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葯

  醫生望定了呂平柏,仔細觀察他臉上的反應,慢慢地說:「如今西洋醫術比從前發達許多,肺結核已經不算是絕症。有一種進口針葯叫盤尼西林的,聽說治這病最為對症,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可謂藥到病除。」


  呂平柏問他:「這葯又到哪裡去弄呢?」


  「上海呀!」醫生像是驚訝呂平柏的孤陋寡聞。「你想想,這麼貴重的葯,除了上海,還有哪兒能弄到?」


  「你說貴重,到底貴到何種程度?」呂平柏究竟是獄中呆了一段時間,已經不曉得上海的情況了


  醫生咽一口唾沫:「看你是怎麼弄到手的了,若是當中拐的彎兒多,就貴得多些,反之則略略便宜,總之在一兩黃金上下吧。」


  「一支針葯?」呂老太太在一旁聽著,難免插了一句嘴。


  醫生道:「當然是一支針葯,要不然就說貴呢?」


  「照你估計,到最終痊癒,約摸著要用多少支葯?」呂平柏問道

  醫生攤了攤手:「這我倒說不清楚了,幾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說貴?只花一二兩黃金的事,豈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說到這裡,他看看平柏,又補充一句,「這個價錢對你來說,怕還不至於十分犯難吧?再說你從前在上海該是做過一段時間生意的,熟人朋友多,買葯吃住必不是問題,我勸你早會診治為好,萬事宜早不宜遲呀!」


  呂平柏說:「多謝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醫生原本起了身要走,臨到門口,又折回:「我聽聞,縣裡新來的長官,好似在上海是有門路的。這西藥如今從租界出來,並非不可能。日本人封鎖的再厲害,到底也要顧忌著洋大人幾分面子。」


  送走醫生,呂平柏並不想把醫生的話告訴老太太,不過獨個關上房門想了半天。按說幾十兩黃金他是出得起的,問題是真像醫生說的那樣,葯到就能病除嗎?倘若不能除,這麼大一筆財產不是白白扔水裡去了?


  他今年到底身子大不如前了,這他心裡有數。因而他總是要想,要給呂家一家子……還有茹雲,留那麼一點錢財,至少,他不忍心看著他們犯難。


  事情再倒過來想,即便錢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麼樣?他還有多少年好活?這一大家子,加上老太太,還有不時找上門來要他救濟幫忙的親朋好友,族人故舊,他就是掙下一座金山,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


  剩下的一半,他得考慮日後茹雲母女如何生活,雖然說起來,外人總覺得茹雲與他非親非故,沒什麼可再交集的了。可是平柏心下還是想著,保住以往的一切,細水長流地過下去。


  往後的事情還多著,老太太百年之後的喪事,女兒出嫁,侄子娶親,哪樣不得花大錢!他敢放開手腳住到上海去治病嗎?真不敢呀。


  況且茹雲那邊辦學的錢,他還得想法子接上,因而這樣一來,情況也就愈加的困難了。思慮良久,平柏決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養得法,三五年內怕也無甚大礙。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


  到那時,女兒清如都大了,他眼睛一閉盡可以放心而去。


  他瞞了家裡不說,也瞞了茹雲,只說自己是肺陰虧耗,氣陰兩虛,脾腎不適,須閉門靜養,且不能與家人多親近。


  家人為著他身體著想,自然不好多說什麼。他別的沒有什麼,心裡著實感到對不起的是茹雲,從前說要護得她周全,如今卻是自身難保。


  唐嬌燕倒還算個懂事的,見平柏身子這樣,知強求也無用,還不如讓他靜心調養,等日後大好了再說。反正已經進了呂家門了,衣食無愁,閑時聽聽戲,逛逛公園,會會客,再搓幾把麻將,輸了錢自有人暗地貼補給她。


  呂家人這個時候再看唐嬌燕,只當是多個照顧平柏的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對平柏的病,茹雲也是很著急上火的。這些年她一直在學校做事,又是一個孩子的娘,她深知平柏的存在對呂家的意義。


  她託人在外多方打聽,得知這新來的長官那裡或許是有門路可以買到葯,因而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去見這位長官。


  可是事情想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情。前次呂平柏被捕入獄的時候,她求見這長官不得而見,如今又有什麼法子可以見到他呢?這就著實叫茹雲頗費了一些氣力。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連日奔波之下,忽而有一日,清如放學以後來到祠堂,告訴茹雲,說是新長官發了新的布告下來,說是要振興本地的基礎技能教育,邀請本地各界人士上門獻計獻策。


  隔日晌午,茹雲走到鏡前,把身上那件玄色大衣卸下,她往鏡里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鬢一綹鬆弛的頭髮抿了一下,早上才去店裡做的頭髮,剛才回到祠堂,風一吹來,就亂了。


  茹雲往鏡子又湊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綠色的杭綢旗袍,這是從前仍舊在上海的時候,秋白送她的生日禮物。她也覺得顏色有點不對勁,從前,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的跟翡翠似的。大概這間屋子不夠敞亮,鏡子里看起來,竟有點烏泱發黑起來。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


  這份旗袍還是一直從上海帶出來的,這兩年都沒捨得穿,如若不是為了見這位新長官,以示隆重,方才從箱子底拿出來穿的。早知如此,倒是不如去鎮上的稠庄新買一件。可是她總覺得鎮上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哪裡及得秋白送的這件細緻、柔熟。


  茹雲手裡捏了一隻珍珠線穿的小包,出了門就攔了一輛人力車。路上,她心下都在思忖著要如何同這位長官說,好將話題引到這葯的事情上面。聽聞這新來的長官脾氣有些暴躁,一句不對付,還要摔杯子、摔碗什麼的,恐怕也不是這樣容易就被茹雲給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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