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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3.兩界共主(67)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楊氏是個聰慧冷靜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顯赫,可父祖也是三代為官。她從小讀史,詩書雙絕, 嫁予皇帝之後更是穩穩噹噹地做著皇子妃, 太子妃,替皇帝整肅後院、市恩臣僚。她不僅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屬,她應該與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宮最顯赫的后位上,等待著親子加封太子,等待著一世至高無上的榮華時……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先是家中庶弟慘遭橫禍, 弟弟楊靖上門告狀時,楊皇后還在想, 這算什麼事?這京中誰敢招惹我家, 必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她萬萬想不到的是, 謝茂進宮不到半個時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楊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來子,楊氏出嫁時,楊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時, 還能偶爾回娘家探望, 看看弟弟, 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見得少了。反倒是謝茂, 從小被她看著長大, 感情上更親近幾分。


  何況,楊皇后很清楚,謝茂與人為善,脾性和軟,連下人都不會輕易打罵,遑論殺人?

  所以,儘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萬分,楊皇后還是耐心地守在宮中,沒有過問。——她相信,她的丈夫會給她說法,她撫養長大的小叔子也會給她說法。她嫁入謝家這麼多年,侍奉皇帝,撫養叔叔,管家治下,沒有一點兒失職之處,她贏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視的資格。


  思及此處,楊皇后眼中多了一絲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獨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氣沖沖地來長秋宮哭訴,要她為弟弟報仇。她一生堅強慣了,輕易不會流淚。承恩侯夫人進來之前,她已經哭了一場,當著宮人的面,她絕不可能和母親一起抱頭痛哭。


  她沒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寶座上,看著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這種時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著姓謝的生出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親弟弟啊!他被謝茂殺了,你問過一句嗎?你就守著這中宮之位,自以為穩如泰山?楊至純,你在宮中二十年,你知道什麼?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這世上只見過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幾曾見過請太妃住長信宮?琰兒已十二歲,皇帝登基近一年,為何不立太子?——你就沒想過,文帝寵愛十一王有求必應,朝陽宮那賤人為何不扶親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楊至純,你耳朵聾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憤怒之時,指著長信宮的方向罵。


  正是這一番話,徹底將楊皇后,將楊家,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皇帝剛剛安撫好朝臣,步行至長秋宮外,聽了個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駕到。」


  楊皇后習慣地起身接駕,坐得久了,渾身竟有一絲僵硬。


  皇帝已長驅直入,走進了中宮內寢。他身邊除了大太監秦騅,另有兩名神情幹練的年輕閹宦,束手縮頸站在角落裡,絲毫沒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門窗處的宮女們則魚貫而出,將門戶緊閉。


  這一雙天下至貴的夫妻對視良久,楊皇后眼中露出乞憐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楊皇后微微垂首,低聲道:「別叫我。」做了半輩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嘆息,他口中說心痛,卻絕不肯走近楊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楊皇后重新坐回妝鏡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來殺她的,她要強了一輩子,總要死得體面些,「一轉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夢回時,妾還想起臨淄王府里的桃樹,桃花灼灼之時,妾乘轎入府,在桃花樹下與夫君合婚敘禮,定三生鴛盟。」


  她聽了承恩侯夫人所說的那番話,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兒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進殿,聽了錢氏那番話,掉頭就走。


  衝進長秋宮的是羽林內衛。——羽林衛中最諱莫如深的一支人馬,只聽皇帝指揮,專門替皇帝干見不得人的事。楊皇后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親娘錢氏,慘死在羽林內衛的一條白綾之下。


  錢氏死了,被裝模作樣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長秋宮慘遭血洗,很快就換上了皇帝的人馬。


  從那時候,楊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邊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楊皇后取出炭筆,淡掃蛾眉。


  「琰兒,他還小。」上好妝后,楊皇后裊裊站起,當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記女兒家婀娜多姿的風度了,此時放下刻板端莊的架子,又恢復了幾分年輕時的嬌俏,「還請石氏多看顧。」


  石氏即石貴妃。無寵無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貴妃高位。這位石貴妃娘家已經沒人了,楊皇后死後,皇帝絕不可能扶立石貴妃為皇后。請石氏照顧謝琰,就是讓謝琰不再爭取儲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著楊皇后的模樣,也想起了她初嫁時的青澀年少,眼中竟有淚光。


  他緩緩抬手,縮在一旁的兩個小太監立刻翻出瓷瓶,調好鴆酒,跪送楊皇後身前。


  楊皇后看著那瓷色細膩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臉龐,眼中有淚無聲落下,沾濕修剪得乾淨整齊的粉色指甲,肅拜於地,涕泣道:「願妾來生再事陛下。」抬頭將鴆酒一飲而盡。


  鴆酒極烈。入腹之後,不到兩刻鐘就發作起來。楊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渾身痙攣著滾下床來,在地上掙扎嘔吐,雙眼圓睜遍布血絲,十指指甲摳得稀爛。旋即大口大口嘔血。掙扎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斃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著楊皇后一點點痛苦地死去。


  楊皇后不哭不鬧不求不罵,死前恭恭敬敬甚至發誓來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兒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飲下鴆酒的前一個時辰,皇五子謝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縱火焚燒季閣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獄了。


  ——誰讓他那麼想不開,這風聲鶴唳的關頭,居然跑去被高牆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揚威?

  錦衣衛拿著宮禁籍冊把謝琰身邊的宮人太監梳理一遍,不到兩個時辰就有人招認,在季閣老家失火之前,謝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對她溫情脈脈,正是因為要殺她的兒子。對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獄了?」


  衣飛石看不懂這個走向了,難道這事兒還真是皇五子乾的?

  在衣飛石心目中,放火這事兒就應該是陳朝探子的手筆。畢竟,朝里哪方面的勢力,都沒有燒死季閣老的必要。這事兒駭人聽聞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謝茂頭上,完全可以等謝茂解了圈禁之後再干。


  謝茂許久都沒說話,這一日也沒有纏著衣飛石,獨自在書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飯時,衣飛石照例要和謝茂一起,卻見桌上分了兩席,擺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葷六素兩羹一湯,與尋常無異。擺在謝茂面前的卻是一席素菜,平常謝茂都要小酌幾杯,今天只有一壺米湯充作飲漿。


  衣飛石當然早就察覺到謝茂情緒不對,但他沒資格問。現在謝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難道還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將席面撤下去,我與殿下同食。」衣飛石吩咐下人。


  「別撤。就這樣吧。」謝茂按著衣飛石坐下,手腳很規矩,很顯然沒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飯,不與你相干。」


  見衣飛石還要推拒,他親自拿筷子替衣飛石夾回半隻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飛石手裡。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興興吃飯,我看著就開心。」


  這一頓飯,謝茂食不知味,衣飛石也實在高興不起來。二人草草吃完了飯,謝茂摟著衣飛石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飛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燭火中顏色曖昧,「陪殿下睡。」


  謝茂多沉鬱的心情聞言都忍不住想笑,誠然衣飛石早就許了身體給他,常年廝混在軍中也不認為自己是深閨女子的衣飛石,很顯然對身體也不那麼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寧願做討好自己的事,——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利用,討好,隨便什麼,總而言之,衣飛石是希望他高興,他就覺得高興。


  「那你替我抄一卷經吧。」謝茂帶著衣飛石一起到書房。


  書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經書都沒有,全是謝茂的鬼畫符。衣飛石借著燭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謝茂寫的是什麼。他常年在父親帳下服侍,收拾書案一把好手,捲起袖子很快就把書案收拾出來。重新研墨展紙,問道:「抄哪一卷經文?」


  衣尚予崇道,長公主信佛,兩家常念的經典衣飛石都能背誦,不用經書也能默寫。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靜經》吧。」謝茂坐在燈火黯淡處,聲息漸低。


  阿嫂?謝茂上頭十個兄長,能被他理所當然稱呼一聲「阿嫂」的,只有宮中那一位。衣飛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間就聯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獄的事。楊皇后出事了!楊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執筆的手穩定無比,添墨留鋒,在書案前端端正正地寫出一筆小楷。


  《清靜經》全文不長,衣飛石寫得很仔細,也只花費了兩刻鐘時間就盡數寫完了。


  謝茂接過他抄好的經文,從頭到尾默念一遍,點燃后焚入筆洗中,看著一點點燒成灰燼。


  做完這一切之後,謝茂終於不折騰了,洗漱之後打算上床休息。衣飛石卻坐不住了。楊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經焚燒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這麼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讓他還繼續坐在信王府幹熬著?哪裡熬得住!


  謝茂路過他棲身的憩室時,順手丟了一塊信王府的腰牌給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報衣家的名頭,就說是我的人。」


  衣飛石捧著腰牌謝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半晌才吶吶道:「我去去就回。」


  皇帝想冊立嫡子謝琰為儲君的意圖很明確,資歷老又沒兒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給了個貴妃位,吳良娣育有皇次子,兒子、資歷、位分都有了,可貴妃位置只有一個,她只能進第二梯隊,偏偏上頭有個不是太后勝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這輩子都不會在淑妃位分上擱人,吳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個德妃。


  李良媛給皇帝生了長子,也是東宮老人,破格冊為賢妃,混進第二梯隊。


  其餘幾位東宮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冊順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冊寧妃,按部就班地升職,誰都沒能越級一步。


  八妃之中,除卻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兩個位置。


  ——準確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經被皇七子生母惠嬪預定了。


  被冊封的幾個嬪位中,有封號不過兩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嬪紀氏,另一人就是惠嬪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卻無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嬪這輩子就這樣了,惠嬪卻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夠了年資,不出差錯,如今的惠嬪就能順利晉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順妃、寧妃,遲早也會被她壓在腳下。


  惠嬪言氏,東宮時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歲。擱普通人家裡,這年紀的婦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後宮里這一水兒的年資深厚的高位妃嬪相比,言氏年輕得讓人眼前一亮。


  惠嬪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緊,每天都是最早一個趕往長秋宮向楊皇后請安。


  這一日,惠嬪照例帶著宮人散著步款款步入長秋宮門,恰好看見皇后儀仗匆匆忙忙地往長信宮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這天是剛亮吧?


  惠嬪錯愕地問身邊的大宮女:「這是什麼時辰了?我竟來遲了嗎?——今天也不是給太妃請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繼后在長秋宮中也沒住上幾年就薨了,從此文帝就再也沒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繼后獨子,登基之後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為淑太妃,請移居長信宮。——長信宮是謝朝歷代太后居所。礙於禮法,皇帝沒能給淑太妃上皇太后尊號,然而在皇帝的後宮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個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楊皇后就會帶著來給她請安的妃嬪,一起去長信宮中拜望淑太妃。


  至於楊皇后自己,閑著沒事兒的時候,經常溜達去長信宮中與淑太妃作伴。惠嬪經常混在楊皇後身邊,妥妥的就是楊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著楊皇后在長信宮裡打葉子牌。


  大宮女忙道:「這才卯時剛過,娘娘怕是有什麼事要和太妃商量。」


  確認了不是自己睡昏頭之後,惠嬪才鬆了口氣,身姿款款地扶著大宮女繼續往前走:「那咱們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給娘娘磕頭,沒事兒咱回去睡個回籠覺。」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麼事兒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宮裡去了!


  ※


  楊皇后確實被震得頭昏眼花,坐在鳳輦上人都是懵的。


  謝茂是淑太妃的兒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楊皇后看著長大的。淑太妃生子后體弱,謝茂襁褓中就被她抱進了東宮,又因淑太妃當時主理六宮事,一邊忙著轄治宮權,一邊又得幫著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風,幾乎無暇照顧謝茂,撫育謝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轉到了楊皇後身上。


  要說楊皇后把謝茂當兒子養,那是半點都不誇張。


  ——如今的皇五子謝琰,小時候還穿過謝茂的舊衣裳,玩過謝茂的舊玩具。


  猛地聽說一向傻白甜不鬧事的謝茂和大將軍衣尚予的兒子混在了一起,好像還強行把人家睡了,楊皇后整個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謝茂睡的是個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幾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鬧得許久沒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對有子的后妃來說,這反而是個好事。


  她懵的是謝茂怎麼睡了衣飛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兒子!衣尚予的兒子是能隨便睡的嗎?還強睡人家?!


  楊皇后鑾駕行至長信宮時,剛剛起床聽了信王府傳來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將軍的兒子?」淑太妃今年也不過四十三歲,因保養得宜,仍是明眸皓齒、風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凈些,也是平添端莊,不見寡淡。


  「娘娘,皇後娘娘駕到。」宮人來稟。


  淑太妃起身迎了兩步,楊皇后已匆忙進來,見滿屋子噤聲不語,淑太妃連頭髮都沒梳好,就知道這邊也已經得信兒了。


  「太妃已經知道了?此事不敢輕忽,我已差人去太極殿請陛下了。」楊皇后道。


  淑太妃與她敘禮坐下,揉揉額頭,頭疼地說:「說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怎麼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處?他還沒正經納妃呢,這名聲傳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楊皇后聽著不對,遲疑地問:「您聽的是什麼信兒?」不著急衣尚予殺上門來,著急謝茂怎麼娶老婆?


  淑太妃驚訝地看著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長公主的兒子好了么?哎呀,我這頭疼的,差了輩兒呀!」


  從禮法名分上算,梨馥長公主是謝茂的姐姐,她兒子可不就和謝茂差了一輩兒嗎?

  楊皇后簡直哭笑不得:「您操心這個?我那兒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壓著人家。——後來就請了御醫去看,洗出來幾盆子血水。」


  「說句喪德行的話,咱們家十一弟,真要喜歡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設法也能給他弄到手,可他這弄的是誰?衣尚予的兒子!陛下還得把他家好好哄著呢,真愁人,鬧出這麼一回事來,怎麼收場?」楊皇後頭更疼。


  淑太妃驚訝極了:「啊?他,他還用強的?不行,我得問清楚了!來人,立刻去把信王找來!馬上來!」


  宮人領命迅速離開之後,淑太妃珠淚滾滾,哭道:「這冤孽啊……」


  楊皇后就顧不上頭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這麼回事。要麼是底下人傳錯話了呢?您可別著急,十一弟來了再問問。」算算時間,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親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連連寬慰。


  淑太妃與楊皇後年紀相差不足十歲,彼此爭搶的又不是一個男人,相扶多年倒是養出了一段深情厚誼。名義上是庶婆婆與嫡媳婦,相處起來又頗有幾分閨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進門時,楊皇后與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著二人親密無間的模樣,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禮,和從前做皇子時拜見妃母一樣恭敬。


  淑太妃與楊皇后同時向他施禮,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宮,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禮都儉省了,二人皆道萬福金安,請皇帝上坐。因禮敬淑太妃,楊皇後退一步坐在了東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邊。


  淑太妃見了皇帝,好容易被楊皇后勸好的眼淚又滾了出來,哭道:「陛下,我這孽障闖下滔天大禍,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將軍賠罪吧!」一句話說完,泣不成聲。


  皇帝嘆息道:「不至於此,不至於此。」


  楊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


  淑太妃悄悄抬頭,看帝后臉色。若真是謝茂強逼了衣飛石,她很贊成楊皇后的處置方式,悄無聲息地將衣飛石殺了,衣尚予遠在青梅山能知道什麼?京城畢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兒就傳進了皇宮,可消息也就只能進皇宮了,輕易透不出去。


  卻見皇帝搖頭頭:「這事兒頗多牽扯。」


  皇帝這會兒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怎麼會輕易動手?

  昨天楊上清進宮來說庶子被歹人廢了,世子又進宮說歹人是外朝匪盜,據羽林衛調查,干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盜」又可能是謝茂。兵馬司搜城,真搜出來一夥探子,險些奪了聖安門。守城校尉被衣飛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報信說,謝茂強睡了衣飛石。


  宮門才打開,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聽著亂七八糟,沒一個靠譜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門必然要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後來請,皇帝立馬改道溜回了後宮。——他先在長信宮召見謝茂,問清楚怎麼回事了,才能去和諸大臣商討這件事。


  皇帝忌憚的當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將軍行轅的衣尚予。


  ※


  謝茂走進長信宮時,彷彿根本沒察覺到周遭的緊張氣氛,信步徜徉,渾身輕鬆。


  看見皇帝與淑太妃南面而坐,楊皇后陪坐東首,皇帝盯著自己滿臉嚴肅,淑太妃眼角殘留著淚痕,楊皇后一副快暈倒的模樣,他就忍不住想笑。


  這三位呀,這三位真是……他沒法兒說。


  他再是心中蔑稱皇帝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寵愛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長兄身份教養他多年的謝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類似於父親。文帝寵他,皇帝不止寵他,也教養他。——不管哪一世,謝茂都沒想過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個秘密之後,也一樣沒想過去搶皇帝的皇位。


  「給您三位請安。」謝茂笑嘻嘻地上前磕頭,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來了。


  場面頓時變得混亂而尷尬,謝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褲子,看著被丫鬟撲在地上的衣飛石,——幾個小丫鬟當然不是衣飛石的對手,不過,滿屋子的動靜驚醒了衣飛石,他才想起場合不對。


  旁人的褲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褲子是不能亂扯的。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飛石沒有再動。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動一下,只怕滿屋子仆婢都會嚇哭。


  於是就出現了身手不凡的衣飛石,卻被幾個小丫鬟壓著不能動的情景。


  「朱雨去請大夫,孤與小衣獨處片刻。」謝茂一句話解除衣飛石的窘境。


  驚魂甫定的宮人侍從們再三確認了衣飛石的狀態,見他確實低眉順目沒有失心瘋的跡象,自家王爺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魚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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