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合力
當晚,茹雲幾個人正圍在廚房裡喝粥,那個苦瓜臉的日本人忽然闖進了門來。他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的,進門帶了滿身的酒臭,斜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口齒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秋白到底身子還沒恢復好,下午多站了會兒,心裡就發慌,手腳也冰涼,早早上床歇著去了,丹尼爾正在屋裡頭替秋白診治。
日本兵衝進來的時候,飯桌前坐著茹雲、阮香玉、奶媽、趙老爹與緣君幾人。全家人因為猝不及防,剎那間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驚地張著,筷子在手裡捏著,泥雕木塑般不能動彈。
日本兵踉踉蹌蹌走到茹雲面前,腦袋伸出來,左看右看。他雖說喝得醉了,也還沒有醉到認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驚奇,中國的花姑娘怎麼一天之中能變出幾副面孔,下午看著好似十分的冷麵,晚上就成了絹制的塗上了美麗顏色的偶人兒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茹雲的下巴。偶人兒更生動,摟在懷裡大大的舒服,他很滿意。在他那隻長著濃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觸及到茹雲臉蛋的一剎那,茹雲如同夢醒,驚叫一聲,敏捷地把頭甩開了。
日本兵抓一個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間收不回來,一下子撲倒在茹雲身上。茹雲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壓,嘎啦一聲散了架,日本兵連同茹雲重重地跌落在地。
此時他酒興大發,慾火中燒,呼哧呼哧噴著帶酒臭的粗氣,兩手抱緊了茹雲的腦袋,狗一樣地在她臉上胡亂啃咬。茹雲兩手用勁扳他的肩膀,腦袋甩過來又甩過去,含糊不清地哀叫:「太君!不要!」
趙老爹見茹雲被欺,「嗷」地一聲喊,竄上去拚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試圖將他從茹雲身上扯下來。奶媽手忙腳亂,哆哆嗦嗦幫著趙老爹拽日本兵的另一條腿。
緣君經過下午那場驚嚇,魂兒魄兒一時片刻還沒有回到身上,站著發了傻,阮香玉趕忙將緣君護到身後,然後想法子捂住孩子的眼睛,帶著她回過身去。
日本兵到底是個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滿身的蠻力,趙老爹和奶媽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騰得厲害,身子在茹雲身上奮力扭動,把她壓得幾近窒息。
秋白原本在屋內昏沉著,卻是聽見了樓下的動靜,於是便伏在欄杆上一看,這一下就血沖頭頂,只覺眼睛前面看到的東西一片鮮紅,火一般地呼呼燃燒和瀰漫,要把他和屋子裡的人統統裹卷進去,變成灰燼。
秋白耳朵里灌滿了茹雲一聲聲哀叫,叫聲撕裂了他的五臟六腑,血淋淋的、尖銳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他不顧著丹尼爾的阻攔,跌跌撞撞下了樓去。當他看見了茹雲身邊的散落的凳腿,他順手揀起一根,幾乎沒有考慮,高高舉過頭頂,又重重砸落下去。
諸人只聽見「噗」的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拳頭砸開一隻熟透的西瓜。鮮紅的瓜汁飛濺開來,空氣中頓時瀰漫出腥甜的氣味。日本兵像一沉甸甸的麻袋,從茹雲身上滾落下去。
第一個發出驚叫的是喘過氣來的奶媽:「誒呀,你打死他了!」
叫聲一出,全家人立刻都變成了傻子,獃獃地去看地上那個無聲無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闖下大禍了,打死日本人的後果將會如何,連幾歲的緣君都懂。他們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巨變,腦子在頃刻間一片空白。
時間在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見那日本兵微微動彈了一下,先是一隻手,再是一條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腦袋。天哪他還沒有死!他剛才僅僅是昏暈了,他腦袋的外殼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會怎麼樣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來,天知道他的報復是如何瘋狂。這些年中看見的聽見的,關於日本人毫無人性的暴行,難道還少?
秋白舔一舔乾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大家一劑強心針:「弄死他!」片刻的沉默之後,一家子老老少少在同時間動作起來,開始了並非是事先蓄謀的對日本兵的絞殺。
趙老爹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褲帶,奶媽、阮香玉跪撲在地,丹尼爾也來幫忙,四個人分別死死壓住了日本兵的四隻手腳。秋白竭力穩住仍舊虛弱的身子,將褲腰帶從日本兵脖子下面穿過去,在他咽喉處打一個活結,一頭纏在自己手腕上,另一頭遞給趙老爹。
趙老爹心領神會,照樣把褲帶在手腕上繞了幾繞。一切準備妥當,秋白和茹雲同時發力,屁股和身子使勁往後面坐下去,剎時間繩扣已經深深陷進日本兵的脖頸。
眼見得他拚命掙扎,身子像離水上岸的大魚一樣一挺一挺,慢慢地臉色發紫、發青、發黑,眼珠暴突出來,可怕地盯著半空,嘴巴大張,滑出一根紫黑粘膩的舌頭,從鼻孔和耳朵里都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終於,他最後變得一動不動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樣地癱軟在地上,秋白終究是耗了太多的氣力,此刻也跟著坐到地上休息。奶媽和阮香玉忍不住地乾嘔。驚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識地別轉了頭,不敢往地上的屍體再看一眼。
趙老爹喘了一會兒氣,爬起來找一片破席子,將那張怕人的面孔嚴嚴實實蓋上。又過一會兒,秋白感覺大家心神都定了一些,他坐在地上,輪流掃視幾諸人的臉,說:「都別怕,人是我打死的,跟你們不相干。萬一日本人追問到頭上,只是我一個人動的手,聽清楚了嗎?」
奶媽帶著哭腔喊:「司令喲!」
秋白說:「就這樣定了。你們去洗洗手腳,都睡吧,剩下的就由我同丹尼爾醫生來處理。」
丹尼爾原本只曉得今日要來給秋白探病,哪裡曉得,還會慌張之中殺了一個日本人,如今到底是心下有些發虛。
丹尼爾便跟著說道:「事情已經做下了,這會兒你們杵在這裡也什麼都沒有用,不如我同陶司令想法子商量商量,看把這屍首怎麼辦?」
茹雲起初並不肯走,秋白實在拗不過,最後不過著趙老爹帶著奶媽、緣君與阮香玉上樓去。
茹雲想了一會兒,說:「埋在天井裡肯定不妥,多多少少總有痕迹會留下來,再說日本人還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乾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石橋底下的蓮花池裡。」
丹尼爾說:「這人身材魁梧,萬一路上遇到日本兵盤查,怎麼糊弄得過去?萬一真要撞見了,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秋白胸有成竹:「這事情好辦,這幾日恰好可以以丹尼爾醫生的名義,說是下鄉義診,然後把屍首拿條大麻袋裝了,往腳踏車後面一搭,有人看見,只當我們馱米馱炭,不會疑到是人。」
茹雲與丹尼爾想著,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想想只好如此,遂照著秋白說的辦法做了。阮香玉後來曉得了,說是人多膽壯,也要陪著去,茹雲斷然不肯,只一個人跟在秋白、丹尼爾車后,悄然下了鄉去。
好在當時夜深人靜,蓮花池離祠堂不過一箭之遙,路上連個人影也沒碰到。到得池邊,卸下麻袋,秋白又想法子搬一塊石頭拴了上去,跟丹尼爾兩個人抬著把屍體扔進池中。
往回走的時候,一路無話。秋白想著從頭到尾,他們到底是被自己連累了,總有些心下五味雜陳,這使得他心底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
日本兵奇怪失蹤,錦雲鎮里免不了同哄哄折騰了一陣子。虧得祠堂門裡一窩子老弱,沒有人會把他們跟殺死的日本人聯繫起來。日本派出來調查的人,最後認定是被不明身份的人給暗殺了。
幾天後,奶媽接緣君從小學堂回來,經過荷花塘,見那兒圍了一大堆人。她擠進去一聽,才知道屍體不知怎麼浮了上來,爛得不成個樣子,被幾個偽軍打撈走了。
奶媽心下一驚,抱著緣君飛奔回家告訴茹雲,茹雲神色平靜地說了一句:「別管那些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