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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冒險進城

  此時太陽剛剛升了有竹竿那麼高,路上陸陸續續有了進城出城的人。處州城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北門有水關,又是城裡唯一停靠來往輪船的碼頭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賈鄉民大都從此門進出,日本人視為交通咽喉,向來親自帶崗把守。


  東街西街是本城的繁華之處,攤檔店鋪十之八九集中在這條東西大道上,東門西門也就跟著繁華熱鬧起來,城門口的崗哨設了兩對四個:外城門兩個,內城門兩個。


  茹雲她們幾個帶了秋白進城,即便混過了外面的崗哨,還得留神裡面的會不會犯疑作難,形勢就有點險峻,因而商議一番以後,她們決定選定從南門進城。


  南城牆根一帶都是菜田墳地,平素不大有人走到那裡,內城外城的崗哨並作一處,總共兩個人,怎麼說也容易對付得多。


  交通員在前面趕著馬車,茹雲、阮香玉、丹尼爾稍後一步跟著。也是碰巧,兩個崗哨中,一個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個正發煙癮,槍拄在手裡,哈欠打得一個接著一個,眼淚水流了一串。


  交通員「吁」地一聲吆喝馬車停下,點頭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煙:「老總,怎麼就你一個人辛苦啊?」


  哨兵認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裡的村長,常趕馬車進城送磚的,就不在意地接過煙,先點了火,用勁吸一大口,滋潤地噴出煙霧來,回答道:「狗娘養的蹲茅坑蹲了半個時辰,怕是找菜園子里的小寡婦去了。」


  交通員順嘴逗他:「哎喲,那小寡婦我見過,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來。」


  哨兵兩口吸掉大半支煙,忿忿地又罵一聲:「狗娘養的!」踮腳看看車廂里的磚塊,「誰家要蓋房?」


  交通員趕緊介面:「財政局長砌大門樓子。」


  哨兵沒作聲,交通員趁勢就去趕馬。也是心裡慌張的緣故,手忙腳亂間把那馬的挽繩扯得緊了點,馬往旁邊一衝,車廂里碼好的磚塊稀里嘩啦掉下一角,把那木板盒子露出來了。


  剎那間,茹雲只覺心裡「呼」地一聲著了火似的,五臟六腑都在冒煙,滋滋地作響。她緊走幾步上前,兩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幾乎要彈出眶外。


  哨兵當然看見了磚塊中露出來的木板,他走過去用槍托敲一敲,沉下臉,回頭問交通員:「帶了什麼?」


  交通員急迫中一時不知編什麼好,含糊應道:「一點私貨。」勉強笑著,將剛拆封的一盒煙塞到哨兵手裡。


  哨兵接了煙,卻不買帳,喝令他:「卸車!」


  交通員急白了臉:「老總,磚頭卸來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著:「磚頭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磚頭裡面藏了個把皇軍的通緝犯混進城,就是我的禍了!你的磚頭要緊還是我的命要緊?」


  交通員暗地裡已經捏起了拳頭。實在無奈時,他想乾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馬車裡算了。


  哨兵見交通員遲疑不動,橫端起槍來,臉上有了幾分警惕幾分小心:「叫你卸車呀!」


  就在此刻,忽見茹雲款款地走近哨兵:「這位老總,實在是讓你費心了,車上的東西是我的,我不能讓趕車大哥替我作難。老總也知道,城裡米價貴呀,我和這位開診所的丹尼爾先生合夥做點小本生意,從鄉下販點新米進城。這裡就老總你一個人在,老總要是認真計較,少不得我們要往憲兵隊走一趟;老總若肯高抬貴手呢,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們也就過去了,日後還會不把老總的恩德記在心裡?」


  茹雲說著,大大方方從哨兵身邊擦了過去,順手把一個小手絹包兒塞進了哨兵手中。


  哨兵縮了手在袖籠中,隔著手絹包兒一摸,沉甸甸的五塊銀洋。哨兵心裡覺得一喜。再看那茹雲,雖是風塵僕僕走了遠路,卻頭是頭臉是臉,眉眼裡有說不出的一股富貴之氣,明擺著是城裡大戶人家的太太。


  哨兵就故作為難:「日本人嚴禁出城販米,你們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兒個有人私帶了米從這裡過,還不是抓起來送憲兵隊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發,日本人可是翻臉不認人的喲!」


  阮香玉這個時候就上前笑道:「這位丹尼爾先生,可是德國人,您沒聽說嘛,現下可是德國和日本同盟呢,就是皇軍見了我們這位醫生,也得額外開個臉面不是?況且如今哪裡就會有別人知道呢?老總沒聽人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嗎?這位丹尼爾先生的醫道高明,城裡人提起來都知道的,日後老總和家人若有個頭疼腦熱,來找他看病,還不是一句話?」


  茹雲旋即對丹尼爾使個眼色,丹尼爾心領神會,立刻點頭應承:「一句話,一句話,連診費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識趣,見好就收:「那就先謝謝嘍!」恰好城門口又來了幾個進城的鄉民,哨兵拖槍在手,吆五喝六地對付他們去了。


  茹雲、阮香玉、丹尼爾三人撲向馬車,快手快腳地把磚頭碼好。那邊交通員同時就吆喝著馬兒起動了車子。三個人心裡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來,腳底下都走得風快。


  走過菜園子,拐進一片墳地里,茹雲小腿一軟,「哎喲」一聲,一下就坐在路邊墳堆上。阮香玉驚訝地扭頭去看她,只見冷汗從她額頭臉上涔涔不斷流出來,一時間竟在下巴處匯成小河,這個時候,阮香玉與丹尼爾才知道,茹雲是實實在在嚇得苦了。


  馬車在墳地的雜樹林子里藏妥之後,幾個人卸下磚頭,把秋白從那木盒子抬出來。秋白身子燒得燙手,昏昏沉沉任憑別人擺布,茹雲喚他,他只知道睜眼看看,別的就沒有反應了。


  茹雲原怕他這一路折騰會頂不過去的,此番看來一時還沒有大礙,心裡由不得暗自慶幸了幾分。


  交通員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發現了起疑,乾脆稀里嘩啦拆了,平鋪在馬車上,讓秋白仍舊睡上去。丹尼爾也上車在旁邊坐著,這樣穿街過巷的時候若被人看見,只說是鄉里送來的重病人,丹尼爾要帶回處州醫院醫治的。


  人見了重病人躲還躲不及,再加上一看還是個洋大夫,自然不會上前細看。至於茹雲,依了交通員的安排,暫且先獨自去了歇息的旅店,只不讓人將她跟馬車上的病人聯繫起來才好。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把秋白往哪兒安置,商量來商量去,處州城內也沒什麼安全的地方,倒是不如幾個人直接就進醫院。安靜不說,外人輕易也不會進去。況且,更要緊的是,這裡有紅十字會的人駐紮,因而不論遇到什麼情況,總歸日本人還會忌憚一些。


  秋白在當天半夜裡由丹尼爾背著送到處州醫院裡頭。其時城內大都已經沒了人響,茹雲和阮香玉就在醫院門口接人,悄無聲地送到了看護病房裡頭。


  阮香玉端來了一鍋溫水,茹雲就手替秋白把衣服脫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裡外外都換上乾淨的。脫下來的衣服,謹慎起見,茹雲都托阮香玉拿到停屍間焚化了。


  雖然是進了醫院裡頭救治,丹尼爾也親自主持了兩長手術。可是術后的頭幾天,秋白依然高燒不退。昏迷中他說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有一次還提到了她的父親沈嘯仙,使茹雲大為吃驚。


  偶爾秋白醒過來,張著兩片乾裂的唇,兩眼無神地盯住天花板。叫他,沒有什麼反應,像是聽不見,又像是不想聽見。丹尼爾說,這是她耳朵暫時的失聰,病好以後會自然恢復。


  每天下午秋白還要發寒,身上蓋兩床被子,腳下蹬一隻黃銅暖爐,人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響,那虛弱不堪的樣子讓茹雲恨不能抱他在懷中,用體溫把他暖回陽氣來。


  又有時候秋白肚裡疼痛,疼得身子弓成個蝦樣,冒出滿頭滿臉的汗水,很快地因為體虛而昏死過去。茹雲一手掐他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他揉肚,直揉到聽見肚裡咕嘟嘟發響,肝肝腸腸的順過氣來。


  這時候再看秋白,像是從死神那裡精疲力盡跋涉回來了似的,手腳癱軟,面色轉為平和,跟著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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