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越來越凶萌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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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主任,快到了吧?」
她看到公路格外寬敞,分了四車道,而且兩旁都是樹木和泥濘,沒有密集建築群,一下就猜到這是很郊區的地方。
「嗯,還有十分鐘。」
道路兩側坐落著一些工業企業,她視力好,能看清那些公司的名稱,果然也都是皮革毛草類的。
「狐狸皮在你們這邊曾經很盛行?」
「對啊,因為資源在我們這邊,樹多森林多,早年打來就用。當然,也不是真打,是用籠子抓,這樣不會破壞它們皮毛。」
「後來狐狸數量大量減少,並且也出台野生動物保護法,不能再肆無忌憚地捕捉這類動物,然後你們就開始人工養殖?」
「物以稀為貴,這玩意跟貂一樣,數量越少賣得越貴,野生的比人工養殖的貴很多,但野生狐狸個頭太小,得剝好幾張皮才能湊夠一件的料。」
得剝好幾張皮,這句話幾乎讓方汝心打了個激靈,腦海里也浮現出那種畫面。
「以前啊,晚上經常聽到狐狸嚎,就跟屠宰場殺豬似的,你要是那時候過來,保准得嚇一跳。後來因為管得嚴,整改的整改,停產的停產,慢慢就少很多。」
並不是所有企業都能像藍度那樣,轉型成功,脫穎而出,少之又少,一要技術過硬,二要管理層有先見之明,兩者缺一不可,不然就只能被淘汰。
十分鐘後下了車,她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好聞,像污水處理公司的那種酸味和腐爛的味道。
解主任解釋說,「我們以前跟隔壁那個廠商共用一個飼養場,現在我們撤了,他們還在用,所以會有這股異味。」
方汝心一聽,立刻過去看,發現那塊地已經被強行分割,人為地築起一道類似「柏林牆」的隔斷玩意,矮矮的剛好擋住視線。
她盯著看了片刻,倒成為自己的靈感來源,投資報告就該將新的跟傳統的對比,越能凸顯優勢所在。
她問解主任:「能不能跟隔壁打個商量?讓我去裡頭走一圈?我想看看傳統皮草是怎麼運作的。」
「方小姐,能做到我肯定帶你去,但現在他們藏得特別緊,整天風聲鶴唳,怎麼會主動讓你看?」
「他們沒幹違法勾當吧?」
「應該沒幹,但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環保評估年年通過?」
「是啊,每次環評過來,他們會提前半個月停止業務,那股怪味也會小很多。」
方汝心一面聽,一面計上心來。
她沿著那道低矮的牆,一直走到最近的排水口那兒,盯著看了會兒,「解主任,這血跡怎麼回事?」雖然幹了但還是能看出來。
「處理活物就會有,剝下來的皮毛肯定沾著血,要好好洗滌一番,我們現在已經不存在這樣搞,全是他們那邊過來的,老往我這邊排,說好幾次了都不改。我們怕引起大糾紛,目前是忍著他們。」
方汝心拿起隨身攜帶的用來收集真實資料的相機,咔嚓拍下。同時愈發堅定要好好把藍度推出去,傳統的皮草模式真的太殘忍。當然,作為一個私募研究員,她不能只考慮人不人道,最重要的是確認藍度能否應對這些潛在的困難,於是她問得細緻又專業。
「污血既然排到你們這邊,會被歸為你們工廠造成的排污量,那麼這樣累加起來會不會超標呢?」
解主任斟酌著回答,「目前還沒有。」
「以後他們越來越肆無忌憚,搞得你們這邊超標怎麼辦?到時候要負責任的可是你。」
對方正色起來,「方小姐放心,我們已經在他們交涉。」
「那到底什麼時候能解決這個隱患?」
他實話相告,「這還真的說不準,快起來就是一兩天的事,要是他們賴皮慢慢拖,可能只有跟他們打官司慢慢磨……」
「這樣的話我必須在投資報告里,如實披露這條隱患。畢竟工廠排污量一旦超標,就得立馬停產,利潤來源就斷了——這是投資者最關心的。」
他給她說得緊張起來,「他們要再這樣,我們就立刻打官司。」
「拉拉扯扯好幾個月,太耽誤事,投資者也不會喜歡官司纏身的公司,再說了,你們就一定能贏嗎?」
「那方小姐你想要我們怎樣做?」
「對付這種當然直接上殺手鐧,找個能讓他們立刻乖巧的人。」
「嗯?」
「舉報啊,讓環保部門的人過來。」
「可磨磨唧唧的也要耗不久吧?」
「不,環保查得特別緊,你今天舉報明後天就會有人過來。」
對方面露猶豫之色,「這樣會不會鬧太大了?我們跟他們還是有點交情的,還是希望盡量從輕解決。」
方汝心一聽這話就知道有貓膩,但對方好像覺得她是傻白甜什麼都不懂,意圖遮遮掩掩,卻只用這麼簡陋的託辭來應付。
方汝心輕輕掃對方一眼,「解主任,你把我當什麼?需要提防的對象?我跟你們的關係就像律師跟委託人,難道你要對律師撒謊嗎?退一萬步講,不把一個企業了解透徹,我怎麼能把它推給投資者,解主任,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這一下就被戳破,他登時有些窘,「方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不要隱瞞我。」她直直地看著他,目光里透著一種不容拒絕。
他嘆口氣,終於把實話道出,「他們答應這回幫忙銷出一點貨。」
「為什麼要他們銷貨,你怕招牌不夠硬賣不出去嗎?」她說話有稜有角,不給別人拿捏的餘地,但態度卻非常好,用那種半帶玩笑的語氣講出來,讓人聽著很舒服,「解主任,你們的客戶群體非常廣泛,銷路已經足夠多樣化,只要產品好,銷量不會成為問題。我現在就怕是你這批貨出了毛病,但卻瞞著我。」
主任一個激靈,「絕對沒有!在這一點上你可要相信我們,現在帶你去看存貨都可以,隨便看!」
她擺擺手,「不必,明天再看,我只是希望你們跟我講細節說實話,我是在幫你們。」
主任聽完,立刻跟她道歉,「對不起方小姐,都怪我剛剛小心眼的毛病犯了,一點小事也跟你藏著掖著。」
「沒關係謝主任,你第一次見我,有些防備是應該的,這說明你很謹慎。」
她友善地給了個台階,對方自然順著下,欣然笑道,「咱們去看看生產線下來的成品?」
「好。」
他一開始對方汝心無感,現在卻生出一些佩服,到底是私募的研究員,說話做事實在漂亮。
他扭頭對女秘書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地湊近,他小聲吩咐,「把兩個總都叫過來。」
藍度一開始只派主任出面,倒不是因為輕視方汝心,而是,這妮子不到三十歲,又獨自過來,藍度這邊卻派出全部領導層,明顯不太搭。不過現在解主任要把兩位老總都叫過來,顯然也是因為非常重視她。
「方小姐,排污隱患我一定儘快解決,一有進展我第一時間跟你彙報。」
她點點頭,「對,我們要保持密切聯繫。」
「那這件不太好的事,你準備怎麼跟投資者說?」
幾乎每個企業都會戰戰兢兢地問她這個問題。
她亦回答得滴水不漏,「您可以關注後續我發出來的投資報告。」
主任憂心忡忡,「那這事會不會給咱們融資帶來麻煩?」
「是有點麻煩。不過資本都是逐利的,只要利潤率夠高,想投錢的就不會少,風險總是會有的,關鍵是一定要有擔保。」
「擔保?怎麼做?」
「你們的母公司,麟海皮業,不是已經上市了嗎?去找他們做擔保,一旦你們利潤率沒有達到預期,那麼缺失的部分由他們來補。」
解主任沒回話,開始考慮這個法子。
「我仔細算過,藍度最壞的情況,利潤率只有13%,跟預期相差8%,補齊這缺額對上市公司來說不是難事。我知道總部都很刁鑽,不會輕易擔保,但事在人為啊解主任。」
「行,我懂了,馬上著手去辦。」
藍度的兩位老總,一位在外頭談事,另一個趕了回來,然後下午全程陪同,令方汝心有點受寵若驚。不過這也是好事,畢竟有副總在,辦什麼都方便,她想一口氣把存貨也審一遍,進度搞快點她也能早些回去。
但副總說:「方小姐能不能等明天?銀座的人今晚過來,明天我領著你們一起去看。」
那時候她還並不驚訝,「他們投資經理?」
「經理、邵總、庄總三個,而且主要是邵總,因為給錢的是蜜心資本嘛。」
她微微睜大眼睛,「邵尋……會親自來?」
「當然。」
副總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誇下海口,肯定是事實。
方汝心聽完,在心底嘖嘖兩聲,這個大悶騷,居然不提前告訴自己。他肯定是想看到,他突然現身時,自己臉上那驚喜的表情。
方汝心微微一笑,悄不言聲,繼續逡巡那些產品。
副總留意到她這個笑,欣喜地問:「方小姐覺得我們皮草怎麼樣?」
她是熱愛加班的,工作到七八點都行,但來這就是客,副總跟主任可不會讓她太辛苦,六點一到就拉著她去吃飯。
「員工餐廳的小包廂,有點簡陋,還望方小姐海涵。」
她說沒關係,然後推門進去,裡面竟已經坐了半桌,煙霧繚繞的,幾乎清一色白襯衣黑西褲的商務精英。這包廂再小,也瞬間檔次提升。
邵尋剛跟藍度的管理層挨個握過手,門就被推開。於是那一刻,他恰巧轉過身,跟方汝心視線相接。
他當然不會露餡,但奇怪的是,方汝心竟也四平八穩,目光從他臉上一掠就過,並沒有多餘的停留。
他在心底稍稍詫異了下。
然後一群人入座。
正常情況下,他不會帶妻子出席公事場合,但這回方汝心得以光明正大地看著他在交際場上的模樣,毋庸置疑還是那麼光彩照人,但跟他在工作上又有點區別,雖然仍舊話不多,但嘴角會微微帶著笑,別人在說時他也會認真聽,偶爾提出一兩個問題,會很在點子上,董秘必須好好回答的那種。
他一言一行極為紳士,讓人看了會覺得,要是大買方都像他這般溫和不挑剔該多好,但仔細一想,這些溫和都只是表面的,內裡子他依舊狠。跟銀座一起,以20%的高利率拿下這單,然後七三分成——這妥妥的是周扒皮。不過也無可厚非,商場本來就是各憑本事各耍心機。
但經過上回那事,藍度現在也不跪舔這些大買方,之前是覺得融資難,所以有個金/主過來,便各種點頭哈腰,但現在他們發現,有方汝心在一切好辦,有了保障便有了底氣,在大資本面前也可以挺直腰桿。尤其磋商協議時,他們不再輕易妥協,勢必也要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方汝心感到欣慰。
「方小姐,你們私募怎麼抽傭金?」庄翊端著酒杯徐徐問她。
這種場合她說話總是很謹慎,「按業內規矩來。」
「分你手上能有多少?五千,一萬?還是更多?」
「不會超過一萬,但我一年不止做一個項目,年終獎一起發下來。」
「那你年薪大概二十萬左右,我說對了嗎?」
她以為庄翊只是普通聊天,便實話告訴他,「差不多。」
「在上海,而且已經入職一年,這種薪資在金融行很普遍,算不上高。」
她頓時不懂庄翊的意圖,是想挖苦么?
「銀座給你開三十萬,你來我們投資部當普通員工。」
她一怔,然後搖頭,「抱歉庄總,我暫時沒有辭職的打算。」
庄翊先是低笑一陣,旋即才道:「我說方汝心,你為那點錢拼死拼活,還不惜得罪大買方,他們都把你加入了黑名單,現在繼續堅持還有什麼意義?」這話的走勢很糟糕,彷彿要越說越難聽。方汝心警惕起來,果不其然,庄翊接著就講,「我看過你寫的東西,的確有一點才華,所幸我們銀座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主,還是想以招安為主,三十萬就是價碼。」
招安?難道她是卑鄙的強盜嗎?方汝心忍著沒有發作,「庄總,你還為上次那事耿耿於懷?」
在庄翊眼裡,她邵尋妻子的身份並不關鍵,真正重要的是,她「背叛」銀座。一直有股惡氣沒出,又在酒桌上看到她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登時生出些厭惡。
「哪裡,我只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嘴角上揚,但那笑意絲毫沒有進到眼底。
邵尋察覺不妙,用腳踢了踢庄翊,但後者忽略掉。
開玩笑,邵尋不管管這惡妻,他庄翊還不能敲打幾句么?要是那天她及時道歉,或許還能稍微緩解股東們的怒火,但她沒有,並且一直沒有。庄翊覺得自己是個大善茬,僅嘲弄幾句而已,要是換其他股東上來,怕是一杯酒直往她臉上潑。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更何況她只是無名小卒,撕起來不要太簡單,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總們當然會露出兇悍嘴臉。
「方汝心,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道歉嗎?」庄翊乾脆把話挑明,並且不客氣地直呼她名字。
邵尋深深地擰起眉頭。
藍度那邊,當然幫著方汝心,主任連忙就說,「庄總,你要怪就怪我們,是我們不懂金融的行情,誰知道裡頭水那麼深,稀里糊塗差點簽了20%,但方小姐說不用,這完全沒錯啊。」
「她可以私下跟你們說,我完全沒意見,但在推介會上當著那麼多基金經理的面,她分明就是嘩眾取寵另有所圖!」
庄翊嘴巴很毒,絲毫不留情面,「她一開始沒提醒你們,就是她失責!憑什麼在協議快要達成時跑來橫插一腳?簡直居心叵測。」
大買方仗著自己有錢,講話一貫鋒利得刺痛,藍度那些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副總剛想幫著說幾句,方汝心卻攔住了他。
一人做事一人擔,她有這個魄力。
庄翊嗤笑,「方小姐,到底是你自己整出那場幺蛾子,還是你們公司專門指使的?我的律師對這一點很感興趣呢。」這分明是威脅。
對方刻意越描越黑,明顯想把事情放大,這讓方汝心感到可怕,倒不是懦弱而害怕,而是她決不會如此詆毀一個人,真的很恐怖,像有深仇大恨一樣。
邵尋必須阻止事情惡化,而且要立刻馬上!但剛準備開口,方汝心卻搶了先。
他擔心她嘴巴一張,說出意氣用事的狠話,這種只是一時爽,跟銀座的過節一旦大了,她以後絕對寸步難行。
但她並沒有撂狠話,而是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話音一落,一片寂靜。
庄翊往後一靠,定定地看著她。
方汝心到底是自願還是妥協,無法得知,因為從她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什麼。
出乎邵尋意料,這小妮子竟然很平靜。
但他不知道的是,方汝心此刻腦海所想,是發生衝突的那天晚上,他對她說的一句話。
「我不想你投機取巧,我要你踏踏實實做好研究。」
她說對不起時,更多的卻是在心裡默默回應他,「好,我全部答應你。」
「庄總,我跟你道歉,也跟你們銀座道歉。是我自己工作疏忽,沒能在第一時間把這些常識教給企業,然後又想力挽狂瀾,選擇了一個不正確的方法,我鄭重道歉,並且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出現。」
聰明。
庄翊饒有興緻地打量她,「方小姐,你說的誠意我感受到了,但還需要做出來。」
邵尋壓低聲音斥道,「庄翊!」
但庄翊堅持晃了晃手裡的酒杯,「來,敬我一杯。」
「別鬧,」邵尋的聲音驟然非常低沉,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晰,「一切到此為止。」
庄翊卻不買賬,一甩手,「邵尋,別跟我硬碰硬,情分跟利益一碼歸一碼。這回要是你欠我,也別指望我對你客氣!今晚,我一定要把公道討回來。」
邵尋的眸光冷了下去,「你不是已經討到?」
庄翊霍地站起,一口氣把酒喝乾,杯子往桌上一扣,發出「砰」的響聲。
然後,他灼灼地看向方汝心,「方小姐,請。」
方汝心沒有什麼退縮,端起面前的酒杯。
邵尋感覺太陽穴陣陣刺痛:「我幫她喝。」
「憑什麼?你是她的誰?」庄翊就是故意這麼問的,他太了解邵尋,一百個篤定,他不會在這種場合說出我是她老公這種話。
果然,邵尋沉默了一下。
然而在這個間隙里,方汝心已經開始仰脖灌酒。
一口氣幹完,沒有任何停頓,極其利落,氣勢絲毫沒輸給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