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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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類的事件,並非第一次發生。
資本家多是笑面虎,溫和起來能誘使獵物跌入圈套,比如讓藍度差點簽下高利率協議;可狠起來卻並不會憐香惜玉,比如對待方汝心。豈止如此,老虎真的撲殺過去,咬斷喉管都是有可能的。一如兩年前,銀座想把一家剛崛起的新型百貨拿下,那是一家藏銀元素的服裝公司,因為親民而短短几年發展迅猛。
他們當然不想被銀座吃掉,談判兩天兩夜,堅決不妥協。結果三個月後,它被銀座收購,併入旗下子公司。
那場戰役是邵尋帶頭打的,短短三個月把對方的市場壓縮到不剩三分之一,好多下游大廠家都不跟他合作,導致飾品嚴重滯銷,資金鏈迅速陷入斷裂危機。這時,銀座的收購就變得輕而易舉。至於如何能做到瘋狂打擊對方,讓他們市場份額在短時間迅速萎靡,這就看人脈和「本事」。當時邵尋可是給那些大廠家開出僅以往一半的傭金,成本少一半就能拿到銀座的貨,哪個不願意?立刻答應不跟那邊合作。
雖說在那三個月里,銀座的利潤值差點為負,但在收購后,卻直線飆升,把先前的都吃了回來。可想而知,被「強行」馴服的小公司剛並進來時有多麼屈辱,處處要看別人眼色行事不說,晚宴上還得裝孫子,敬酒敬到吐,原總裁被銀座的幾大股東灌到胃出血,直接送進醫院。
邵尋不會惡毒到著意去灌別人;亦不會像江譽那樣,趾高氣昂尾巴高高翹起,但也不會有什麼感性的情緒。
商場弱肉強食,就是這麼簡單。
方汝心現在的處境,就跟當初那家小公司類似,處在老虎爪下。
萬幸這場糾紛及時結束,萬幸她能屈能伸通情達理,萬幸這件事情沒有繼續惡化。然而,這個念頭才剛在眾人腦海里冒出,下一刻又被庄翊粉碎,「方小姐,還沒結束呢,你怎麼這麼早就坐下去?」
解主任主動站起來,「庄總,您要是還生氣,那我來陪您喝,一直陪到您開心為止,方小姐一個女的……」
「解主任是在輕視女性嗎?」庄翊反問,「她做事男人承擔?」然後他又將視線調回,望著方汝心那張竭力顯出波瀾不驚的臉,「你要是願意接受這種『幫助』,那就由解主任來陪我喝,你可以退下了。」
這招很有用,至少對方汝心有用,她在解主任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慢慢站起身,「庄總,道歉我說了,那杯酒我剛剛也喝了。」語氣不卑不亢。
「行,我原諒你,」他嘴角一點點上揚,可下一句竟是,「銀座有八位股東呢。」語氣那般輕飄飄,甚至堪稱溫和,但意圖卻截然相反。
他要方汝心至少喝八杯下去。
在座的除了邵尋,已經分不清庄翊這到底是故意刁難,還是說,方汝心犯的那事當真嚴重到如此境地?
藍度還是很義氣,總監、董秘、副總紛紛站出來圓場,「庄總,我們敬你吧,也一起敬銀座,希望大家以後合作愉快。」
但氣氛卻並沒有好轉,甚至因為沒有對方配合而愈發尷尬。
「別急,會挨個跟你們喝,」庄翊慢條斯理,「但現在是我跟方小姐。」
他要真像江譽那樣跋扈無理,倒還好辦,邵尋直接把他拖出去,了事。偏偏就是這種面上毫無錯漏,實則綿里藏針的,最為棘手。
邵尋估猜是因為在飛機上發生的那場爭執。因為這次出錢的是蜜心資本,而不是銀座,原本談好七三,但被這麼一鬧,庄翊要改成六/四,邵尋當然不同意。庄翊就說,那讓我入股蜜心資本,出四千萬。邵尋又給拒了,說這是自己跟方汝心的。庄翊聽完特別不屑,又狠又冷地把他嘲弄了一番。
「你不覺得你太貪心了么?明明要自己出去開公司,重心都慢慢轉移掉,卻依然握著銀座最大的股份。」
這番話是個相當糟糕的預兆,幾乎瞬間讓倆人產生鴻溝。
庄翊肯定想順勢提出買他股份,他肯定想自己做那最大的,於是邵尋理智地沒再吭聲,絲毫不接茬。
可他忘了,庄翊是個幾乎勢均力敵的對手,他能狠,那他為什麼不能?
往常倆人也時不時發生爭執,但大多數都是生意上或決策上的,那種爭執等同於合理辯論,是正面的,吵一吵事情一過也就沒什麼,但這回好像不太一樣。
性質都完全不同。
這次是為了利益。
而且,彷彿只是個開端,後面還會越來越嚴重。
下了飛機,倆人在車上又吵一架,主要是為了對付藍度的策略而起的糾紛。庄翊說必須強勢點,要給他們下馬威,藍度那伙人現在變得機靈,必須壓住他們不愁沒錢的氣焰,減少進一步討價還價的可能,收益率18%不能再低。
邵尋卻說,太強勢他們乾脆不跟我們合作呢?現在已經有不少買方找上他們。如果你真的想扶持這個企業,多少也要拿出誠意。
「你跟我談誠意?簡直是扯淡!我庄翊可不是做慈善的,我就要利潤最大化。你跟方汝心睡久了,也變得跟她一樣蠢!你能糊弄別人,但能糊弄得了我嗎?跟藍度的這場談判這場交易,不管結果如何,獲益最大的是你,明明靠銀座去銷貨,但你卻拿了利息的大頭,而且還借著方汝心的嘴,把蜜心資本公之於眾,上了財經頭條呢,以後也不愁沒有企業過來找你,你省了一大筆傭金費啊。邵尋,我懷疑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劃的。」
邵尋聽完,嘴角扯起一個勉強可以說是笑容的冷漠弧度,「隨你怎麼想。」
庄翊強硬地跟他談條件,「一,銀座的股份,賣給我3%。二,讓我入股蜜心資本。」
邵尋異常堅決,兩個都不。
坐在副駕的投資經理,本來還想勸和,這下啥都不敢說。擺明了,這是最頂層的利益鬥爭,任何摻和進去的小魚小蝦會被吃的渣都不剩,識趣的都會離得遠遠的。
藍度那邊非常不理解,銀座的人怎麼可以如此疏離?管理高層來了三個,秘書和助理也來了三個,可除了邵尋,其他人竟統統沒反應。
眼睜睜地看著方汝心倒了一杯又一杯,往自己嘴裡灌。
庄翊愉悅得很,邵尋卻是在煎熬。
誰是贏家不言而喻。
方汝心還不知道他們那些糾葛,但至少清楚,庄翊擺明要給自己穿小鞋的。要是在私下裡,她肯定不會搭理,難道小小研究員就能隨便欺負嗎?但這是藍度的場子,她費了那麼多心血才有今天這一步,她不能親手砸了場子。還是喝吧,換個角度想想或許也沒什麼,職場不就是這樣嗎?要學會忍,小不忍則亂大謀,或許以後還會遇到類似的情況,權當一次考驗和磨礪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方汝心慢吞吞地開始倒酒。但她的動作有些僵硬,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好像一時間失卻很多情緒——宛如木偶。
「方汝心。」邵尋叫她,可她就跟沒聽到似的,一仰脖喝掉一杯,然後第二杯,第三杯……
剛端起第四杯時,邵尋霍地拍桌站起,「夠了!」
方汝心勉強停了一下,但眼神冷清而空洞,也沒有看向他。
庄翊倒一片坦然,打量著方汝心,忽然覺得她這個性很招男人喜歡,對她發狠都不太忍心了呢。
「再喝四杯吧方小姐,邵尋那份就算了,反正他不生氣也不需要。」
他把話說得體貼寬容,好像不做就成了方汝心不講理。
但她想的倒不是這個,而是,既然做了那就做完吧,讓他們徹底閉嘴,省得以後再惹糾紛,而且自己那酒量也不差這四杯。
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心理活動刻意避開了令她感到難堪屈辱的那部分——這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太敏感脆弱的人,會在職場上遍體鱗傷。
她繼續麻木地倒酒。
邵尋大步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杯子截下來,那酒差點潑到他自己身上。
她好生勸著,「邵總別這樣,場面會鬧得很難看。」
邵尋不聽,抓著她腕子,不讓她再碰酒杯,但視線卻是朝庄翊那邊刺過去。
「出去跟我談。」
他語調陡然沉了下來,全場鴉雀無聲,留給這兩個男人對峙。
庄翊毫不猶豫地說不,就像今天下午邵尋拒絕他一樣,「飯沒吃完,酒沒喝完,我不走。」
邵尋危險地眯起眼睛,「是男人,就跟我私下解決。」
庄翊眉頭都不動一下,自有他的強硬,「我跟你沒什麼要解決的,你只需也只能回答一個字,行。」
他「啪」地敲開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毫不帶髒字的三言兩語,卻能把氣氛搞到十分緊繃。
方汝心掙脫邵尋的手,「讓我把這場鬧劇結束好嗎?一切因我而起,我來負責還不行?」
邵尋說,「不管你的事。」
她不明白,一抬頭,對上邵尋的眸子,卻發現那雙眼睛深得可怕。
她心裡「咯噔」一下,但很快又過去,甚至愈發堅定這件事得在餐桌上徹底解決,不能留,絕對不能留。
她不再用杯子,而是抄起手邊的紅酒瓶,直接吹。
看著這樣拚命的方汝心,邵尋心裡像塞著一團棉絮,堵得慌,說不出來的難受,但他沒有時間仔細辨認那難過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猛地抬手,把酒瓶從她嘴裡截下來,殷紅的酒漬甩到倆人的衣襟上。
她重重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
旁邊的解主任看得心酸,發熱的眼眶就這麼紅了。
方汝心飛快平復凌亂的心緒,用手背抹了下嘴,轉而朝庄翊發話,「八杯夠了,兩清。」
庄翊意味深長,「對,我跟你兩清。」跟邵尋還沒有,遠著呢。
邵尋忍無可忍,聲音低得駭人,「庄翊,滾出去。」
萬萬沒想到,放意氣用事的狠話的人,竟然是號稱最理智的那個。
庄翊不吭聲,閑適地轉著自己手裡的杯子。
事情鬧成這樣,邵尋不可能沒有感覺還置身之外,事實上他感覺極其強烈,幾乎有讓他衝動暴躁的趨勢,但他強迫自己冷靜。
所有人噤若寒蟬,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觸即發。
「不過是喝酒而已,你非要搞得這麼嚴峻,以往在酒桌上也沒見你這麼作,」庄翊並不打算放過他,「邵尋,為什麼對她一個人這麼例外?」
邵尋清楚庄翊在打什麼主意,自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煩躁極了,眉心深重地擰著。
但半分鐘后,他還是冷厲地開口:「因為她是我女人,我不想她受欺負,怎麼了?」
這話一出,在座其他人可是倒抽一口氣,然後一臉不可思議,面面相覷。
庄翊徐徐一笑,知道自己快要達到目的,拍桌站起,咄咄質問,「整件事情是不是你一手策劃的?銀座跟藍度全是你嘴裡的肥肉,你女人也是你隨便拿來用的工具!」他驟然拔高音量,「你就是想獨吞大部分利潤,並且為你的新公司打出名氣,真是卑劣的競爭手段!」
邵尋森然得像座雕像,沒什麼猶豫地回答一個字,「是。」
底下人紛紛抬頭,難以置信地瞪著邵尋,那目光已經不再是敬畏,而是……震驚和厭惡。
庄翊成功了。
藍度不會接受邵尋的投資,這個項目他玩完了。
不費一分錢,甚至不用耗三個月,這打壓的手段可謂相當「漂亮」。
可邵尋似乎沒受多大影響,還是盯著庄翊,臉上一派肅殺。
「滾出去。」
方汝心跟其他人一樣,腦子炸成一鍋粥。她不知道這場對決究竟如何收場,也不關心,一陣反胃感襲來,她捂著嘴去了衛生間。晚上沒吃什麼,剛剛又喝得過急過猛,胃部一個痙攣全吐了。吐完她覺得好過很多。
打開水龍頭,不停漱口。她腦海里全在迴響邵尋剛剛說的話,慢慢地眼眶紅了起來,淚水啪嗒往下滴。
她抬手擦掉,然後抬頭看著鏡子。
鏡子里的女人,好像已經不是最初那個小天真,她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陌生。
折回餐廳,藍度的管理層齊刷刷地站在門口,服務員在裡面收拾殘骸,還有把椅子翻倒在地。
副總見她濕著雙手,遞了幾片紙巾過去,「方小姐,調研還繼續做嗎?這合同肯定是簽不成的。」半百的男人垂著嘴角,難以掩飾低落的情緒。
「當然要做,」她語氣溫柔,「我會給你們找別的投資者,放棄邵尋也挺好的,他胃口太大。」
管理層一聽,眼裡重新燃起光彩,但下一刻又有點憂心,「方小姐,今晚這事會不會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方汝心笑著攤手,「你們完全沒有。」
倒霉的是邵尋。
沒有人問,「她是我女人」這句話是不是真的,因為,並不重要。她對企業認真負責,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