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典當
這天中午,因暮春天暖,又半天沒有人來做什麼生意。櫃檯里的朝奉不免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在胸前晃蕩,瓜皮帽子從頭頂滾落都不知道,旁邊的黑檀木算盤上還停了一隻大膽的蒼蠅,得意洋洋舉著兩條前腿,自我欣賞般地互相搓來搓去。
幾個學生意的徒弟見無事可做,落得歇歇腳,坐到了店堂後面的過道里吹涼風扯閑話。茹雲手裡抓著她的絲絨串珠錢包,面色平靜地跨進店堂。見里裡外外悄無人聲,她眼睛里閃過一絲猶疑。
轉眼看見滾落在地的瓜皮小帽,再一踮腳,落入視線的是老朝奉光禿禿垂掛在胸前的頭頂,她便放下腳跟,用指尖輕輕敲一敲櫃檯側板。
朝奉猛一驚醒,嚇了一跳,以為是管事先生來查訪,連忙欠身站了起來。這一站,發現下面的人是沈小姐,心裡吃驚更甚,拿不准她為何而來。
他的腦子裡急速地轉了一百零八個彎兒,努力回想最近幾天有沒有與呂家相關的人來此典當,是否有什麼讓人家吃虧之處。
沉吟間,否決了這種事情的存在,他心裡遂平靜下來,因著呂家的關係,自然也要先恭恭敬敬對茹雲點頭彎腰,又回頭呼喚學徒過來接待客人,請心碧到店堂後頭沙發上坐了,泡上龍井新茶。
「沈小姐,今天有空過來,是不是想看看小店裡有什麼出典的好玩意兒?」朝奉笑嘻嘻詢問。
按當鋪規矩,送來典當的抵押品是有一定期限的,過期下贖叫「出典」,當鋪有權拍賣。
因為進當鋪來的有不少大戶人家的破落子弟,也有那些不肖之子在外面吃喝嫖賭沒錢還債、偷拿了家中東西來抵押的,所以當鋪里不乏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一類的好東西。
茹雲不動聲色,幾根青蔥似的纖指,鬆鬆捏住串珠錢包的拉口,對朝奉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有幾件東西,想請掌柜的幫忙看看。」
老朝奉在五尺高台上坐了許多年,是何等精明老練的角色,茹雲一開口,他立刻領悟了她的來意。但是對茹雲這樣的主顧,他又不敢擅自作主,忙對學徒們使個眼色。
其中有個心領神會的,明白了朝奉的意思,悄悄轉身,撒腿就往後院里跑,去通知當鋪管事。
聽說是呂家座上客沈小姐親自來辦事,管事立刻迎了出來,又把茹雲領到另一間僻靜的會客室。也是體諒有身份的客人,不肯多多張揚的意思。
茹雲大大方方說:「我朋友平柏無辜吃了官司的事,鎮里已經無人不知,所以我也就對你直話直說,官司自然要花錢,我這幾樣東西先存放在你這裡,等平柏一出來,我還是要贖回去的。」
這都是從前秋白交託給她的傳家寶,原本都是要留給緣君的,就是最難的時候,她也不曾想過要拿出來典當。可是如今,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呂平柏的恩,不得不報。
管事為難地搓著雙手:「這好像有點……叫人家說起來……」
茹雲一揚下巴:「你也別管人家怎麼說,你收了我的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忙。我心裡會有數。」
管事看著茹雲的臉色;「今天中飯前,呂家的二太太已經來過一趟了,在我這兒放了五匹上好法國金絲絨。」
茹雲愣了一愣:「有這事?」
管事做出很吃驚的樣子:「怎麼?你竟不知道?哎喲,掌嘴!掌嘴!」
茹雲說:「你放心,我不會去說什麼。」
她心下一邊就想,想來是杜鵑偷偷典押家裡的貴重貨品,自然也是要錢的。可是杜鵑明明說過他們無能為力了,這錢如果不是為了救平柏,又是要用在什麼地方呢?
茹雲想著,這回知道的就有五匹金絲絨,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實在很難說了。現在自然是顧不到這些,等日後平柏無事了,務必要說給他聽,讓他防著點才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古話一點不錯的。
茹雲定一定神,把心思收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打開錢包,先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金麒麟。趙先生接在手裡看了看,這麒麟雖是普通赤金鑄就,卻遍體點翠,別的不說,光這做工就精細到讓人讚歎。
茹雲解說道:「這麟麒可不是普通來歷,當年西太後宮中的玩物呢。」
故事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透著股說不出來的王氣,原來竟是有來頭的。」
茹雲苦笑笑:「民國了,也不講究這些了。放在二十年前,誰家得著宮裡的寶貝肯拿出來!」
「那是!那是!」管事忙答道
「你聽我把這麒麟的來歷告訴你,免得過後心底下亂猜疑。」茹雲又道。
「太太說笑了,怎麼會呢?」管事一面說,一面就豎起耳朵來聽。
「怎麼不會?你聽我說,早年,我仍舊住在上海,這是上海陶家的傳家之物。若不是上海與日本人那一戰,陶家軍全軍覆沒,陶司令下落不明,這東西本該是在陶司令本人手裡保管著的……倒是不瞞你說,我本是陶司令的妻子,若不是事出緊急,這東西,我肯定是不會拿出來的。」茹雲緩緩說道。
管事連連點頭,對茹雲過往也不敢細究,不過說到:「東西也罷了,珍貴就珍貴在從皇宮裡流出來的,可讓我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