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再次重傷
茹雲沒有想到的是,幾日以後,陶秋白竟然派人送了一包東西到呂家。那自然是呂平柏現下最需要的消炎藥。雖然沒有任何人告訴茹雲,陶秋白是如何得到這些藥物的,至少,他確實是在這件事情上出了心力的了。
茹雲原本想要去指揮部見秋白,當面道謝,哪裡曉得,人還沒進門,就聽見街頭在傳,新一輪的戰鬥又打響了,陶秋白早就出城迎戰去了。
這天夜裡,茹雲從她睡覺的上房裡聽到大門被人敲響了,篤篤篤,雞啄米似的。她想喊趙老爹開門,略一轉念,還是自己披了衣服起來。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綽綽,聞到一股清涼的夜露的味道。茹雲邊走邊想:會是什麼人深更半夜找上門來呢?
她側身靠在門板上,耳朵貼了門縫,聽到外邊有一個人的腳步來回輕輕走動。
茹雲就問:「是誰?」
那人一下子撲到門上,小聲而又急促地說:「是我,劉虎。」
茹雲的心咯噔一跳,現下正是戰時,劉虎不會無緣無故進城來,這麼說,是秋白他……茹雲只覺從肩窩到指尖一陣酸麻,差點兒連抽開門閂的力氣也沒有。
外邊的人聽她在裡面手忙腳亂,就壓低了嗓門說:「少奶奶,你不用費事開門了,我是來告訴你,少帥傷得很重,想請你去看她一看。」
一陣窸窣的聲響,劉虎從門縫裡塞進一根搓成香煙樣的紙捻兒:「這上面是地址和接頭的口令,我不多耽擱了,前頭還需要有人坐鎮。」話才說完,茹雲趴到門板上聽,外邊已經沒有了一絲聲響。
有一瞬間,茹雲手指哆嗦得厲害,怎麼也剝不開那個搓得結結實實的紙捻。後來她乾脆不剝了。她把紙捻握在手中,低垂了頭,孤零零地站著。月光慘白,連她腳上的一雙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喪鞋。
她望著自己的鞋尖,心裡想哭,又有點想吐。她真怕秋白是不行了,他們好不容易才重逢,可是又誤會重重,如今難道還不等他們的誤會解開,秋白就要死去了么?
茹雲身子一陣陣打顫,發瘧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顧地躺下來歇上一歇。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聲地對自己說。不能躺,躺下怕就難起得來了,可秋白還沒有咽氣,恐怕還在等著見她最後一面。
茹雲心下想著,她無論如何要趕著去,要看看秋白究竟怎麼樣了。
她一手扶著院牆,支撐著走到丹尼爾卧室後窗根下。丹尼爾是做醫生的,到底睡覺很靈醒。茹雲輕輕在窗格欞上敲了兩下,丹尼爾已經應了聲,並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
茹雲把事情一說,丹尼爾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寬了心,我想可能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陶司令未必就沒有了救,或者我能夠撿回他一條命呢。」
茹雲不再說什麼。事到此時,她已經穩下心來,把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想得清清楚楚。她穿過天井回到上房,從枕頭底下摸到一串鑰匙,轉到床后,借窗口漏進房的月光打開一口箱籠,探身進去,摸了好一會兒,摸出錫箔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
這是家中僅存的幾段老山參,還是當年她父親留下來的。她想或許秋白能用得著它。她又摸出幾塊銀元,一枚很有點分量的純金戒指,和山參一併收在貼身口袋裡。銀元手頭只有這麼幾塊,若臨時不夠用,戒指能換得到錢。
而後她出門到後院阮香玉房中,叫醒了她,輕言慢語地把事情說給她聽。她只說陶秋白受了傷,病了,要請丹尼爾去看一看。雖則如此,阮香玉也慌得不行,一迭聲地催茹雲快點動身。
與此同時,丹尼爾已經收拾好一個醫包,把估量著能用得上的針、葯什麼的都帶了一點。那個寫有地址和接頭暗號的紙條,阮香玉幫茹雲看過之後就燒掉了。三人等到天亮開城門的時候,頭一個就出了城往鄉下奔去。
一路上七問八問,趕到陶秋白部隊的駐地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茹雲和丹尼爾、阮香玉被人帶著,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一間黑乎乎的茅屋前。
茅屋門框極矮,茹雲這樣嬌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頭才能進去。一股潮蟲的酸腐和冰涼的氣味撲鼻而來,雜合了陳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
茹雲忍不住扭過頭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盞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燈,順了燈光勉強照亮的範圍往下看,地鋪上有一個破爛棉絮裹出來的人形。
茹雲剛想過去,旁邊的黑影里忽地聳起一個人來,吶吶地喊她:「少奶奶……」
茹雲一看是劉虎,忙說:「劉虎,你為何那天來的這樣匆忙,事情我都沒聽明白,你可知道我心下多麼著急。」
劉虎垂了手,努力解釋:「少奶奶,您是不知曉,這城門口一帶都已經失守了。這兩天這郊外城門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進去,趁黑摸到你門上。」
茹雲問道:「秋白身旁不是有你們護著?為什麼又傷著了?」
劉虎答:「少帥起先不過受了一些槍傷,後來就起了熱度,隨軍的赤腳醫生看了,說是傷口感染引發的炎症,而且後頭又受了涼。」
茹雲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開秋白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爛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濕,觸手粘乎乎的,異味沖鼻。茹雲心裡酸楚,喉頭哽咽。
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帥,如今居然變成了這幅落魄樣子,他到底是受了多少苦處?
燈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團散亂的短髮,一個瘦得尖削的下巴。丹尼爾冷靜地伸手,從窗台上拿下那盞燈,蹲下來,舉在陶秋白臉前。秋白緊閉的眼皮被驟然亮起來的光線一刺,下意識地抖顫不停。
茹雲趴著在他耳邊喊:「秋白、秋白,我來看你了。」
秋白就把眼睛睜了一睜。她緩慢地轉動眼珠,茫然盯住茹雲。他神色滯呆,像是不認識茹雲似的,臉上不見有任何驚訝或是欣喜。
片刻,他重又合上眼皮,昏睡過去。
茹雲哇地哭出聲來,無論她是個多麼要強的女人,此時也不可能把心裡的悲苦絕望隱藏不露了。
秋白卻是昏睡不動,任憑茹雲哭得傷心,他毫無反應。秋白麵皮焦黑,如同整張臉上蒙了一層黑漿糊殼子。他的嘴唇上幹得泛出一層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翹起來,刺蝟皮一般扎手。
從秋白半張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熱腐敗的氣味,像是五臟六腑都正在燃燒和發酵。
丹尼爾道:「沈小姐,先別傷心,待我來看看吧。」
茹雲這才想到自己原是帶了醫生來的,慌忙起身退在旁邊。丹尼爾在地鋪邊上坐了,伸出診脈聽筒,在秋白胸前聽著起伏。他拿著聽診器上下游移,顯得遲疑不定。
而後阮香玉幫著用木片頂開秋白的牙齒,把油燈舉到合適角度,丹尼爾就看他的舌苔。待得阮香玉幫忙解開秋白領口的衣服,見到他脖頸和胸脯處的粉紅色小疹粒。
最後丹尼爾又想法子探聽了秋白的後背,又陷入沉思當中,卻有半天沉吟不語。
茹雲的眼淚又流出來,悲戚說道:「丹尼爾醫生,你也不必開口,看你這模樣,我心裡已經有了數。你只告訴我,他還有多長時間好活?」
丹尼爾嘆口氣:「密斯沈,你向來剛強,我告訴你實情,對病人的救治有好處。陶司令這是重症,先前因為傷口感染而觸發了其他的併發症,因而現下的情況,十分危急。」
茹雲倒吸一口涼氣,張開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攏。從前秋白受傷,她是領教過的,她想起來心裡都要哆嗦。如今丹尼爾在還說是重症,可見秋白的情況是如何險惡。
這個時候,丹尼爾就轉過身對阮香玉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把陶司令帶回處州城裡去治。治好治不好是他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醫家的,無論如何要盡這份人事。」
聽到丹尼爾這樣說,茹雲眼睛里閃出亮來:「丹尼爾醫生,你說秋白能治?」
丹尼爾搖頭:「你別指望我打包票,我說了,盡人事而已。」
阮香玉說:「你肯動手治,總是有希望的。我們這就想辦法安排進處州城裡,那裡畢竟醫院更大,想來即便你就是要動手術,那也是容易許多的。現下錦雲鎮里到底是什麼都缺,帶回去,等同於是叫陶司令白白等死。」
丹尼爾道:「這種情況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我想把他帶回城裡慢慢調理。」
茹雲愣了一愣:「這樣能行?聽說最近日本人在城裡清戶口。」
丹尼爾沉聲說:「謀事在人。既是生死當口,少不得咱們都要冒點險了。」
茹雲心亂如麻,坐在秋白身邊,抓住他的一隻手,只知道丹尼爾和阮香玉兩個在商議秋白的事,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阮香玉的意思,叫茹雲在這裡住一夜,明日再起身。丹尼爾不肯,想著陶秋白現下的情形,分分鐘都可能有生命危險,因而分秒鐘也是耽擱不得的。阮香玉原來是想茹雲可以定定心神,現下聽丹尼爾這一說,自然不敢再留,出門忙乎他們上路的一切去了。
現下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錦雲的一個窮鄉,幾年中抗日軍、游擊隊、日本人,拉鋸似的來來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阮香玉想找兩匹馬來套輛馬車,哪裡能找得到!
實在無奈的時候,劉虎套來一輛牛車。可是丹尼爾說牛車太慢,路上怕要走個兩三天,不如用人抬。劉虎就在部隊上挑了四個壯小伙兒,綁起一副擔架,將秋白安置上去。
陶秋白病了這幾天,已經瘦成一把骨頭,四個人抬著他跟玩兒似的,肩膀上竟覺不出一點分量。
一路飛奔,茹雲畢竟是身心俱疲,又拖著一雙布鞋,若在平常,哪裡能走得過這些日日行軍打仗的小夥子們!此刻在秋白生死關頭,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別的都顧不得了,那身子、那腳,倒好像不是自已長出來的,怎麼走都沒感覺。
旁邊的丹尼爾和阮香玉怕她吃累不過,一人架住她一隻胳膊,她得了外力藉助,越發跟著他們寸步不離。
天明的時候走到離城不遠,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來。茹雲俯身看秋白,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阮香玉說天已經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她想起附近村裡有個游擊隊的地下交通站,就準備過去找人想想辦法。
丹尼爾聽到她這樣提議,自告奮勇一同跟著去。
說起來,那交通員明著的身份原來是偽村長,事情這就好辦了許多。村裡還有口很大的磚窯,時常有人用馬車往城裡送磚送瓦,交通員說不妨在這上頭動動腦筋。
三個人商量的結果,決定用木板釘出一隻可容秋白躺進去的木盒,放在車廂板上,四面碼好磚頭,想來城門口的崗哨不至於一塊一塊卸了磚頭檢查。
說干就干,交通員臨時把自家的幾扇門板拆了,三個人七手八腳釘出一個木盒。交通員親自到窯上拴了馬車,碼了一車新出窯的磚,趕著到野外茹雲他們的藏身處。
人多手快,馬上就卸了車,把一切弄得妥妥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