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告白
秋白並沒有回答茹雲,是否會替呂平柏疏通藥物進來,可是仍舊默聲遣了劉虎送茹雲回去。這一下,陶秋白又是連著幾日沒有動靜,茹雲想著,他該不是心下氣惱,也便一併將這件事情拋諸腦後了。
白日苦長,茹雲這一日總覺得有些疲乏,也就沒有去女工研習所,中飯用過以後,奶媽帶著緣君去小學堂裡頭聽課。這都是茹雲的主意,雖然緣君年歲尚小,可是到底還是需要一些熏陶的。
趙老爹也不知道一清早去了哪裡,偌大一個祠堂,空蕩蕩的,只聽著鳥叫一聲連著一聲,茹雲便覺得有些煩躁起來。
她搬一張藤椅在廊沿下坐著,把綉了一半的黑絨鞋面拿出來,準備接著做這樁費工夫的活計。
茹雲其實好幾年沒穿過繡花鞋了,自從離開上海以後,她便不曾再動過做鞋的心思。平常在家裡也是鍋上灶下的幫趙老爹與奶媽忙,好東西穿著是糟蹋。
前兒個她翻箱子收夾衣拿單衣,不知怎麼翻到一塊黑絨料子,一時興起,想做雙繡花鞋。花樣是清如來家裡的時候畫的:中間一朵深紫色盛開的玫瑰,兩片墨綠色葉片成一字狀左右平鋪,既對稱又有立體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莊雍容,不俗不艷。
當時奶媽看得驚羨不已,央清如也給她描這麼一對。清如卻不肯,說世上好東西只能是獨一無二的,人無你有是寶貝,你有人也有,這便成爛狗屎了。
因而,清如就給奶媽另描了一對菊花,金黃色細長如流蘇的花絲,半邊伸開了,半邊蠟縮著,伸開的花絲橫貫整幅鞋面,比那對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嬌羞的美。
奶媽直說這鞋面綉出來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賣錢。又說清如有這手畫工,將來必是衣食不愁了。連一旁的茹雲也感到驚訝,不知清如什麼時候這描畫的本事更是厲害了。
茹雲難免想著,清如可憐,自小就沒了娘親。這呂平柏從前也常在外頭奔忙,清如幾乎就是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長大的。雖說她平日里看著不聲不響,但是肚子里有貨色,說話做事總透著那麼點與眾不同。
不知道為什麼,茹雲心下起了個念頭,無論如何要提醒平柏,將他這個女兒看得緊些,將來稍不留神,怕是會做出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來的。
這會,茹雲捏著半寸長的繡花針,才綉了半片花瓣,只覺眼皮發粘,睏倦萬分。她把頭仰在椅背上,想著稍稍閉一閉眼睛吧,才這麼想著,人已經迷糊了過去。
朦朧中覺得旁邊有人影晃動,掙扎著把澀澀的眼皮睜開,卻是呂平柏。茹雲心裡就一驚,慌慌地抬了頭,坐直身子。
「該死,說是趁空閑做點針線活兒,怎麼就至於睡了過去。」茹雲臉紅紅的,舉手抿抿略顯蓬亂的頭髮。不經意間被外人窺見了自己的睡相,心碧怎麼說也是有點彆扭。
呂平柏似笑非笑看著她:「大門也沒有關上,當心盜賊趁你睡著了行竊!」
茹雲說:「真是盜賊倒又用不著怕,我這家裡也沒多少值錢的東西好讓他偷了。」
呂平柏反問:「那麼你方才又是怕誰?莫非怕我?」
茹雲細一品味,覺得這話似乎說得突兀了一些,話中還藏了話似的。她笑笑,故意輕描淡寫:「你有什麼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可不是跟自家人似得。」
呂平柏本意是還要再說點什麼,想想怕茹雲見怪,遂改口道:「我今天來,是想求你一件事。」
說著他把腋下夾的那個包袱打開,露出裡面一塊白底紅點的縐紗料子:「求你替清如裁兩件新衣服。就是緣君身上穿的那件,清如說好看,死活央我來找你。」
茹雲接過料子,在手裡摸摸,笑著:「我不過瞎比劃著做罷了,哪裡有裁縫鋪子里做的活兒地道?」
呂平柏也跟著笑:「裁縫鋪里的式樣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愛新鮮,穿衣服總想穿出點不同凡俗,這就非你沈茹雲不可了。」
茹雲抖開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著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對呂平柏,又像是自言自語:「比緣君的尺寸大許多?比我好似小一些?」
呂平柏回答說:「差不多吧?」
茹雲撲哧一笑:「我又沒問你。男人家的懂個什麼?」
呂平柏得了這句罵,笑嘻嘻地,乾脆在茹雲剛剛坐過的藤椅上坐下來,一心一意欣賞起了茹雲做活兒時的神情姿態。但是他到底還是在病中,坐了沒多久,就覺得十分疲累了。
茹雲用一塊薄板在兩張椅子之間搭出一個簡單的鋪面,轉身到裡面房間里拿出划粉、尺子、剪刀、漿水碗和針線笸籮。
工具齊全之後,她將布料在鋪板上攤開、抹平,縫縫相對地疊出四層,隨後側了腦袋左看右看,在心裡思量著該怎麼動手。
呂平柏說:「我從前看老太太裁衣服,都要有件舊的比著做樣子,怎麼你竟不用?」
茹雲眼睛仍舊盯住布料,反問他:「你剛才把我誇到天上,現在又不放心?」
呂平柏撅一下嘴唇:「哪裡,我這個人臭脾氣,凡事都喜歡問。問來問去的,無意當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你是做生意久了,任何事情上,自然都得小心幾分。」茹雲說道。
平柏在椅背上輕輕一擊:「你這話倒是頗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討厭我問,就拿這話回復就可以了。」
聽到這裡,茹雲恍然大悟,抬頭盯住呂平柏:「你繞這麼個彎子,原來是為了對付我?」
呂平柏蒼白的面龐迎住她的目光:「只為博你一笑!」
茹雲眉毛不為人注意地聳了一聳:「我又不是什麼皇親貴胄,哪裡就值得這樣。」
呂平柏站起來,伸手扳過茹雲的肩膀,很激動地說道:「茹雲,你真的不知道嗎?」
茹雲凝視他片刻,垂下眼皮,慢慢拂去她肩上那兩隻男人的手,退後一步,輕聲說:「我不知道。」
呂平柏跟了一步:「茹雲!我知道,是陶秋白回來了!」
茹雲用眼睛逼視住他:「你早就知道了?」
呂平柏一時像泄氣的皮球,頹然坐回到椅子上,說:「你是個聰明人,說不知道,那是假的,起碼哄不過你這顆心,你這雙眼睛。我知道,你盼了他許多年了,這一次,他突然出現在了這裡,想來你心下也是十分歡喜。你可知道我在心裡喊了你幾年的『茹雲』?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打第一眼看到你就驚為天人,只是那個時候,你是少帥夫人……後來我有幸與你再相逢,我想著,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這就是天意!」
茹雲擺擺手,沉聲道:「平柏,這話到此為止,我只當你沒有說過。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這一顆心全是秋白的;我本以為秋白撒手走了,我就把心分給了我的女兒緣君。如今我這腔子里是間空蕩蕩的屋子,走進來什麼也沒有,四壁白灰。平柏,你誤闖了空房,白耽擱你了!」
呂平柏不屈不撓,一字一句:「空房才好,空房才容得下人,多大的人都可以。」
「既是空房,進來又有什麼意思?」茹雲反問了一句。
呂平柏探身向前:「茹雲我只問你,你在錦雲鎮上這麼些年,你把心給過我不曾?」
茹雲低頭默想一刻,輕聲說:「你都知道,還用再問。」
呂平柏把身子接著往後一收:「可是事情是可以變的!你既能把一顆心分給緣君,那也便可以再分我一些。」
茹雲猛抬頭,冷笑道:「何苦要這麼想呢?原本我以為秋白已經死了,這是上天讓我不得善終,因而就再也沒起過改嫁的心思。可是如今秋白已經回來了,雖然我與他之間是有了一些隔閡,可是就更不可能心裡再有旁人了。平柏,你就此罷手罷。」
茹雲說完這話,決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咔咔地裁剪起來。一時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個個渦狀的花朵,又紛紛四散,掉落在地上。
呂平柏彎腰撿起一片,放在嘴邊用勁一吹,竟吹出很遠,飄到了廊下天井裡。呂平柏發現他這個動作活像個無奈的孩子,不覺搖頭一笑。
此後的幾天,呂平柏果真罷了手,見了茹雲,依舊保持著朋友的距離,言語和行為舉止均沒有唐突和冒犯之處。穿著新衣服的清如也照舊到祠堂里來玩,有時候同茹雲習畫練字,有時還陪緣君玩遊戲。
趙老爹看在眼裡,對茹雲說:「將來若誰真能得了清如做媳婦,真是天大的福氣。」
心碧心下嘆口氣,想著:現在又不比從前,呂家是敗了一些的,也還不曉得,清如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再說,茹雲自打緣君與奶媽被人綁架過之後,無形中添了個心病:每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人開始惶惶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無數次地往大門口跑了張望。望見日頭還高,自言自語道:「早呢早呢。」
隔不幾分鐘,忍不住又去望上一望。直到奶媽帶著緣君從小學堂回來,她輕撫著緣君的腦袋,這才放心:一天總算平平安安過去了,合家大小沒病沒災,萬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