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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釋放

  茹雲一連去了好幾趟軍營,可是那新來的長官就是不肯讓她進去見一面。


  茹雲心下十分焦慮,就在家裡頭想法子的時候,就聽著奶媽來報:「誒喲,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呀,呂先生被放回來啦!」


  呂平柏剛從監獄被釋放回家的時候,面容憔翠到令清如不敢認他是父親。他頭髮蓬亂,鬍子拉碴,搭拉著眼皮坐在敞廳里的木椅上,懨懨地誰也不想理睬,連呂老太太問他的話,他也三言不著兩語。


  呂括蒼與杜鵑兩個圍了他團團直轉,一會說請先生來瞧病的,一般會說請剃頭匠來理髮修面的,又張羅著讓人去熬人蔘雞湯的。再加上幾個孩子在人堆里亂竄,家裡就簡直亂成一團。


  茹雲來的時候,唐嬌燕就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裡,因為人多,加上呂平柏魂不在身的樣子,他一時也沒有發現她。


  茹雲走過去,小聲對她說:「你先回院里等著吧,一會我幫你幫他勸過來。」


  唐嬌燕一下紅了臉,推讓道:「別,平柏才剛回來呢,況且我又是個外人。」


  茹雲就笑起來,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我先想法子將你帶進來,是想讓他回家一見心裡就曉得他也是受了你的恩的。過兩天日子安寧下來,想來也要為你補行大禮呢。」


  茹雲一邊說,一邊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準備一下。」


  清如在身後望著唐嬌燕的身影,不由得朝著茹雲喚了一聲:「雲姨。」


  茹雲拍了拍清如的手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笑笑:「她可是幫了你父親大忙了。」


  茹雲一到,凡事就好像穩了下來,她早就大刀闊斧地地張羅起來,請先生的請先生,請剃頭匠的請剃頭匠,熬參湯的熬參湯。呂平柏坐著不動,木頭人兒似的由著別人擺弄。


  剃頭匠早就被茹雲請到了呂家外頭,一喊就到。他先是替呂平柏細細地理了發,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


  慢慢的,呂平柏一個人總算是活過氣來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轉動,看見清如與幾個侄子也知道伸手去摸他們的腦袋了。


  接著是先生趕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脈,回說身子沒什麼大礙,是受了驚嚇鬱悶,血行不暢,脾臟不和,開幾味葯調理調理就好了。說著就手開出一張藥方,囑託呂家人去藥房抓了,每日一劑煎給他服用。


  至此,事情好像慢慢步入了正規,呂家上上下下方才松出一口氣來。老太太雖然嘴上不說什麼,可是此番,對於茹雲,她心下還是感激的很。


  茹雲想著,人多了也沒什麼用處,只是徒勞添亂,就又打發老太太和呂括蒼回房去。她扶了平柏的胳膊,把他帶到後面客房裡專設的一個煙榻上,給他燒幾個煙頭,好抽了提神。


  這煙榻是專為招待客人而用,呂平柏不過偶爾陪客抽上幾口,倒是並沒有癮頭。一口煙氣入了口,呂平柏果然精神許多,搭拉著的眼皮抬了起來,眼裡也有了舊日的光亮。


  他開始細細碎碎地對茹雲說他這些天的飲食起居,又問起呂家以及茹雲中連日來遭遇的事情。茹雲也同樣一件件告訴給他聽,關於唐嬌燕的一節,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給他來個突然的驚喜。


  至於照片的事,她更是緘口不提。她心裡想的是,這件事當中有很多細節,不是身臨其境的人,不可能一點一滴理解到位,與其讓呂平柏知道之後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說也罷。


  她只告訴平柏,縣長是收了唐嬌燕的銀錢,又陪著吃了不少酒,才肯為他的事情如此出力。


  說到這裡,彷彿順便想起似的,茹雲靠近了幾分,雙眼盯著呂平柏問道:「為什麼,他們偏偏栽贓了你通敵的事情?」


  呂平柏見問,臉色就有點作變,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無人,才悄聲告訴茹云:「這件事,我遲早是要告訴你的,讓你心中也有個數。實則,我是暗中出了錢的,不過這錢不是到了別處,是投給了游擊隊的。他們說我投敵,就是想叫我把這筆錢交出來,到底如今新來的軍隊也是缺錢了的。」


  茹雲「啊」的一聲,只覺一顆心怦怦直跳,連日來的擔心操勞霎時間襲上身來,身子發軟,手裡正燒著的煙頭也拿下住了,只好擱在煙燈旁,一時就軟倒在一側,斜靠著喘口氣。


  平柏知道她是心裡害怕,嘆口氣說:「如今的世道,正是個亂世呢,你看,東北是被日本人佔了;南邊呢,也不太平,就連我們錦雲,四鄉八村都開始鬧鬼子了。說起來是該有正規軍來打鬼子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他們如今都是分開打鬼子,力量不集中,那打擊力也是不大行的。因而我就暗中資助了游擊隊,就是想著,將來抗日力量也能上去一份。」


  茹雲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腦袋的險,被人安上個通敵的罪,不知道的,還真的會以為你同日本人打交道了呢。」


  平柏耐心地說給她聽:「我倒是不妨告訴你,如今已經是合作抗日了,因而這才會把我徹底給放回來。只是我也不大明白,那個新來的長官,似乎見我不得,總是有意折磨幾日,這才耽擱了一些時日。」


  茹雲半晌無語。她是個凡事一點就通的人,呂平柏說到這個份兒上,他的良苦用心,她還有個不能領悟的?


  只是茹雲想著,她到底是為了報答呂家恩惠的,如今她只要眼下呂家合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這個家就算是團起來了,人前人後站得住了,那麼她這個恩情也就算是還了。


  傍晚,茹雲也未走,不過單單為平柏煮了一鍋糯米綠豆稀飯,拌一盤海蜇絲,切兩個黃油鹹鴨蛋,把自己腌制的黃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剝一隻火腿肉粽,給他吃晚飯。


  呂老太太顛著小腳過來看看,說是前個月用酒釀糟下的小黃花魚,怕是也能吃得了。說著就要喊底下人去開罈子。平柏攔住她,告訴她說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復原,眼下沒什麼胃口,弄了好東西也吃不下。


  老太太嘆息著,說了好些心疼孫兒的話,又叮囑茹雲要好生侍候調理他,這才回房抽她的水煙去了。


  平柏吃完,正要拉著茹雲去房裡聊天。茹雲身子一閃,攔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說:「慢著,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平柏就愣了愣:「誰呀?」


  茹雲說:「總是你心裡喜歡的。」


  平柏以為是哪裡來的朋友相找,茹雲卻是不作回答,只含笑扶了他走。才進了那個爬滿薔該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見一個苗條女子側身站在六角門洞旁。


  平柏正覺詫異,女子用極優美的戲曲身段轉了過來,一雙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呂平柏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唐……」話才出口,感覺不妥,扭過頭去,滿臉狐疑地盯著茹雲。


  茹雲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來的,也是我私下做主安置在這院子里的。她到底是幫了你大忙的。」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唐嬌燕一眼,轉身就離開院子。


  滿地落紅中,她走過來又走過去的兩行腳印清清楚楚。


  呂平柏就站在這兩行腳印的盡頭,目光遲緩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無法確定眼裡看到的是真是假。


  唐嬌燕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著女學生才穿的那種天青色寬袖短衫,黑色百褶綢裙,方口帶帶的黑皮鞋,洗盡往日舞台殘留的鉛華,顯出一種不十分真實的純樸素凈。


  「嬌燕?你怎麼到了錦雲?」平柏試著叫了一聲。


  「爺!」唐嬌燕面色緋紅,一伸手拉住了平柏的手腕:「來吧,進來說話罷。」


  她擁著平柏的腰,帶他走進六角門洞,順走馬廊沿直接進了卧室。平柏總覺得有些不適宜,便著力與她拉開距離。唐嬌燕卻是不管,不過拚命望他懷裡鑽。


  她的房間里有一種過分濃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緣故。掛衣櫥上鑲著的玻璃鏡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對著那張法國式高低床,床上的人盡可以像看相片一樣欣賞自己的一舉一動。


  床上兩條薄薄的綢被,一條鵝黃,一條綢紅,還有一條,是那種讓人聯想到玉體凝脂的色彩。帶荷葉邊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細布做成,枕上有意無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狀珍珠發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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