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舊音
月子里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茹雲到底年輕,恢復的也很快,不過月余,身子也便恢復如常了。
這一日,不過是清晨,日頭便已經高高地升起了。自打入夏以來,處州的天氣總是這樣,白天燠熱、夜裡總是下雷雨。就好比方才,天上堆滿了烏雲,厚得好像一擰就要掉下水來一般。
可是不過幾聲悶雷,這日頭又踉踉蹌蹌爬了出來,好似這太陽十分的憔悴,累得只剩下了一口氣似得,光線呢,也就是一個「毒」字,一點光彩也不帶的了。
一清早,空氣里就是溫熱濕潤的,手裡頭但凡有東西過手,那就是毫無理由的黏膩,一點也沒個爽快勁。這是一個秋老虎交接的日子,人身上的不痛快感覺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茹雲站在呂家的大門口,手高高地舉著朝在頭頂上,打了一個陰影,遙望著遠處的三岔路口。她穿著一件薄紗面料的月白旗袍,脖子上是一條清淺的素色絲巾。她特意將滿頭青絲盤成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將碎發一應都梳到了腦後。
清晨出來的時候,她看花園裡頭的梔子花開的正好,便採擷了一朵,別在鬢邊。那陣陣的淡香,從鬢邊時而沁出,隨著熱風,一陣陣地漂浮著。外人很難猜得出茹雲的年紀,若是不說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只怕說是女校里的學生也是有人信的。
茹雲本就不喜歡那些胭脂水粉的東西,如今經過時間沉積皮膚反倒瞧著比以往愈加的白皙透亮。只是她的眼角,總是帶著一種宛然的哀愁,那是這些年經歷的變故累積,但凡有過經歷的人便會讀懂她的難處來。
不過也正是經著苦難的洗滌,整個人的氣質看著也是比以往愈加地穩重、優雅了。都說女人如書,但凡是翻閱的風浪多了,那便總會余香纏繞在身側。
茹雲今兒個站在路口,倒並非是無緣無故的。不過是清晨早起的時候,就聽見喜鵲繞樑在「喳喳」地叫著,從前總說喜鵲叫了便是有喜事到,她心下便莫名的覺得,該不會是上海來消息了吧?
但凡是想到了這些,茹雲自然就難免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就連吃早飯也是沒了心思的,只不過時不時地朝著大門那邊望著。
巧兒送了咖啡到院子裡頭,見茹雲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小姐,你還別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裡還會有什麼消息能來的,您還是留過洋的呢,怎麼也信起這些沒由頭的玩意兒了。」
茹雲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道:「即便不是來消息,那也是該有人上門做客來了罷。我總覺得今天該是有什麼消息來了的。」
等了一上午,連個人影也沒有,茹雲略微失落地進了屋內。
吃過中飯,緣君被奶媽帶走哄睡。茹雲便拿著針線笸籮坐在屋內,替緣君改一件脫單穿的衣服。
孩子長得比風快,月子里還能穿的衣服,一出了月子就不好穿了。但凡拿到身上比劃下,袖子下擺都已經短了一截。
茹雲是個好體面的人,讓孩子穿七長八短的衣服,實在覺得羞愧。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從前,她沒有能力把孩子都打扮得光鮮照人,唯一的辦法也就是自己動手縫縫補補了。
她從呂家的裁縫那裡找了幾塊顏色大差不離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擺拆了,準備接上一段。
茹雲的針線活兒不算出色,好在緣君不過是個嬰孩,衣服穿在身上馬馬虎虎總算是能過得去。
這針線活做了一大半,她就聽到似乎有人在大門外高聲說話著。她覺得奇怪,這個時候,一般也沒什麼人會找到這裡了,來的是什麼人,到底是不好猜測的。
茹雲便開了窗戶,向外望去,就瞧見外頭進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戴著軍帽,看起來手上還拿了什麼東西。
茹雲正望得出身,就瞧見清如一路小跑了過來,說道:「雲姨,你看,這人是不是找你的?」
茹雲一低頭,就看到清如手裡頭的一枚梅花扣子,上頭深深地刻著「陶秋白」三個字,這是秋白軍服上的扣子……
茹雲放下手裡的活兒,忙不迭站了起來,跑了下去:「不知曉這位軍爺怎麼稱呼?」
那人恭恭敬敬地對著茹雲敬了一個軍禮:「夫人!」
茹雲一時間悲喜交加,聲音都跟著顫抖了起來:「我看到你帶來的扣子了,這是秋白的扣子。你可是帶來他的消息了?又或者,你就是秋白派來尋我的?」
那人面色沉凝,不過將一張蓋了委員會大紅印章的紙塞到了茹雲手中。茹雲不由得將紙擺正了,而後目光輕掃了一眼抬頭,寫的乃是「榮哀狀」三個字。
她心下不禁默念著:「茲有駐滬總司令官陶秋白,於民國二十六年,在對日中抗戰陣亡,忠貞為國,堪為楷模,特頒此狀,永誌哀榮……」
茹雲耳邊的玉蘭花墜子在風中被吹得泠泠作響,她略略側過身去,面龐在陽光照映下打上了薄薄的一層陰影。
雖是艷陽天,茹雲卻覺得肌膚裡子有些寒徹骨,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有些打著顫。
茹雲忽而笑了笑,隨即朝著這人深深行了一禮,而後將這紙榮哀狀交還到他手中:「恕我不能接受這紙榮哀狀,秋白沒有死,因而這殊榮,我受不起,也當不起。」
那人不由得說道:「夫人,這是軍事委員會調查以後的報告,都是有好幾個人目擊到的。那一日,您不是也在現場么?陶司令他已經死了,在親手殺了三井彌以後,自己也中了子彈死了。」
說著說著,眼見著這人眼角也泛起了淚花:「我從前也是在陶家軍裡頭當差的,這少帥的消息,哪裡敢隨便遞出來的。夫人,還請節哀。」
茹雲又想起那一日的槍聲,耳中有些嗡嗡作響。她知道,或許這人帶來的消息是真的。可是她仍舊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
茹雲轉過身去,淡聲道:「不,他沒有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我一天沒有見到他的遺骨,那麼我便肯定,他沒有死!」
那軍官曉得茹雲是有些傷心過頭,無奈地只好把榮哀狀交到了一旁的巧兒手上。等得那軍官出了大門,眼見得茹雲身子發了軟,搖搖晃晃的,一下就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