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如不見
民國二十四年,本是乙亥年。可是這一年的夏季,卻比往年來的愈加的燠熱。天上驕陽冒火,地下槍子也跟著冒火。烽火四起,狼煙遍地,民間都說這是大操兵戈的年份。
坊間謠言四起,有說日本人已經打到了江陰了;也有說,陶家軍在整頓撤退,怕是少帥準備棄城出逃了。
城內一時人心惶惶,哪裡都是鬧哄哄的模樣。陶秋白倒是懶理這些謠言,不過照常如舊,寓居於陶公館裡頭。
陶秋白慵懶地躺靠在一張英國進口的桃心木搖椅上。兩旁立著的丫鬟,不住地扇著扇子,卻一點也不解暑氣。
上海本是平原,可是氣候溫潤,但凡到了夏季裡頭,總是免不了溫溫膩膩的。陶秋白手枕著搖椅把手,心下也覺得有些滑膩的很,整個人也懶得動彈一下。
不遠處的卷棚下頭,放著一徑厚實的罈罈罐罐,那裡頭裝的都是腌制的處州梅乾菜,如今正是發酵的好時候。
丫鬟小翠拿著一隻剛脫完毛的鴨子,來回折弄著,意在將鴨子徹底鬆軟下來,然後便於放進那罐口小的罈子裡頭。
二姨太芳嬛遠遠瞅著,終於忍不住上前去說道:「噢喲,瞧瞧,這上頭的毛,拔的還留了根,到時候秋白一口咬下去,怕是牙都要扎得疼了。你原來在誰手下做活的,竟是這樣不仔細!」
那小翠一聽,忙嚇得縮了手,一下就杵著,也不敢多動一下:「啟稟二夫人,我從前是在大夫人手下做活的……」
陶秋白略略垂下了頭,啜了一口鐵觀音,面上喜怒難辨:「陶家已經沒有什麼大夫人了……」
倘若說,此前陶秋白的心裡若死水一般寂靜,那麼如今仿若被這話給徹底攪得絮亂了。是了,自那日以後,他便刻意冷落她,甚至還沒有等到出小月,就將她趕到了倒座間去。
他真是恨極了她,恨不得將她的肋骨一根根都拆開來,好好地折磨她一番,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她的眼神是那樣清冷,心若死灰的模樣真當叫他愈看愈是覺得心痛。
但他決計不允許自己再去憐憫這個狠毒心腸的女人!他們的孩子,在她眼裡原來是這樣的命如草芥……
陶秋白的聲兒雖然不大,可是聽在小翠耳中,卻是難言的震懾。她立馬就跪在地上磕頭道:「爺訓斥的是,我真是該死!還請爺饒了我這一回,下次定然不敢了。」
芳嬛扭動著腰肢,嬌嗔笑著:「既是這丫頭既然做事不利索,那麼不如遣出府去,也省得在這裡礙眼不是?」
那小翠一聽,更是嚇得連連磕頭道:「二夫人饒了我罷,我真的知道錯了!」
陶秋白面色一凜,淡聲道:「鄉下上來的丫頭,到底是不懂規矩。往後若是再犯,徑自遣送出府。」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是陶秋白在為這個小丫頭開脫,可是……不過一個小小的丫鬟,值得堂堂少帥這樣上心么?
芳嬛一面想,一面就氣得牙根直發痛。明明那一日,她是親眼瞧見陶秋白將沈茹雲驅趕到了倒座間去了,而後整整半年都沒有再見過這個女人。
她原本躊躇滿志,這個沈茹雲,在陶公館不會再有任何的名分。如今,沈茹雲在府裡頭的地位同一應雜役並無二樣,甚至連那瓦當旁的雜草都不如,壓根就不能再對她構成任何的威脅了。
可是現下瞧來,芳嬛的心卻是驟然涼了大半,他到底還是沒有忘了那個賤人……即便她這樣傷了他的心,他還是沒有放下她!
芳嬛覷起眼,似是不經意瞥了眼陶秋白,而後攏了攏髮鬢,似不經意對著小翠笑道:「誒喲,你這傻丫頭,還杵著幹什麼?趕緊謝爺恩那。一會下去跟底下的嬤嬤好好學學,這究竟怎麼拔毛才利索,改明兒可不好再犯了,咱們府裡頭可不養閑人的。」
小翠總算結了領子,知曉有驚無險,算是暫時不用被驅逐出府,立馬又對著陶秋白跪拜再三,對千恩萬謝著。
陶秋白睨眼瞅著,直到那小翠跟著一應的聽差,躬身退出了院子,方才捏了捏眉心,神色一下跟著鬆軟了下來,看著很是疲態。
「芳嬛……你說,我先前是不是做的有些過了?」陶秋白似是而非地說著,他並沒有點名說的是什麼人。
可是芳嬛心下自然清楚,他說的是沈茹雲。
芳嬛將一雙手藏在袖底下,暗暗絞著,手指摳得深了,指甲斷了也渾然不覺。面上仍舊吟吟嬌笑道:「秋白,你方才說的什麼?我許是聽的不太清楚,有些不太明白呢。」
陶秋白擺了擺手,不過苦笑了一聲,卻是沒了言語。
彼時,副官劉虎從院中小徑疾步而來,見芳嬛也在,拱手作揖算是見了禮。而後他快步走到陶秋白身側,附在耳邊低語了一番。
聽罷,陶秋白倏地從躺椅上立了起來,快步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