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鄉村天王(194)
謝茂出門從來不帶司機。前有小招兒, 後有崑崙, 都是長期被謝茂扔家裡自生自滅的命。
徐以方早上起來, 看見崑崙滿院子轉悠, 詢問之下, 才知道謝茂夜不歸宿。
謝茂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非常厭惡生活被捆綁束縛,有衣飛石在時會常常打個電話向宿貞和徐以方告知行蹤, 以免兩位媽媽什麼事情都不安排就在家裡等著兒子回家——這種等待通常也會讓謝茂暴躁。現在衣飛石不在了, 謝茂只說要出門,什麼時候回來徹底看心情。
徐以方也不知道謝茂中午能不能回來吃飯。這兒子心腸冷, 面上看著恭敬客氣, 說出門就出門,一走就是小半年,連個電話都沒有。——畢竟不是自己看著養大的,徐以方也不好教訓,只能哄著。
見崑崙在院子里待著無聊又孤獨, 她客氣地把人招呼進來吃了早餐。
崑崙就跟著她混了,陪她插花、畫畫, 陪她給不知道是否回家的謝茂包餃子。
中午十一點,容舜也準時來敲門,順勢加入了包餃子大軍。
「小畫怎麼沒來呀?」徐以方關心地問。
容舜跟謝茂、衣飛石關係好,這種好已經超越了他以非婚生子身份與衣飛石爭奪家業的競爭關係。連宿貞都不再敵視容舜, 常常帶容舜到書房說話, 徐以方哪會看不懂這其中的關係?
謝茂與衣飛石不在的半年, 也是容舜常常來家裡探望徐以方。徐以方和容舜關係還算好。
容舜沒敢說自己今天是聽謝茂的吩咐來挨捶的,隨口說童畫今天上班來不了。
崑崙是客人,容舜就稱得上是貴客了,徐以方很高興,讓廚師幫著多調幾個口味的餃子餡兒,說:「舜哥兒喜歡吃土豆豬肉餡兒的餃子,你把土豆切好,五花肉我來剁。」
容舜連忙說:「不麻煩,太太,我就吃韭菜行了。」
「不麻煩不麻煩,這就得了。」徐以方拍拍手上的麵粉,拿出手機給謝茂打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謝茂正在去探望蝦餃父母的路上。
「茂茂,中午回來吃飯嗎?舜哥兒來了,給你包餃子呢。」徐以方毫不客氣地拿容舜當槍。
容舜聽這一耳朵差點沒吐血,先生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太太您還非得讓他回來捶我呢!
沒奈何,容舜面上還得保持鎮定,動作利索地擀餃子皮——崑崙是個廚藝新手,包餃子時能維持餃子皮不被餡兒炸開就不錯了,擀餃子皮這任務對他來說太艱巨。
【我得晚一點兒。】謝茂從未忘記過在京市定居的蝦餃父母,隔幾個月總要親自來看一看。
「沒事兒沒事兒,我們等著你啊,你慢慢的不著急。開車慢一點。」徐以方溫柔地叮囑。
【嗯,我知道,媽。】謝茂隨口答應,也沒說自己其實沒開車。
他坐的是九爺的車,九爺安排了司機,駕駛技術很穩妥。
昨夜住在會所,九爺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早上起來連換洗衣服都準備好了,大約是為了迎合謝茂的審美,連外套都準備了一件與謝茂穿來那件土味羽絨服同牌同款的新衣。謝茂估摸著吧,劉奕大概在家裡闖的禍不小,九爺這是提前巴結著呢,從前也沒見九爺這麼狗腿。
正覺得這司機駕駛技術不錯,車輛急剎,謝茂身體下意識地調整了角度,穩穩地坐在後排。
九爺的司機是退伍兵,素質相當好。不止急剎,見車頭前站著的男子手提桶狀物,似乎要往車上傾倒,立刻選擇倒車。背後立刻響起一片喇叭聲——背後有車。
不等謝茂指揮,司機以踩死了油門,砰地朝著正打算往車上澆汽油的男子撞了上去!
將人撞到之後,車輛也駛出了二三十米。
背後的小車司機是位熱心腸的年輕女士,居然停下車,打算上前察看被撞倒在地的傷者。
傷者手裡提著的桶子已經被壓癟,汽油淌了滿地,發出刺鼻的氣味。看著汽油順著輪胎印兒蔓延向謝茂車輛的那條軌跡,傷者掙扎著去掏懷裡的打火機——
後車熱心腸的女司機正好走過來,轟一聲,汽油被點燃了。
「啊——」
女司機尖叫著被謝茂拎離了火場,謝茂不太憐香惜玉,把她扔在了她自己的車頭前。
躺在汽油堆里的棉衣男子很快就被燒成了一個火球,無數過往的汽車停下來,有司機拿出後備箱里的便攜滅火器,附近的居民也都趕來察看,有滅火器的找滅火器,沒滅火器地去牽水管拿水盆,然而,汽油助燃的功效太可怕了,短短几分鐘之內,一切都來不及了。
死裡逃生的女司機哭花了妝,就坐在自己車前打電話報警:「喂,警察叔叔,不,警察阿姨,我,我剛才看見一個人報復社會潑豪車汽油,他……他現在把自己燒了……什麼?哪兒?我在哪兒?我在XX街這個……這個吉野家對面的馬路上……」
餃子當然沒吃成。九爺和容舜都聞訊趕來,把在派出所做筆錄的謝茂接出來。
這事兒驚動九爺和容舜不奇怪,特事辦立刻就做出了反應,把案子從市局接到了特事辦處理。
在特事辦的某半公開的辦事處,謝茂看著被燒焦的陌生屍體,說:「這是南洋降頭術。」
因是半公開的辦公地點,對外自稱隸屬於公安部,管一些非常態的事務也很正常,九爺作為涉事車主被謝茂邀請旁聽。明知道容舜事情很多,且主要負責海水淡化技術方面,齊秋嫻依然讓容舜跨行帶隊負責此案——謝茂不好伺候,讓容舜去伺候他,齊秋嫻認為不容易出亂子。
崑崙還拎著一盒子蒸餃,徐以方調餡兒,容舜擀皮,崑崙負責包好。
看完了屍體之後,九爺吃了一半的午飯差點吐出來。幾人挪了個房間坐下,崑崙就把這盒餃子打開,在小碟子里倒上醋,請謝茂吃午飯——九爺覺得謝大師新雇的司機純屬腦子有坑。
下一秒,謝茂就真的坐了下來,接過筷子,還問他:「九哥吃了嗎?」
九爺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口鼻煙:「吃了。」
容舜一直在等消息,底下人進門送了一份資料進來,他看了一眼,說:「先生,這是襲擊者的資料。晉籍岸縣人,兩天前乘車進京。此前,他長期在南省梅市謀生,初時在鞋帽廠做車工,做過短時間的水果販,這些年物流發達,他在某通做快遞員……」
南省梅市。
指使幾個老混混在頂呱呱廠區縱火的韓鐵關,他的傢具公司就坐落在南省梅市。
這讓九爺覺得極其沒有面子。謝茂托他幫個忙,他忙是幫上了,可惹出來這麼多後患,就顯得他的手段不夠乾淨。先前韓鐵關去報復謝茂,頂呱呱至今還有兩個員工躺在醫院裡,現在他自己的座駕遇襲,若不是司機反應迅速,整個車子都要被燒了。
「先生,您說這是南洋降頭術,我請隔壁組的同事來看看?」容舜問。
有九爺在,容舜說得不太明白。所謂隔壁組,就是燕鮑翅組,專門負責技術支持。
「有我呢。」謝茂覺得自己比燕鮑翅組的小毛毛懂得多一些,何必去找那群小傲嬌。
謝茂吃了七八個餃子,稍微停下筷子。
崑崙和容舜都沒能領悟到他需要什麼,甚至都沒意識到他停下筷子是要東西了。
送了資料進來一直站在門口毫無存在感的年輕文員,不著痕迹地抬頭看了一眼,走到辦公室牆角,拿出飲水器下面的一次性水杯,一一給各位倒水。
容舜才突然想起來,把崑崙提來的保溫壺揭開蓋子,倒了半碗餃子湯送到謝茂手邊:「先生,這是餃子湯。」老派人吃東西,講究原湯化原食。肯定比喝白水好。
給所有人送了水之後,年輕文員又安靜地站在角落裡,被容舜吩咐:「忙你的,下去吧。」
他一直沒有抬頭,聽了吩咐之後,悄無聲息地推門離開。
謝茂彷彿不在意地看著那年輕文員的背影,嘴角勾起冷漠譏誚的一道弧。
——衣飛石,你變成灰,我都認識你。
眼看著衣飛石離開了辦公室,下一秒又借口送水果,換了另外一個身份模樣進來,謝茂都氣笑了。
這回衣飛石扮演的角色,依然是特事辦的下屬之一。和前頭的年輕文員一樣,此人其貌不揚,長得毫無記憶點。他熟練地端來切好的哈密瓜,另有一些剖開的甘蔗小段,總共兩盤,一盤放在了謝茂吃餃子的辦公桌上,另一盤放在九爺所坐沙發邊的茶几上。
送了水果之後,他又毫無存在感地站在牆角。除了謝茂,連崑崙都沒發現他留下的跡象。
「降頭多半截人氣運,戕害其肉身。這種能操縱人進行自殺性攻擊的降頭術很少見,能夠施展的降頭師不會很多,付出的代價也必然很大。」謝茂道。
容舜將他所說的情報記錄下來,說:「我即刻讓人去排查。」
「不用。」謝茂用筷子蘸醋在盤子里畫了兩下,「那人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容舜和九爺都很驚訝。為什麼?容舜好歹也是山川咒術的正經傳人,雖然總是學不會,理論他還是學得很紮實的,推測道:「咒術反噬嗎?」
「那倒不是。這種降頭術以無辜者獻祭血食,攻擊失敗了,降頭師也不會反噬受傷。」
謝茂把剩下幾個餃子吃完,在九爺和容舜滿臉困惑的注視下,他喝了一口餃子湯,才慢慢地說:「有人差點燒死我,你能准許他活過今天晚上嗎?」
站在角落的衣飛石始終低著頭,聞言心頭一緊,君上認出我了嗎?!
他又說服自己,不可能,君上不可能認出我來。正忐忑不安時,他聽見站在謝茂身邊的崑崙恭敬地說:「不能。」
衣飛石鬆了口氣,原來君上差遣的不是我。這個認知,讓他隱隱又多了一絲失落。
崑崙印是上古神器中極其具有地位的一位,然而,崑崙印本身就不是戰鬥系法寶,尤其是在近四百年前,崑崙印還險些因戰隕落。
對於神器器靈而言,四百年的休養是一個很短暫的過程,大概等同於人類精疲力盡之後只打了個盹。崑崙是器靈煥發了新生,擁有傳承卻沒有太多記憶。
總體而言,崑崙是個先天戰鬥力不足,後天還被戰損削弱的上古神器器靈。
衣飛石並不覺得崑崙有資格跟隨在謝茂身邊,崑崙是鎧鎧那一輩的小朋友,戰力差得遠了。
……可現在謝茂身邊只有崑崙。
謝茂笑了笑,指了指桌面上的東西:「把保溫盒收好,還給我媽媽。」
崑崙答道:「是。」
謝茂又說:「那件事不該你去辦。」
崑崙不解地看著他。那件事是哪件事?收餃子盒?聞言,崑崙想把正在收拾的保溫盒遞給容舜。
謝茂明知道衣飛石就站在角落裡,卻裝作一無所知,故意對著某個空蕩蕩的方向,彷彿在朝著正監看自己的人說話:「你去。」
——如果衣飛石沒有用百鬼善變喬裝改扮潛入此處,這會兒他確實應該在用鏡花水月監看謝茂。
哪怕謝茂沒有從前的記憶,他依然很了解衣飛石,知道衣飛石想做的一切,能做的一切。
這回輪到崑崙和九爺面面相覷了。「你」去?「你」是誰?
容舜心中嘆息,先生這是在對老師說話吧?老師還在養傷吶!也不知道老師聽見了沒有?
衣飛石沒聽見,容舜怕謝茂生氣。衣飛石聽見了,他又擔心老師帶傷出任務不方便。
※
謝茂一行人離開特事辦的辦事處后,衣飛石也閃身離開。
只花了一秒鐘,衣飛石就變成了一個全新的模樣,走出辦事處大門,他就穿上了外賣小哥的衣服,手裡還提著食物包裝袋,融入場景中,毫無違和感。
他恍若不在意地跟了半路,直到謝茂和九爺上了車,他不敢探尋的目光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謝茂的表現很完美,衣飛石絲毫沒發覺自己已經被識破了身份。
他一直都想改換身份回到謝茂身邊。只要謝茂不再追問「衣飛石」的反常,就不會因此想起前世之事。衣飛石很想回到謝茂的身邊。最初謝茂去了萬神宮,衣飛石找不到機會,謝茂下山之後,衣飛石依然在找機會——謝茂喝花酒,他就不敢回去了。
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永遠無法理解器物成人的自卑。
所謂人身難得,中土難生。在原世界里生而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功德之下的福報。
衣飛石最初連「他」都稱不上,只是個「它」。
謝茂看不起禽獸,看不起異類。天生萬物以養人,在謝茂看來,異類天生就比人族矮一等。
——哪怕謝茂是修界極其仁慈的聖主,准許妖修成聖,准許妖修入朝,讓妖修與人修擁有同樣的機遇和地位,甚至支持妖修解除與人修強制性的主奴契約,可謝茂依然不贊同人族與異類通婚共血。
萬物生而有靈,靈若生慧,我尊重你們的智慧,賜予你們平權。可是,我們畢竟不是同族。
權力等同,族別有異。
我們根本不一樣。人就是人,妖就是妖,異類就是異類。
衣飛石跟隨了謝茂千萬年之久,他明白謝茂的想法。
他也曾鼓起勇氣試探過,可惜,謝茂給他的答案,不可能使他擁有一絲僥倖的勇氣。
一場必輸的賭局,衣飛石不會去賭。
在謝朝時,謝茂偶爾露出可能另覓新歡的跡象,那個無憂無慮不知前事的衣飛石,反應也是沉默退避,假裝不知道那件事。唯獨謝茂命人將楚弦挑入宮中時,衣飛石才犯顏抵抗了一次——抗議的也不是謝茂重新選了個侍寢(出軌),而是他選擇的楚弦年紀太小,行事有干天和。
不管是否擁有從前的記憶,衣飛石都不可能去阻止謝茂睡別人。
從前那是陛下的權力。如今那是君上的權力。只要謝茂願意,衣飛石就只能服從。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阻止有用嗎?
這世上有無數個誘惑,擋得住今天,擋得住明天嗎?一輩子擋下去?
衣飛石不能決定謝茂是否睡另一個人,他唯一能決定的,只是在謝茂睡了別人之後,他還跟不跟謝茂繼續生活。很幸運的是,謝茂從來沒有給他考慮這個問題的機會。謝茂也並不需要他去阻止。
衣飛石始終在尋找回到謝茂身邊的辦法。
謝茂的生活圈子很狹小,從前一直圍著衣飛石轉,能近身的人都有數——兩個媽,家裡的保姆阿姨,容舜,常燕飛等等……可是,除了衣飛石自己,誰也不可能長期跟在謝茂身邊。
謝茂突然決定要自己拍攝《岳雲傳》,衣飛石琢摸著是不是能在劇組下手,混個接近的位置,比如說,副導演,場記,或者司機都行。
計劃趕不上變化。
謝茂遇襲。
衣飛石重新回到久違的陽世,混入了謝茂身邊。
——有人差點燒死我,你能准許他活過今天晚上嗎?
——不能。
※
衣飛石重新回到了輪迴池。
他手裡拎著一道幾乎被燒滅的鬼魂,徑直扔進了渾沌的黃泉水中。
魂體之間的交流很多時候並不需要語言,黃泉水將鬼魂混亂的記憶一一梳理出來,衣飛石很容易就發現了其中的線索——這個被下了降頭術,對九爺車駕發動自殺式攻擊的棉衣男子,就像是被做成肉雞的電腦,高手就能從中順藤摸瓜找到背後的黑客。
衣飛石順著這倒霉的鬼魂找到了對他施術的降頭師,很意外的是,居然是個金髮碧眼的西洋女郎。
不管是南洋人還是西洋人,只要威脅到了君上的安危,都得死。
衣飛石拿出一軸古卷,緩緩展開,正要將被鎖定的西洋女郎拘魂下九幽,背後的大門突然被擰開。
一個穿著五星級酒店男侍應服裝的男子走進來,步履輕捷,他左手拿著一根纖細的鋼索,迅速朝著西洋女郎的脖子套進,使力一拉,這擅用降頭術的可怕降頭師,竟然被悄無聲息地割了喉!
衣飛石以魂魄狀態高踞於維度之上,現場咽喉汩汩流血死不瞑目的降頭師和潛入的殺手,都無法發現他的存在。
一直到降頭師鮮血流盡,殺手才將緊攥的右手放開。
——原來他右手裡握著一道極其純粹和煦的佛光,能夠鎮壓住降頭師所攜的陰力,以至於降頭師猝不及防地面對他時,半點陰術都使不出來。就如普通人一樣被他所殺。
殺手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擦去鋼索上的血絲,低聲說:「不要惹我弟弟。我會生氣的。」
他收好作案工具,從來時一樣出門,順手擦去了推門時的指紋。
衣飛石看著殺手的背影。
這人原本記藉在西洋,生死不歸地府統管,不過,被衣飛石以輪迴大帝形態看過的所有人,都會自動被生死冊錄入。
Jack謝,華夏名謝約翰。生於1991年,死於2019年。
君上今生的兄長。今年夏天,他就會死。
死因,弒父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