前,說要給他喝。平柏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他的手抖得厲害,一盞燕窩有大半盞倒在了床上。清如扭過頭,故意裝沒看見,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她假裝給老太太添飯,背過身去,將眼淚偷偷地擦了。
下午,飯局散了以後,呂平柏告訴清如說,他覺得很累,想一個人在房裡睡一覺。然後又讓清如去喚茹雲來,說是有事情想要同她說。
清如便反手帶上了房門,然後就瞧見後院里,幾個丫鬟用絲線纏五顏六色的小粽子玩,心下一時只覺得十分傷感。
去祠堂以前,清如輕手輕腳進房看了一趟父親,他睡得很安靜,嘴巴半張著,一臉恬然。清如幾乎要認為這是他病情將又一次出現轉機的徵兆。
清如到了祠堂,就把父親的情況說了一遍,茹雲也沒猶豫,將緣君託付給奶媽,就隨著清如去了一趟呂家。
黃昏時,呂平柏醒來,抱怨他口乾舌燥。茹雲親自端了小半碗蓮子清湯來,清如餵了父親幾口。
呂平柏不似尋常那般有禮,反倒顯得異常煩亂,一會兒要清如扶他坐起來,一會兒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呂平柏喘著粗氣,著清如先出去。待得房門關上了,他這才勉強著要撐起半個身子來。
茹雲連忙幫他墊了一個靠枕,呂平柏顫抖著手,伸了出去,又十分費力地懸在半空中,而後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茹雲給他遞了一盞茶:「平柏,要是累的話,你多歇著,就先別說話了,來日方長,我總是有時間聽你說話的。」
呂平柏苦笑著搖了搖頭,面色蠟黃,嘴唇已經燒得起了兩層皮:「茹雲,有些話,我今日必須得同你說一說,不然啊,我怕是將來也沒機會了。」
茹雲轉過身去,輕聲道:「你我都多年的老朋友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吧。看你這樣,我心裡頭也難過呢。」
呂平柏唇角一扯,吃力地說道:「茹雲,從前吶,在上海的茶園裡頭頭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可真是一道清麗之風呢。恕我唐突,想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從來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子。說起來,我也真當是著了魔了。如若不是你早就嫁給了陶家少帥為妻,我想我就是傾盡這副身家,也定要要與你在一處的。」
茹雲不語,不過垂下了頭,暗暗咬了咬下唇:「不要說了,平柏。」
「不,茹雲,你讓我說完罷……後來,你逃難到了處州,再遇到你,我是決計想不到的,那種如獲至寶的心情,簡直已經不知道如何讓我用言語形容了。我幫助了你們母女,並不是要圖你回報什麼的。茹雲,你心下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所以我也不敢強求,只願能在你身旁就好。我原來以為,就算不能同你做夫妻,那便做一輩子的朋友,只要能看著你好便成。哪裡曉得,老天爺這樣心狠,竟然叫我得了如此重症。若說要我命絕與此,實在是心有不甘那。」
呂平柏說到這裡,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茹雲連忙遞了一塊帕子過去,這一下,帕子上的白蓮染成了暗紅色的,看著十分駭人。
「平柏,你予我們的恩惠,此生我都不會忘懷。你放心,將來即便你不在了,那麼清如也同緣君一樣,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好好看著她長大成人的。」茹雲捂著臉,哽咽道。
呂平柏笑了笑:「你到底是知道我的心事,倒是我,應該謝謝你才是。」
說到這裡,呂平柏已經實在沒了氣力,茹雲就讓他歇息,悄然退出了屋子外頭。
到了夜裡九點,茹雲正要回去,就聽見聽差同清如說,呂平柏還雜昏睡,方才在窗外怎麼喚都沒人應。
清如納悶,父親睡覺一貫靈醒,如今說他竟像沒聽到聲音似的。茹雲聽到這裡,也覺得很是奇怪,就上前問了句:「今兒夜裡確實怎麼沒聽見他太咳嗽。」
清如恍然道:「真是的,我說今天怎麼彷彿少點什麼,竟是不聽見父親的咳嗽了呢!」
話說到這兒,茹雲與清如都不大放心,兩個人踮腳走進呂平柏的屋內,茹雲伸頭看一看呂平柏,忙退回來,捂著清如的眼睛道:「你還是別看了,一會再請個大夫來瞧瞧罷,看樣子,怕是……」
清如臉色刷地就發了白:「茹姨,你說的什麼?」
茹雲不作聲,這個時候,她心下真是亂極了。
清如又問:「要不要把老太太喊來瞧瞧?」
茹雲說:「老太太睡了,喊她起來也是白白擔心,這樣吧,今晚也別換班了,就我們倆個伙著守一夜,我也不回去了。萬一有個什麼事,好照應。」
清如一面點頭,一面遣了底下聽差去請大夫過來。兩個人便各人坐一張沙發,兩雙眼睛都一動不動盯在昏睡的呂平柏身上。
夜裡十點鐘,縣城停電,剎那間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茹雲起身,摸索著把手邊的煤油燈點上。燈光昏黃,只看見一朵小小的火苗閃爍不定。屋裡門窗關著,並沒有明顯的風吹進來,不知為何燈中的火苗如此搖曳。
茹雲倚靠在沙發上,迷糊中隱約好似看見呂平柏那隻手痙攣地一縮,又無力地鬆開。茹雲心下好像是知道他是去了。
之後,她感覺她的靈魂開始沿頭頂上升,颼颼地,升出一股凜然的風聲。靈魂出竅之後,便飄浮到空中,飛來飛去地尋找剛剛升天的另一個靈魂。一時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聲,汗水刷地從渾身每一個毛孔中迸飛出來。
茹雲睜開眼睛,清如已經在屋裡多點了一盞煤油燈,煤油燈的火苗變得似夢似幻。
茹雲跳起來,撲到床邊,只見呂平柏依舊安靜地睡著,她就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試,已經沒有一絲氣息。茹雲腦袋裡轟地一聲,身子軟軟地順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喃喃道:「清如……」
清如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茹雲,茹雲道:「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