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訪客
茹雲站在大門口,右手在額上打一個眼罩,遙遙地往門前路上張望。太陽已經有幾分驕人,她就穿一件深藍色葛絲緞的夾絨旗袍,脖子上是一條短短的雪白絲巾,一頭搭在胸上,一頭掖進了旗袍的斜襟中。
她的滿頭青絲光潤烏黑,沾了刨花水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盤出一個肥滿碩大的圓髻,外罩勾出花卉圖案的纖巧精緻的黑絲網罩。
腦側近耳根處,按錦雲本地婦女的習俗,斜插一對清早才剛摘下來的含苞欲放的白蘭花,陣陣暗香從花蕊中沁透出來,聞著令人目爽神恰。
隨著說話走路的節律,頭部微微擺動,花香時濃時淡,像是故意挑逗著你捉迷藏似的,總讓你在忘卻它片刻之後又深深為它的香氣陶醉。
外人猜測已經有一個孩子的茹雲的年齡,起碼要把她看小五歲。身材的嬌小苗條是一個原因,臉上皮膚的光潔細嫩又是一個原因。自從來了錦雲鎮上以後,茹雲幾乎杜絕了脂粉胭紅一類的東西,皮膚卻無意中因此得利,白皙得越發細膩自然。
雖然眼角四周也沒什麼紋路,整張面孔卻從此有一種蒼涼和委婉的韻味,能讓人從中讀出許多非同尋常的內容,像嚼過橄欖的口舌,余香悠長,久駐不散。
茹雲每隔一段日子要讓奶媽替她絞臉,在錦雲本地婦女中,這是既為貴婦又為平民所共同認可的美容手段。用棉線絞過的面孔光潔異常,鬢角、額頭、眉眼及口唇處清清爽爽無一根雜毛,更顯出一個人風清月白的鮮亮。
在上午的陽光下,茹雲站在門口,揚起的就是這張剛剛絞過的潔凈的臉。她站在這裡其實並無具體的等待對象,起因僅僅是清早洗漱時有喜鵲繞著她的頭頂喳喳叫喚,而後一家人坐下來吃粥,她鬼使神差地多拿了兩雙筷子。
她笑著對奶媽說:「莫非今天家裡有客人要來?」
從說過那句話,茹雲就開始心神不安,坐在房間里替緣君鉸鞋樣,鉸出來的兩隻竟是一順往左的,氣得她把鞋樣扔了,乾脆跑到門口看看動靜。
奶媽提了一桶水從天井穿過,見她打了眼罩痴痴張望的樣子,說:「沈小姐,您可是留學歸來的高材生,還真信那些兆頭?」又自言自語,「有誰會來?世道不太平,親友也難得走動了。」
茹雲聽見她說,轉身嗔怪道:「當真我就沒有客人上門了?回頭要有人來,罰你燒菜。」
奶媽笑笑:「燒菜就燒菜,我是巴不得有事情忙。廚房裡聽得見鍋勺響,就是這家人的福氣喲!」
茹雲嘆口氣:「你這話,說得人心裡酸酸的呢。」
兩個人扯這幾句閑話的工夫,巷口卻果真拐進來一輛黃包車。遠遠地,車輪在高低不平的青磚路面上軋出咯噔噔的響聲,車裡一男一女兩個人,隨車身的擺動搖搖晃晃。
茹雲緊張起來,她不知道這輛車最終是否會停在她的門口,清晨的兆頭是不是就在這兩個人身上應驗。她重新打了眼罩,把頭頂上耀眼的光線擋掉一些。現在她看得清楚了,車上坐著的那個穿灰色長衫的人,不是丹尼爾嗎?旁邊那個女的,天那,是阮香玉!
茹雲又驚又喜,一時竟目瞪口呆,忘了該上前迎上一迎,怔怔地直到車子在她面前停下。
丹尼爾風度翩翩地下車,一手拎了長袍的開叉處,含笑對茹云:「莫非多半年不見,密斯沈竟不認識了?」
茹雲「噢」地一聲,這才從過分的驚喜中回悟過來,也笑道:「你看我,這一驚一喜,連待客的禮數都忘了。快,快請進去坐。」說著就上前幫著往下拿行李。
那阮香玉與茹雲也是稔熟的,照先前的習慣開口叫了她一聲「茹雲」。茹雲欣喜地拉住她的手,自從上海一別,如今她的樣子看起來倒是越發地靈光了。
進了門,幾人許久不見,都是十分歡喜,緣君同丹尼爾醫生以及阮香玉笑了笑,就由著奶媽帶下去了。
趙老爹知道茹雲來了客人,不待茹雲卡死口,就挽了菜籃子便出門買菜。茹雲問阮香玉:「你們不是跟著紅十字的人撤出上海了么,怎麼又來了這兒?」
茹雲話才出口,阮香玉已經是紅了眼圈。茹雲一楞,知是必有變故,又轉頭去問丹尼爾醫生。丹尼爾說:「先前我們是撤出上海了,不過後來我們去了南京……」
茹雲知曉,這後頭沒說出來的,是南京城破了。南京城破以後,便是一場人間浩劫,從鼓樓到大石橋,從太平門到富貴山,到處都是浮屍殘骸,塗膏凝血,滿目瘡痍。茹雲光是聽廣播所說,就覺得心有餘悸,駭人聽聞不已。
阮香玉與丹尼爾因為紅十字會的庇護,這才從南京城逃了出來,可是從前一道從上海趕往南京的同仁,卻幾乎都已經在南京那場保衛戰中失去了生命。阮香玉心裡只覺憋悶得透不過氣來,哽咽不能說話。
茹雲體諒到她心裡的苦楚,跟著淌幾滴眼淚,趕緊擦了,站起來說:「你們坐著慢慢說話,我這就去收拾出兩間房來。你們只當這裡是家,住多久都好。」
丹尼爾醫生慌慌地跟著起身:「密斯沈,怎好麻煩你動手?使不得,使不得。」
茹雲說:「怎麼使不得?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不是受了你們許多次的關照與恩惠了?如今你們逃到錦雲鎮上來,是給我一個得報的機會,你們就不要再攔著我了。」
阮香玉望了眼丹尼爾,又轉過身對茹雲道:「茹雲,我就實話告訴你罷,我與丹尼爾醫生並不僅僅是來逃難的,我們是為了找……」
茹雲眼眸中閃過一絲光亮:「你們是來找游擊隊的罷。」
丹尼爾醫生略微詫異道:「密斯沈怎麼……」
話說到一半,他便沒往下說,倘若事情並非他所想的那般,只怕還會憑空給雙方帶來一些言語上的麻煩。
茹雲自然知曉丹尼爾的用意,想著他也是好心,不想連累她。茹雲不過笑笑:「其實我早就猜到了,這個時候你們不南下,偏偏來了錦雲鎮上,想來是因而這裡是游擊隊的一個據點的關係罷。再說,從前紅十字會裡頭多半都是游擊隊的人,因而你們便說是,我也並不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