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新居
呂平柏說:「就你們母女兩個,再加上奶媽,也就三個女人,現下有趙老爹作伴,倒是也不錯的,總歸比你們幾個女人自己住著要強。」
茹雲笑道:「這一處地方的確是好,清靜呢。」
說起來,她言語神色中已經有了定居此地的意思,呂平柏心下瞭然。
戰時的一切都不循常例,錦雲鎮的中學只經過半個月籌備,就熱熱鬧鬧開了學。其時處州城已經被日本人佔領。這個時候,原來的保安團長被調走了,開始進駐一團說是從北面撤離下來的軍隊,連同游擊隊一道治理錦雲鎮子。
而呂平柏,茹雲本以為她就是做一個校董,卻沒有想到,他被推舉為中學校長。呂括蒼因而呂家出了場地的原因,必得要有人進入校董事會。呂平柏既然做了校長,那麼這校董的名譽就落在了他的胞弟呂括蒼頭上。
後來,呂清如也進了這個學校念中學,茹雲就與奶媽在家裡照看緣君。燒燒煮煮、縫縫補補,日子倒是打發得也快。只是叫茹雲做老師的事情,呂平柏卻一直沒有再提起,茹雲也便心照不宣地將這事情拋諸腦後了。
後來趙老爹也不再單獨起火了,兩家索性合成了一家。茹雲自然不肯要趙老爹的伙食費,老頭子便三天兩頭在溪里釣魚撈蝦,摸些螺螄什麼的,經茹雲巧手一烹,那便是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
茹雲每天清晨,站在院子里便能看見學校旗杆上飄著的旗。有時候順風,學校上體育課,教員吹哨子喊口令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每日上午有兩節正課,學校里要敲兩次上課鈴,兩次下課鈴,茹雲一次次都在心裡數著。數到最後一次,知道是放學了,趕緊招呼奶媽點火炒菜,鍋鏟勺子一陣響,盛到桌子上的時候,清如正好過來吃飯。
原來茹雲覺得清茹回家有些遠,怕是走到家早就肚子餓了,因而後來又叫清茹在祠堂的家裡頭一道吃飯。這裡立時就熱鬧起來,飯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清如也喜歡說些學校里的趣事。
趙老爹耳聾聽不見,偏也要端個凳子坐在旁邊湊熱鬧,側了腦袋,好似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看起來,日子好似忙中有序地恢復了正常,到了夜裡,茹雲只要一躺下來,就能聞著被褥下面新鮮稻草的陽光味兒。耳中聽著屋后風吹松竹的勁爽聲響,一顆心忍不住就要胡思亂想起來,這樣一來,便總是會偏頭痛發作。
她不止一次夢見陶秋白被日本人一槍打死了,血把他整個人都給染紅了。有時候又好像聽見秋白在黑暗中一聲聲地喚著她。總而言之,醒來她心口總是跳動的厲害,嗓子里堵得透不過氣。
茹雲爬起來,黑暗中獨自在床上坐著,自己寬解自己道:夢都是反的呢,夢生得死,夢死得生。秋白或許還活著呢?
想到這些,茹雲就坐在床上不出聲地苦笑起來,又苦又澀的那種滋味。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可是她仍舊不願意承認秋白已經離去的事實。
還有一件事情,是茹雲不敢對任何提起的,她發現,當年芳嬛對她下的毒,好似漸漸開始厲害了起來。她的腿腳、手腕,總是會莫名的發疼,她想起芳嬛說的句「蝕骨」,總覺得心下有些不寒而慄起來。
可是現下這個樣子,即便知道是毒在慢慢發作又如何呢?到底也不可能拋下緣君不管出去看病。退一步說,就算是看病,也沒地方可去了。
到底這是特殊時期,城裡已經被日本人佔了,她這樣的身份,若是在醫院裡被查出來,只怕還得連累了呂家人。因而茹雲不過將一概的憂心事都深埋在心底,她想著,能熬一日也便是一日了。
到了中秋前,呂平柏突然又找上門來了,他告訴茹雲,近日他出資成立了一所女工研習所,專門為鎮上的孤女和女工開設的,專門邀請茹雲過去做老師。
茹雲雖然身子有些不清爽,但是仍舊應了下來,這到底是一件大好事。於是她不過將緣君囑託給了奶媽帶著,平日時間便都往返於女工研習所,專門給這些無依無靠的女性上課。
、茹雲剛來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從牆角和門邊的旮旮旯旯里發現用過的小藥瓶和棉簽棒什麼的,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裡從前是一處臨時休養所,專門給軍隊和游擊隊的同志們休養用的。
茹雲有時候會偷偷揀起幾樣洗乾淨,用紙包了放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里,時不時拿出來看看,出會神。每次看到這些東西,她總是會禁不住想起秋白,想起上海的那場戰役。
她常沉浸在悲傷的往事中跳不出來,而這種心情便同那毒素一般,只不過深埋在她心底。
這一日,下課鈴響了,女工研習所內,從某一個教室開始,揚起了一片女孩子的尖聲歡叫,其中還夾雜著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接著,像大水漫過去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教室歡鬧起來,沸騰起來。
女孩們成團成團地湧出教室,奔過走廊,四散到相對寬闊的操場上,踢毽子、跳格子,追來打去,奔跑不休。
茹雲轉身把黑板擦盡,又收拾好講台上的粉筆和板擦,把國文書和備課筆記挾在肘下,神態幽靜地走出教室。
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竹布旗袍,白色線襪,黑貢緞的帶袢布鞋,渾身上下樸素到水洗過一樣。她的眉眼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轍,疏朗純凈,歲月在她細嫩的皮膚上找不出一點瑕疵。
如今,茹雲眼裡的神情也是令人愉悅的安謐。她一手夾著書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擺,輕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場對面的辦公室走去。
一隻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腳下,飄動的雞毛在陽光下發出金紅黃藍的絢麗色彩。茹雲忍不住重心大發,彎腰揀起毽子,一連踢出幾個花跳。女孩們驚呼不已,圍著她不肯走開,一定要老師再表演一次。
茹雲無法脫身,笑著用腳背和腳底踢了好幾個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場上的女孩們簡直對他們的老師崇拜到著迷。
好不容易擺脫孩子們的糾纏,茹雲臉色紅紅地繼續往辦公室走。這時候她感覺
到遠處的圍牆邊有一雙眼睛盯在她的臉上。
她心裡微微一驚,自從來到錦雲鎮上以後,她對注視是最為敏感的。如若在及街頭,偶爾會碰到某種令她尷尬的目光,她也不過一笑而過。可是這是在研習所的學堂里,會有誰這麼大膽,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茹雲禁不住回過身去左右環顧,可是卻是什麼也沒看到,一時又覺得自個是不是這些時日太累了,產生了什麼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