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午時三刻
午時將至。
菜市口熙熙攘攘擠了無數看熱鬧的百姓。
各個都是滿眼好奇和期盼,興高采烈地等著即將發生的極刑。
那可是丞相公子!
多了不得的人。
犯了事,還不是一樣要掉腦袋。
周邊的客店酒樓都是人滿為患,店家臨時給價格翻了三倍,仍是一座難求。
距離最近的一間客店內,槐蘭給窗戶嵌開一條縫隙,向外瞧了一眼,驚訝道:
“人這麽多?莫不成都是和少爺有仇?”
“不,隻是看熱鬧罷了。”燕望歡捧著茶,抿上一口,道:“也有不少渾水摸魚的,留心點,注意周邊。”
“是。”
槐蘭忙應了一聲,聚精會神的掃視著人群,試圖給裏麵找到幾個熟悉的影子。
紫湘站在燕望歡身後,懷裏抱著茶壺,指尖抖的厲害。
她麵上一片蒼白,心裏發虛,視線內的一切都跟著恍惚,瞧著什麽都像疊了重影。腳下更是如踩著棉花一般,胸腹翻湧,她死死閉著嘴,生怕一張口,就給昨個吃下去的東西,都全部吐出來。
燕景安要死了。
事已至此,無力回天。
她最大的依仗,徹底成了空。
紫湘咬死了一口銀牙,脊背繃緊,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位,都因為緊張和恐懼,微微發著抖。
她怕得要死。
生怕燕景安之後,就輪到了她。
“紫湘?”
“哎!”
迷迷糊糊當中,她好似聽到了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響,紫湘一個激靈,下意識的應了一聲,抬起頭,對上了燕望歡略帶疑惑的目光。
“你怎麽了?”
“我……”紫湘愣了愣,不過是給燕望歡看了一眼,她就嚇出了滿身的冷汗,匆忙解釋道:“主子,我..我就是想到一會兒要砍腦袋,有點害怕。”
她話音才落,槐蘭回過頭,欣喜道:
“主子,找到了!”
“知道了。”
燕望歡麵色不變,再次瞧了紫湘一眼,才起了身,道:“我過去,你們留在這,好好送我兄長最後一程。”
“外頭人多,主子注意安全。”
“放心。”
正是因為人多眼雜。
才無需遮掩。
燕望歡動了身,她剛一離開,槐蘭就將窗戶大敞,給紫湘叫到窗邊,笑道:
“既然主子交代了,我們就好好看看吧。”
“槐蘭姐,我有點怕。”紫湘磨蹭著,不願意邁步,隻站在原地,囁嚅著嘴唇,輕聲道:“我在這也能看到,還是不過去了吧。”
槐蘭沒回話。
她仍是麵帶笑意,雙眼牢牢盯著紫湘,眼底滿是不容置喙的堅決。
燕望歡的命令,她是一定要完成的。
莫說隻是一句求情,就是紫湘再怎麽抗拒,這場行刑,都得眼睜睜看完全程。
好言好語要是不聽話。
就莫怪槐蘭不客氣了。
紫湘八成也是清楚到了她的意思,雖仍是滿臉的抗拒,但還是踱著碎步,緩緩走到了窗前。
視線所及,人頭熙攘。
給目光的最前方,是一座已經布置好的處刑台。
距離午時已經越來越近。
今個難得是個晴天。
日頭照在身上,紫湘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她全身都在發抖。
鬢角冷汗直流。
槐蘭瞥過去一眼,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略一猶豫,到底是什麽都沒問。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燕望歡推開門,還沒走出多遠,她腳步一頓,回過頭去,瞧向了身後那扇不知何時,給嵌開了一條窄縫的門。
“還躲?”
她眼中不見絲毫波瀾。
既沒驚訝,也無惶恐。
門內一聲輕歎傳來。
況錚推開門,邁出一步,輕笑道:
“我是不是不該出現?”
他比上次相見長得更高了些,一身白衣,長發簡單束起,一身隨意,卻更襯麵容俊美,不沾凡塵。
燕望歡卻毫不客氣,幹脆道:“是,你不該過來,這裏人太多,先回去。”
她上前一步,走廊裏說話不便,幹脆進了房,又回頭看了況錚一眼,後者跟上一步,關上門,才道:
“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燕景安身上,我沒事。”
“以防萬一。”
“你那頭都處理好了?”
“是。”
跟著況錚,燕望歡未做絲毫隱瞞,連猶豫都不曾猶豫一下,直接道:“燕景安瘋了。”
她們是僅有的,無需在對方麵前做遮掩的人。
和楚玉不同。
毫無算計。
沒有防備。
是真正的共犯。
而且況錚也確實幫了燕望歡不少。
種種,她都記在心上。
況錚揚起眉,“說起來,我也有個消息告訴你。”
“什麽?”
“偷天換日之計,大部分都是由燕夫人的娘家幫襯而為,其中出力的最多的,是她一個侄兒。”
“侄兒?”
“是,排行第二,據說是才從邊關回來不久。”況錚微微頷首,道:“我略調查過,燕夫人的幾個侄兒,可都是相當了不得。”
侄兒?
這倒是新鮮。
燕望歡上輩子和大夫人的娘家,沒什麽交集。
她可不配入那些貴人的眼。
但其名聲,但凡身在靖楚,都多多少少聽過幾分。
燕望歡略一思索,道:
“知曉了,我現在要去找大夫人,你最好等行刑開始,再離開。”
況錚點點頭,“注意安全。”
他目光依舊柔和,眼底隻有純粹的擔憂。
不摻任何多餘的情緒。
燕望歡心中一暖,握了握他的手,隻覺一陣冰寒爬上肌膚,惹得身體一顫。
況錚下意識的想要收手。
她卻忽然加大了力道,製止了他的動作,放輕聲音,問:
“沒有辦法嗎?”
況錚垂了眼,“有,但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
但是彼此之間,都已經心知肚明。
燕望歡輕歎一聲,到底是鬆了手,後退一步,道:
“我要過去了。”
“嗯。”
“你……”
她總覺著,是該說點什麽。
可一對上那雙眼睛,又覺著一切言語,都是徒勞。
況錚不是尋常人。
且正正相反。
他是最為鍾靈毓秀的少年。
讓整個靖楚忌憚防備。
從皇上到朝臣,沒有誰,會允許他活著離開這片國土。
這一點,況錚打從離開大況的那一刻,就已經知曉。
他太聰明。
又過於隱忍。
那雙眼裏所浸沒的東西,連燕望歡都看不徹底。
她甚至不清楚,況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就好像大夫人求娘家幫手,她雖然猜到幾分,卻不像況錚,連是誰出上主力,都能查的一清二楚。
他了然無數,也給靖楚設下不知多少棋子。
暗中存了勢力,又靠裝瘋賣傻度到如今。
可燕望歡依然不清楚,他是真的,想要活下去嗎?
若是想,為何對身上要命的毒,毫無反應。
還會在最初的琅玡別宛,跳下水,去撿那一枚夜明珠。
燕望歡歎息一聲,道:“你等等我。”
“什麽?”
她聲音太輕。
以至於連近在咫尺的況錚都未曾聽得清楚。
他再次上前,低了頭,一臉乖順,再次問道:
“你剛才說.……”
“我會有辦法救你的。”
她忽然抬起頭。
四目相對。
況錚清楚看到燕望歡眼中毫不作掩的堅定。
紅唇翕動,她一字一頓,認真道:
“況錚,你且等我,好好活著。”
燕望歡說完,鬆了手,轉身快步離去。
隻留下況錚一人,怔忪半晌,忽然笑了。
他想:
他和燕望歡,果然是一樣的人。
隻有內裏相同,才能真正清楚對方的想法。
即使是那些,從未說出口過的東西。
客棧外人頭攢動。
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燕望歡麵色陰沉,剛一見過況錚,給她原本略緩幾分的心思,再次勾的沉重起來。
她和況錚有著同樣的敵人。
那是天威。
是燕望歡現在連仰視都沒有資格的皇權。
可她不得不繼續向前走不下去。
現在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她想要救況錚。
讓他能好生生的離開靖楚。
不給泥沼中了卻一生。
燕望歡擠過人群,許是她身周寒氣太盛,周邊百姓竟是自發挪了挪步子,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等她找到大夫人的身影,燕景安也給拉上了斷頭台。
她清楚的聽到大夫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估摸是原來的囚服,又給折騰的髒了,臨給押上來前,重新給燕景安換了一身,連頭發都簡單攏了攏,露出一張呆滯的臉。
他已經徹底瘋了。
人癡癡傻傻,兩眼瞪得老大,四下亂瞟著,嘴裏嘟嘟囔囔,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大夫人紅著眼,猛地上前撲去,口中嘶吼道:
“景安.……景安!景安是娘啊!娘在這!你看娘一眼!”
她聲音頗亮,隻是周圍吵鬧聲太大,給壓的分毫不剩。
隻有行刑台的燕景安,似有所覺,低了頭,無神的雙眼來回掃動。
像是在找什麽人。
他嘴張的老大,不停向外吐著氣,似是想說什麽,可仍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夫人身側的青衣男子扶了她一把,注意到了燕景安唇角古怪的豔紅,知曉這應是強灌了辣椒水,壞了嗓子。
怕是到了底下,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皺緊了眉,寒聲道:
“是辣椒水,這京兆尹,可真夠狠的。”
大夫人哪裏會在意他此刻都說了些什麽。
她隻是死死盯著燕景安,眼淚止不停的掉。
可不管她多麽不情願,午時三刻,還是來了。
京兆尹親自監斬。
與燕景安一同的,還有一個婦人。
眼看著那把刀高高懸起,好像連大夫人的心,都跟著一同提了起來。
她瞪大眼睛,不顧一切的吼道:
“不行.……不行啊!不要殺我的兒子!你們放過他吧!不要啊!”
聲音已破。
就是傳到了劊子手耳中,也沒絲毫用處。
刀刃抵著日頭,泛著駭人的冷光。
到底是猛然斬下。
與此同時。
燕景安終於看到了大夫人。
他眼睛一亮,張了張嘴,口中發出一道模糊的聲響。
隔了老遠,大夫人耳鳴眼暈,卻清楚他的聲音。
他說: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