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退場

  「怎麼會, 怎麼會這樣。」


  無相雪見的話猶如一記驚雷劈下,正正地擊中了判官。


  白髮的妖怪踉蹌著後退了幾步,險些就要狼狽地跌坐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想要從閻魔那裡尋求否定的答案,但後者的反應註定是要讓他失望了。


  閻魔依舊慵懶地橫卧在自己的雲朵上, 在感受到了來自自己下屬驚慌失措的眼神后,這位美顏的女性妖怪並未給出什麼安撫或者是解釋的話語, 她只是幽幽地抽了一口煙, 任由自己的面容被籠罩在模糊不清的霧氣之中。


  冥府之主的默認彷彿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判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沉默的上司,他雙目恍然,重心不穩, 周身的氣勢陡然頹唐了下來。


  「阿雪,你……」


  大天狗不是滋味地喊了一聲判官的名字。


  對方是曾經在幼年時期庇護過他的恩人,也是他在人類社會中最好的朋友。雖然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但重情義的妖怪依舊不忍心讓對方獨自背負起如此沉重的事實。


  「那麼他的師門呢。」


  大天狗咬了咬唇,絞盡腦汁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了一個方才被眾人所忽視的一個點。


  「如果真的是阿雪做錯了的話, 那他的那些同門……」


  雖然當初就是那些人逼迫雪劍趕走自己, 但如今為了判官,大天狗還是忍著對於那些人的恨意, 將他們作為必須的籌碼,用以質問眼前的英靈。


  平心而論, 大天狗並不討厭無相雪見, 但畢竟判官才是對他有恩、和他相處時間較長的那一位, 所以在他們兩人發生衝突的時候, 他還是會選擇站在判官雪劍的這一方。


  就像判官會從閻魔那裡尋求答案一樣,大天狗此時的追問實際上也是在探求無相雪見身上的真相。他不是懷疑英靈屠盡了雪劍的整個門派這一事實,他只是不願相信,對方單純是出於報復的目的,才會去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的。


  大天狗努力讓自己的氣勢可以顯得更加義正言辭一些,但他望向無相雪見時、那微微顫動的瞳仁還是泄露了他並不怎麼堅定的內心。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無相雪見並沒有注意到大天狗的不安的小動作,他微眯雙眼,緩緩地收斂起自己臉上的嘲諷笑容,重新擺出了一副冷漠的神情。


  「如果說他的死亡是自己咎由自取,那麼他同門的下場就完全是被他的所作所為給無辜牽連到了。」


  「人類的記憶,人類的情緒可以導致很多後果。」


  英靈抬手指了指大天狗。


  「你是人類死後怨靈所化的妖怪,是本來的你出於對『生』的強烈渴望造就的存在。」


  「而我,我是英靈。」


  無相雪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英靈是人類記憶的結晶,是歷史文明的具現化,或者說,英靈在某一程度上就代表了『人理』本身。」


  「那就算這樣……」


  「無論是妖怪還是英靈,只要他們存在於人類所生活的領域,那麼就是可以被認作是『存在』的。」


  無相雪見抬手打斷了大天狗的話。


  他無視於對方臉上的急躁與難耐,繼續用一種緩慢的語速幽幽地想著眼前的妖怪解釋道:「因為只要有人記住他,那麼他的所作所為就會被銘記在歷史上。他人會用各種方式去探求他的過去,尋求當初發生過的真相。」


  「如果我放任他不管。」


  英靈調轉視線。


  判官似是真的在事情的來龍去脈上遭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低垂著腦袋,雙拳緊握,渾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微微顫抖著的地步。


  無相雪見凝視了一會兒恍然不知所措的判官,面上飛快地劃過了一絲憐憫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重新將目光放回了眼前大天狗的身上。


  出生東方的妖怪似乎對無相雪見給出的概念理解不能,他整張臉都因為糾結的情緒而緊皺了起來。


  「如果我就放著他不管……」


  無相雪見垂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金色指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道。


  「……那他出於對自身理想的執著,很有可能就會化作像你一樣的天狗、或者是其他什麼妖怪。」


  「且不說他化妖後會不會做出什麼傷害人類的事情,單單是讓他在陽間繼續存活,這件事情就很麻煩了。」


  「所以,我當初就選擇將他託付給了閻魔大人。」


  「為什麼……偏偏是冥府。」


  大天狗愣愣道:「只是因為你想讓他擔任『判官』的職位嗎?」


  「那也並不是我可以最終拍板的事情。」


  無相雪見抬眼瞥了大天狗一眼,隨後才拖曳著自己的視線看向了一旁沉默著的閻魔。


  「我只是做了『拜託』的事情而已,最後選擇他的還是冥府之主。」


  他朝著閻魔點點頭,後者也回應似地將煙槍從自己的唇邊挪開。


  「他很有意思。」


  閻魔直直地看著無相雪見,道:「向善又向惡的靈魂,糾結的令人愉悅。」


  「我代『他』向你表示感謝。」


  無相雪見似笑非笑地勾勾嘴角,將方才的話題繼續了下去。


  「人理是人類的歷史,所以它只會記載陽間的部分。冥府是界外的領域,是人理無法企及、也無從企及的部分。」


  「閻魔大人用冥界的法則來重構他的靈魂,讓他脫離『人類』的範疇,脫離出『人理』的束縛。」


  「至於他的那些同門?」


  無相雪見轉眼輕笑一聲:「你大概不清楚,當初他的勢力是有多大,而在看似平和的日常之下,又有多少人對他抱有著極端的恨意。」


  「我把他們盡數殺光,只是為了以絕後患而已。」


  「只要被銘記——無論是思念亦或是仇恨,只要有人不願遺忘他,那麼這個人的存在就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判官,我的前任master,雪劍。」


  英靈將討論中心的那名妖怪的眾多頭銜一一細數。


  「他所做出的事情就已經確定了,他絕對不能被歷史所記載下來……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哪怕只是和他所作所為完全無關的片段……只要是有關於他的一切沒有被完全消抹,那麼他就算是存活在他人的記憶之中。」


  無相雪見的發言讓人聽來毛骨悚然。大天狗心下一顫,有一個不怎麼好的想法從他腦中一掠而過。


  「不能被記住?那、那……」


  大天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閻魔。


  「那閻魔呢,冥界的各種妖怪呢?」


  大天狗問:「他們也是記住了阿雪的人……妖怪啊,你怎麼不把他們也都給……妖怪的執念或者記憶,怎麼看都要比人類來的更加厲害吧?」


  英靈聽了大天狗的質問,面色微微一變,連帶著他看向對方的眼神隨即變得有些神秘莫測。


  「是啊。」


  無相雪見嘆息了一聲。


  「妖怪的執念、妖怪的記憶,僅此一份就可以抵得上數百個人類的分量。」


  「對,那麼既然這樣的話……」


  「但這也僅限於生活在陽間的妖怪而已。」


  「什……」


  大天狗還未完全理解無相雪見方才那番話的含義,就感到一陣烈風向自己撲面襲來。他有些茫然地朝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無相雪見眨了眨眼,呆愣了幾息的時間,才猛然反應過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


  閻魔驚慌的大吼彷彿是從遙遠的彼端傳來一般,錐心的疼痛從胸口傳來,大天狗只覺得自己喉頭一熱,「哇」地一聲就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他順著痛覺的來襲顫抖著想要蜷縮起身子,甫一低頭,就看到了那柄深深插入自己心臟之中的劍刃。


  「你……為什……」


  大天狗勉力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向無相雪見的雙眸,他的視線開始因為血液和妖力的流逝而開始變得模糊。


  妖怪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黑色的斑塊大片大片地從虛空中湧出,遮蔽住了大天狗的視野,他想要抬手將那「污漬」抹去,卻有些絕望地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無法感受到雙臂的存在了。


  「你、到底……」


  「這不是我們的約定嗎,大天狗。」


  和眼前所見的景象一樣變得虛無縹緲的還有無相雪見的聲音。


  「你既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記住雪劍的人,又與我約定了在一切結束之後將自己的妖力盡數奉上……讓你旁聽了那麼久過往的故事,就當做是我送給你的餞別禮吧。」


  無相雪見在將這番話說出的同時,用力將劍抽回。妖怪鮮紅的血液一點一點地順著筆直的劍身滴落。


  紅色的液體填滿了銀亮鋼材上的裂縫,在紅劍的表面塗抹出一片片類同與樹枝一般的花紋。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


  閻魔詫異地支起身子:「你這樣做的話……」


  無相雪見轉過身來,一雙血紅色的眸子直直地越過冥府之主的肩膀,朝著更遠處的方向望去。後者被英靈周身陡然變化的氣質給驚的一愣,下意識地就截斷了方才想要說的話。


  閻魔看到無相雪見那明顯有些問題的眼神,遲疑了一下,才順著對方的目光扭頭看去。


  「……你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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