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九泉難安
燕景安死了。
斬首大刀轟然而落,連帶著大夫人一雙眼,都浸滿了血紅。
在這一刻,身周的一切都消散無蹤,視線當中隻剩下一片赤色。
她看著燕景安的頭顱離開身體。
他身體當中的鮮血,順著空蕩蕩的脖頸噴湧而出。
染紅了地麵。
也粉碎了大夫人一顆心。
她身體顫了顫,一張臉毫無血色,雙眼緊盯著燕景安的頭,嘴唇翕動著,像是魂兒跟著飛出身體,去接住了她兒子的頭,隻剩下一口氣撐在身體裏。
那顆頭滾出了老遠。
不知撞到了誰的腳邊,給踹了一腳,正好麵向了大夫人。
母子兩個四目相對。
他滿麵痛苦,死不瞑目。
大夫人徹底撐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隻是還沒等栽倒,一雙手從後方伸出,撐住了她的身體。
青衣男子回頭看去,恰好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燕望歡什麽都沒說。
隻是攙著大夫人,眼睜睜的瞧著燕景安的人頭給劊子手撿回來,重新丟到身體上。
有官兵過來抬走了兩具屍體。
人群哄鬧不斷。
四下當中,盡是吵嚷興奮的交談聲。
顯然,給百姓們看來,燕景安的死,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多的一段閑談。
沒有誰會憐憫他。
這世上,真正傷心欲絕的,怕是隻有大夫人了。
燕望歡勾起唇角,對那青衣公子微微頷首,扶著大夫人就要離開。
青衣男子一愣。
“你是誰?”
“丞相府……”燕望歡頭也不回,隻道:“燕望歡。”
這名字,似有幾分耳熟。
青衣男子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又驚又怒,正想發作,可燕望歡已是走出老遠,周圍百姓未散,此時想追,已經是晚了。
他隻能目光送著燕望歡逐漸消失,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可能早就知道了些什麽。
那豈不是,在戲耍他?
青衣男子皺起眉,眼中一片冷然。
燕景安頭一掉,槐蘭就帶著紫湘動身去找燕望歡。
她們等在軟轎兩側,槐蘭麵色如常,似乎並沒有給剛才的場麵影響到。紫湘就沒她那般淡然,一臉慌色掩都掩飾不住,裙子下的兩條腿仍在哆嗦,胸腹翻湧,眼前時不時浮現燕景安頭顱脫離身體的那一幕。
她捂著嘴,幾乎要嘔出來。
若非親眼所見,紫湘怎麽都不會曉得,原來頭給砍掉的人,居然會流出那麽多血,給他身下那片地,都浸成了暗紅。
他的頭都已經飛離了身體,人卻好像還活著似的,紫湘清楚的看到,燕景安的上半身還在抽搐,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滅了生息。
丞相府的大公子,居然真的給眾目睽睽之中,被砍了掉腦袋。
直到現在,紫湘都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你還好吧?”
槐蘭瞥她一眼,壓著聲音問:“嚇著了?”
“是……是有點。”紫湘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所以.……”
“不必怕,血這東西,看多了也就沒什麽,總要習慣的。況且,隻要沒有二心,好好跟著主子,主子定能保你,不會讓你出事的。”
保她無事?
何等可笑!
紫湘暗嗤一聲,心底滿是不忿。
她可還沒忘記,從望京寺回京為大夫人求醫時,遇到歹人,燕望歡可是給她丟了下來。
還談何保護?
怕不是到了危機之時,第一個送她去死。
現在連燕景安都掉了腦袋。
得罪燕望歡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但她不想死。
也不想給燕望歡當替命鬼。
紫湘垂著眼,袖下的手死死捏成拳頭,她沉默半晌,抬起頭,臉上擠出個幹巴巴的笑。
“我曉得。”
槐蘭上下打量她一圈,點點頭,“那就好,主子應該快回來了,等回府去,你就好生歇歇吧。”
“嗯。”
交談聲才剛落。
燕望歡攙著大夫人出現在了巷口。
槐蘭忙迎了上去,看到大夫人不省人事,也沒多問,直接接了過來,丟到了轎子裏。
“主子,我再去找頂轎子?”
“不急,我們慢慢走吧。”
“好。”
人群漸散。
卻仍是腳步難行。
轎夫放慢了腳程,燕望歡和槐蘭隨在後麵,紫湘錯了半步,躲在槐蘭身後,悶著頭,瞧不出表情。
燕望歡回頭看了一眼,問:
“怎麽了?”
“沒事。”紫湘心中一緊,擔心給看出端倪來,忙搖搖頭,輕聲道:“主子,我就是有點嚇著了,原來掉腦袋,是這麽嚇人的一件事。”
“沒什麽好怕的。”燕望歡輕笑一聲,道:“你隻要不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兒,這刑罰,也不會平白無故的落到你頭上去。”
“我知曉,隻是這心裏頭,還是有些發慌。”
“莫怕,回去睡一覺,忘掉便好了。”
紫湘點點頭,她腦子裏的一團亂麻,現在才整理出個頭緒來,不去想燕景安死時的場麵,心裏頭,也就舒服了些。
軟轎緩行。
用了將近一個多時辰才回了相府。
許是因為燕景安的緣故,這裏難得門可羅雀,連門房都無精打采,放耳聽去,皆是一片寂靜。
燕望歡讓人扶了大夫人,又和槐蘭道:
“我去老夫人那走一遭,你們先去給曹大夫叫過去,讓他給大夫人瞧瞧病。”
槐蘭和紫湘齊齊應了。
燕望歡獨自一人去了老夫人院。
還未進院,就有嫋嫋檀香撲鼻而來。
誦經念佛的聲響比往日重了不少。
四周皆是一片肅然。
張媽守在門口,瞧見燕望歡,忙迎了上來,輕聲問:
“三小姐回來了,事情如何?”
燕望歡歎息一聲,麵浮悲色,“已經.……行刑了。”
“這.……”張媽一愣,回頭看了一眼,歎道:“老夫人一早起來,就在誦經念佛,水米未進,盼著大少爺能福大命大。可……這事,到底是沒了回旋的餘地。”
都已到了行刑之日。
除非是天子下令,否則定不會有改變。
可要殺燕景安的人,就是當今聖上。
那會有改變的可能。
燕景安,早就必死無疑。
但這些話,燕望歡哪裏會去說。
她裝模作樣的歎息一聲,眼圈泛起了紅,感歎道:
“我也心念如此,還盼著哥哥能保下一命,帶他回來,就是吃點皮肉之苦,也都認了,誰知道,竟然還是.……”
見她滿麵痛苦,張媽忙安慰道:
“三小姐身子還未好,就出去折騰一遭,已是盡了心,可莫要自責才好。”
“多謝張媽寬慰。”燕望歡揉了揉眼,給眼眶磨的更紅,“我進去看看祖母,勞煩你去準備些粥點,祖母身子不好,萬萬不能因為兄長之事過度傷心。”
“是,老奴這就去。”
張媽匆匆離開。
燕望歡也邁過了門檻。
一進門,檀香更濃。
老夫人與幾個和尚跪坐在佛像前,手中握著一串佛珠,雙眼緊閉,正低聲念誦著經文。
燕望歡走得近了,聽出來他們念得正是地藏經。
是在為燕景安超度。
燕景安一事結果如何,老夫人心中,早已有數。
她盼著有意料之外發生,可也明,凡事從常,奇跡難得。
燕望歡未發一言,尋了個空處,也跟著跪了下來。
隻是她心中一片澄澈,紅唇翕動,經文輕吐,思緒萬變間,毫無對燕景安的憐憫之心。
壞事做盡,還想入西方極樂?
想的可是真美。
連她都不盼著死後能有個好下場,手上沾了血腥,但就是下地獄,也是認得。
何須超度?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低沉的誦經聲,才緩緩落下。
老夫人睜開眼,輕歎一聲,回首看到燕望歡,也不驚訝,對她招招手,道:
“扶我起來。”
燕望歡忙上了前,不顧兩腿酸麻,攙起老夫人,又端了杯熱茶送過去,輕聲勸慰道:
“我讓張媽準備了粥點,祖母多少吃些吧。”
老夫人搖了搖頭,抿了口茶水,歎道:“你兄長他.……”
她應是有不少話想問的。
但轉念一想,斯人已逝,還有何可談。
反倒徒增傷心。
老夫人長歎一聲,幹脆轉了話題,問:“你娘如何?”
“不大好,我已經叫了曹大夫過去。”燕望歡半跪下身,給老夫人輕捶著腿,“親眼看著兄長受刑,應是傷心過度,得好生調養一段時日。”
“安靜些,也好。你讓曹大夫近日多辛苦些,多留心她,需要什麽藥材補品,都用上,莫要傷了根本。”
“望歡知曉。”
“景安之事,雖是古怪,但畢竟都已經過去了。”大夫人長歎一聲,眼中浮現一抹悲憫,“日後,還是少提起,免得你娘過於傷心。
“是。”燕望歡睫羽顫動,瞥了那群和尚一眼,讓張媽都給送出去,又關了門,才道:“祖母,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難得這般猶豫,麵上皆是斟酌,老夫人皺了眉,道:
“說。”
“我之前,托人送信去給七皇子,希望兄長一事,他能幫忙給皇上麵前美言一番。就是活罪難逃,受點苦頭,也比掉腦袋的好,但是.……”
燕望歡越發猶豫,聲音也跟著輕了不少,“七皇子的態度,很是古怪。”
老夫人也意識到了不對,追問道:“如何個古怪法?”
她咬著下唇,磨蹭一會兒,道:
“七皇子過了許久才送了回信,且並未直言可與不可,隻道.……‘不可勝天’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