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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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緊張, 我會看著你。」
喻臻握緊方向盤, 眼睛完全不敢從路面上挪開, 問道:「你會開車?」
他之前還以為殷炎把車鑰匙扔給他, 是因為不——
「不會。」殷炎回答,語氣平靜淡定得十分欠揍。
喻臻淺淺吸一口氣, 決定不再和他說話。開車需要專心,他不想分神。
「但我會學。」
殷炎見他不說話, 繼續開口,然後閉目靠到了椅背上, 開始閉目養神,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
「???」
不是說會「看著你」然後「我會學」嗎?
喻臻忍不住抽空側頭飛快瞟他一眼,見他居然真的閉著眼睛靠到了椅背上, 無語瞪眼, 然後連忙回神,邊手忙腳亂的打轉向燈, 邊心裡省略號刷屏。
一路小心謹慎、踏實平穩的開出市區, 到達鎮上后, 沿路的車和人都變少了, 喻臻緊繃的神經稍松, 剛準備正常轉彎進入回蓮花溝村的村道, 就見前方本來空無一物的拐彎處突然多了一輛電動三輪,三輪車上還坐著一位老人。
他大驚, 本能地想轉方向盤踩剎車, 旁邊卻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阻止了他轉方向盤的動作,提醒道:「正常轉彎。」
「可是前面——」
「轉過去,那不是人,只是鬼影。」
喻臻一懵,方向盤沒動,剎車倒還是踩了下去,然後車身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直接穿過了那輛橫在路口的三輪車,斜斜停在了路邊,熄了火。
殷炎鬆開手,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喻臻腦中反覆播放著剛剛車身帶著他直接穿過三輪車的畫面,仍有些回不過神,直到身側車門被殷炎拉開,冷風呼一下吹進來,思維才漸漸回籠。
「剛剛……」
殷炎按了按他的頭阻止他說話,彎腰幫他解開安全帶,牽著他的手引他下車。
天已經徹底暗了,進村的道口空無一人,路燈的光不穩跳動著,像是被風撩動的燭火。
「有怨氣。」
殷炎鬆開喻臻的手,上前一步,抬手輕揮。
路燈突然閃了閃,寒風吹過,喻臻被吹得眯了眼,等再睜開眼時,三輪車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了路口,並詭異的呈現半透明的狀態。
喻臻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往殷炎身邊靠了靠。
「心愿未了,是最低級的地縛靈。」殷炎把手揣入口袋,側身,示意喻臻上前:「去吧,這個靈體沒有害過人,且已經快要消散,超度他助他入輪迴,否則他會魂飛魄散。」
地縛靈?
經歷過一次碰鬼,喻臻膽子稍微大了一些,聞言鼓起勇氣上前一步仔細朝著半透明的三輪車看去,然後在看清車上駕駛者的模樣后愣住,脫口喚道:「李二爺?」
本來半透明的靈體在聽到他這聲呼喚后突然變得凝實起來,面容漸漸清晰的駕駛者側頭看來,像是看不到殷炎一樣直接略過他,把視線定在了喻臻身上,臉上露出一個笑來。
「原來是道觀的喻小子,怎麼還沒回家?這麼晚也沒車會進村了,來,上車,二爺一會送你一程。」
喻臻並不認識多少蓮花溝村的人,但李二爺剛好是其中一個。
李二爺為人勤奮熱心,平時會種點菜去鎮上賣,偶爾碰到在外面讀書放假回來的村裡孩子,會順帶把人送回家。
喻臻住的道觀比較偏,回家的路和其他村民進村的路並不相同,以前放假回家時碰到村裡人,其他人都不樂意帶他一程,或者乾脆就不認識他,只有李二爺,每次碰到他都會熱情的拉他上車,特地繞路把他送回去,人十分好。
但李二爺在三年前就已經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當年喻臻得知消息后還特地去村裡的墓地給李二爺上過墳。
因為是熟人,喻臻心裡的害怕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淺淺的難過。
三年了,他沒想到李二爺的魂魄仍被困在出事的這個路口,沒有去投胎。
「不用了二爺,我今天開了車。」
喻臻主動迎上前,看著老人不同於生前的慘白面容,盡量露出一個平常的笑容,關心問道:「二爺,這麼晚了您怎麼還停在路口?天冷了,再不回家,家裡人該擔心了。」
「不冷不冷,今天我孫女放假回家,我得等她呢。她平時節約,肯定不會在鎮上花錢攔車回來,可走回來多累啊,她一個女孩子,晚上一個人也不安全,這不等到她我不放心。」
喻臻聽得心裡酸酸的,緊了緊手指,伸過去握了握老人放在三輪車扶手上的手,說道:「那您不用等啦,我剛剛路過鎮上的時候聽說村頭王叔今天剛好去鎮上買菜籽,回村的時候碰到您孫女,已經把她安全帶回家了。」
「已經回家了?」
「對,已經回家了。」
李二爺表情茫然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慘白的面色慢慢恢復生前的模樣,身影卻越來越淡,聲音也縹緲了起來。
「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老頭子我這就放心了……喻小子,快回去吧,天冷,別讓你爺爺擔心。」
掌心靈體冰冷的觸感慢慢消失,三輪車的影子徹底淡去,幾點金光浮動,旋轉著飄入他的眉心,引得他的額發無風自動。
「走吧,束縛已去,陰差快來了。」
殷炎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攬住他的肩膀把他引到車邊,塞入車後座,然後拉開駕駛座的車門,上車后熟練點火,起步上路。
縹緲鈴聲被汽車發動的聲音蓋過,喻臻從自己的小情緒中回神,摸了摸還殘留著一絲微燙熱度的額頭,視線掃過車窗外後退的景物,然後悚然一驚,坐起身扒住駕駛座的椅背,磕巴問道:「你、你不是說你不會開車嗎?」
「嗯。」
殷炎點頭,繼續加速,神奇的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開出了彷彿在壓高速馬路般的平穩感,回道:「之前不會,剛剛學了學,就會了。」
剛剛?
「你剛剛去哪學了?」
「去記憶里。」
「???」
一路風馳電掣的回了道觀,喻臻拽住車輛頂部的扶手,徹底風中凌亂。
好、好快,也好穩,直接把他的車技比成了渣。
「到了。」
殷炎把車穩穩停在道觀門口,回頭看一眼他慫兮兮抓著扶手的樣子,平靜臉推門下車,然後直接進了缺了一塊大門的道觀。
「……」
喻臻看一眼自己抓著扶手的手,又看一眼殷炎漸漸被門板遮擋的背影,稍顯尷尬和心虛的把手收了回來。
以殷炎展現出的平穩車技,他抓扶手的行為實在是多餘,且滿含對司機的不信任。
雖然剛剛殷炎仍是一臉平靜的模樣,但從他自顧自下車,並招呼都不打就獨自進入道觀的行為來看,他應該是生氣了。
一直包容溫和的人突然發出了生氣的信號,喻臻有些不知所措,還稍稍有一點點慌。
現在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潛意識裡,剛剛失去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的喻臻,已經無形的把一種相依為命家人般的感情投注在了殷炎身上。
而喻臻對待家人,一向是緊張且遷就的。
先一步進入道觀的殷炎已經提前開了道觀內的燈,免了喻臻抹黑進入摔倒的可能。
然而喻臻沒意識到這點,匆匆拐入廚房,笨拙解釋道:「殷炎,我沒有懷疑你的車技,抓扶手只是、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反射行為,我……」
殷炎轉身把開水瓶塞到他手裡,說道:「我知道,去洗漱,然後睡覺,你吸收的力量需要消化。」
喻臻接住開水瓶,實在從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的情緒,小心問道;「那、那你還生氣嗎?」
「像小狗。」
「什麼?」
「你剛剛的樣子。」
……
…………
喻臻擰起眉毛,提著開水瓶頭也不回的出了廚房。
等殷炎也收拾好自己進入房間時,喻臻已經面朝牆壁躺到了床上。
老床不大,才一米五寬,現在上面分兩頭擺著兩個枕頭和兩條被子,被子上還搭著一條厚毛毯。
殷炎記得,白天這張床上的枕頭是並排放著的,很明顯,鋪床的人並不想和同睡的另一個人有過多的交流,所以故意把床鋪成了這樣。
他沒說什麼,關了燈,十分識趣地躺入了空著的被子里,閉上了眼睛。
安靜的農村夜晚只有樹枝被風吹得晃動的聲音,喻臻突然睜開眼,發現外面陽光燦爛,而他正坐在道觀前屋的門檻上,面前是爺爺跪坐在祖師爺神像前拋灑銅錢的身影。
「爺爺?」
他疑惑,想起身,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小臻,你沒事了,爺爺也該走了。」
老人沒有回頭,手裡拋灑銅錢的動作卻停了。
「爺爺?」
喻臻心裡一緊,隱隱意識到什麼,掙扎著想要起身去接觸老人。
「這所道觀被我強留這麼久,也該解脫了。」老人感嘆著,突然朝著祖師爺神像叩首大拜,嘴裡低低念起了讓人聽不懂的經文,然後聲音漸低,金光升起,周圍所有的事物開始褪色。
「爺爺!」
「小臻,享福去吧,下輩子,爺爺再繼續給你講故事。」
喻臻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夢裡道觀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突然化為一道金光飛入天際,然後道觀內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腐朽老化。
牆皮剝落,磚瓦斷裂,建築轉眼成為廢墟,而喻爺爺就在這一片廢墟里,追隨著神像化成的金光消失了。
夢境結束,他忍著淚意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裹著毛毯躺在汽車的後座上,而車前本該是道觀的地方,此時已經是一片廢墟。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殷炎在廢墟前轉身,隔著車窗與他對視,平靜開口:「喻臻,你此間塵緣已斷,該離開了。」
老黃被他這小孩一樣的逃避表現給逗樂了,索性不再拉他,轉回來掰他抱柱子的手,哄道:「你這孩子真是,那外面坐著的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再說不是還有我陪著你嗎,來,鬆手,聽話。」
喻臻繼續搖頭,只恨不得把腿也給纏到柱子上,體內的冷意兇猛泛濫,大腦的思維又開始變得遲鈍,嘴唇發紫,似乎連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
「你的手怎麼這麼冰,生病了?」
老黃明顯感覺到手下正在掰的手掌溫度在慢慢變涼,又見喻臻的臉色實在不好,不單單隻是害怕的樣子,忙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哎呀!你額頭怎麼這麼冰!」
喻臻已經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也感覺不到旁人的觸碰,只覺得冷,很冷,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訴他這件事,希望他能自救。
噗通。
手裡緊抓的桃木劍掉到了地上,意識似乎正在遠離,耳邊隱隱聽到了一陣詭異鈴響,感覺有無形的黑影正在靠近,想勾走他的魂魄。
「散開。」
混沌朦朧的世界里一道熟悉的微涼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然後嘩一下,鈴聲消失,意識回籠,外界的聲音重新出現,面前多了一雙被黑色長褲包裹的長腿。
「殷先生,喻臻他有些不對,好像生病了。」
「他只是太冷了。」
溫暖的氣息從身前傳來,喻臻抱著柱子的手漸漸鬆脫,朝前方伸了手,遲鈍的思維里已經沒有了恐懼這種多餘的情緒,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慾望。
活下去,想活下去。
就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也還是想活下去。
殷炎伸臂接住他靠過來的身體,把他輕輕攏到懷裡,慢慢順著他的脊背,等他凍僵的身體慢慢軟化下來之後才停下動作,側頭看向瞪大眼看過來的老黃,禮貌說道:「拜託您去幫我提點熱水過來,多謝。」
老黃的視線在他淡定的表情和乖乖窩在他懷裡的喻臻身上轉過,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應了一聲,轉身朝廚房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停步回頭。
「牽好。」
殷炎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朝著已經自己站好的喻臻伸去。
背對著老黃的喻臻聞言乖乖伸手,把仍然冰涼的手掌放入了殷炎掌心。
兩人手拉手進了房,消失在了門后。
老黃瞪著關上的門板,不敢置信。
這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對,怎麼好像和他以為的不太一樣?
終於能單獨相處,殷炎讓喻臻坐到床沿,手輕輕在他面前拂過。
眼神空白迷茫的喻臻猛地從一片混沌中蘇醒,睜眼看到殷炎站在面前,心臟一縮,起身就想跑。
「你快死了。」
殷炎直接開口,一臉平靜的丟著炸彈。
喻臻起身的動作一滯,瞪大眼防備地看著他,手指緊了緊發現桃木劍不見了,安靜幾秒,然後像是認命了一般,軟下身體坐回床沿,垂頭啞聲說道:「你能不能過一會再殺我,我想再去給爺爺燒點紙。」
順便給自己也燒點。
殷炎看著他頭髮亂翹的腦袋頂,眼裡帶上了一點無奈,無聲嘆息一聲,自覺後退一步站得離他遠一點,然後端起放到床頭柜上的粥碗,邊輕輕轉動邊解釋道:「要殺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喻臻一愣,忍不住仰頭看他。
「你魂魄不全,過去有我在你體內鎮著,你還能安全無憂,躲過陰差的探測平安長大,現在安魂珠已碎,我無法再繼續呆在你的體內,還能不能安穩活下去,全看你自己。」
隨著他的轉動,桃花粥上再次升起了熱氣,粥香隱隱飄散。
「人本該有三魂六魄,你卻只有一魂兩魄,能活到現在已是不易,萬一……」
殷炎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伸手把粥碗遞了過去,說道:「吃吧,這是山神的饋贈,可助你暫時穩住神魂,免受失魂症的困擾。」
這番話給出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喻臻消化不及,愣神間鼻尖聞到桃花粥誘人的香味,本能地伸手接過,然後猛地醒回神,磕巴問道:「什、什麼魂魄不全?什麼體內?失魂症又是什麼?我、你……」
想問的東西太多,他本就不是什麼善談的人,腦子也不太靈光,著急震驚之下直接卡殼了。
殷炎突然伸手按了下他的頭,低聲說道:「先喝粥,黃主任來了。」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提著開水瓶的老黃推了開來,他邊往裡走邊自以為不著痕迹地打量著兩人的情況,說道:」熱水來了,喻臻怎麼樣了,還難受嗎?」
喻臻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麼稍顯親昵地按過頭,愣神間根本沒注意到老黃的話,明明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卻奇異的不再覺得恐懼了,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並堅信不疑。
——會這樣摸他頭的人,不會害他,絕對不會。
這想法來得十分突然,卻一出現就在腦內生根發芽,彷彿他上輩子就這樣想過,並把這想法刻在了靈魂里,只等這輩子碰到某個人就激發出來。
很暖呢,對方的手。
他埋頭喝下一口溫度正好的桃花粥,只覺得甘甜和溫暖從舌尖擴散到了全身,讓人忍不住舒服輕嘆。
……就像爺爺的手一樣。
「他早上起床后沒吃早餐,有些低血糖,現在喝了粥已經沒事了。」
殷炎代替發傻的喻臻回答了老黃的問題,上前一步接過開水瓶,十分熟門熟路地找到喻臻放在柜子上的茶杯,倒了杯熱水放到喻臻手邊,然後看向老黃說道:「勞煩您了,中午請務必賞臉留在這吃頓飯。」
這主客顛倒的情節又是怎麼回事?
老黃越發懵了,側頭看一眼臉色依然不太好的喻臻,想起剛剛在廚房看到的那些饅頭麵條和稀飯醬菜,心裡一酸,忍不住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不了……喻臻,你爺爺雖然去了,但日子還得過下去,別太苛著自己,你這……唉,我就先走了,還有其他家的補貼等著我去發呢。」
畢竟不是什麼很親很熟的後輩,他也不好說多,見面前兩人誤會解開已經能正常交流了,就簡單招呼一下準備告辭。
喝完粥的喻臻終於能正常思考了,聞言忙站起身,十分不好意思地想要挽留,但想起自家廚房裡空蕩蕩的菜筐,話語一哽,手著急地在身上摸了摸,然後把上次葬禮后沒發完的煙硬是塞了兩盒給老黃。
在前屋坐得百爪撓心的殷樂剛準備起身去後院偷聽,就見自家大哥和那個似乎把大哥當成鬼的喻臻結伴走了出來,一起客客氣氣地把老黃送走了。
「???」
什麼情況?
站在只剩半扇門板的院門邊目送老黃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盡頭,喻臻側頭朝殷炎看去,遲疑開口:「你……」
「借屍還魂,同死同生,你那天的感覺沒有錯,你想救的人確實已經去世了,現在這具身體里的,只是一抹曾經伴生在你體內的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