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鄉村天王(75)
「把我幺叔爺還來!」
陶家隊列里, 一個年輕小伙兒紅著眼擠了上來。
這顯然是個真正的年輕人。大約是很少出門,對大場合頗為不適應,身上套著尺寸合適卻不貼合的嶄新羽絨服, ——這是樂滋滋到京市長見識的打扮, 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高級」。
他瞪著衣飛石的眼神全無底氣, 只有一種年輕人才有的冒險與拚命。
對於衣飛石這個能夠把自家長老「弄消失」的神秘高手,他沒有一絲戰勝的勇氣。他在害怕, 他更憤怒。可他還是得出面討要長老。這是一個家族的「骨氣」。陶家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 修法、實力、地位、權力……骨氣,是陶家這個日益走向沉淪的頂級家族,目前唯一僅剩的尊嚴。
陶亭知道,他走出來,他和他身後的三個堂兄弟, 很大可能一起折在頤和茶莊。
他還是得出來。
——「這就是那個後輩弟子丟下長老逃之夭夭的陶家?」
不, 絕不能是。如今的陶家, 經不起這樣的嘲諷。
「對,我們長老呢?快還來!」
「還我們幺叔爺!」
陶家是目前頤和茶莊內, 一眼望去即知道過得最艱難的隱世家族,沒有之一。
身穿各種山寨名牌,看似領隊的陶亭驕傲地在脖子上懸挂了一個智能手機,重重皮套保護之下, 是號稱千元內性價比最高的遊戲手機。其餘幾個年輕人要麼沒手機, 要麼帶著兒童通話手錶。
在幾個陶家小夥子暫坐的座位下邊, 堆積了幾十個飲盡的汽水鋁罐, 十幾個布丁瓶子。
在陶軒的衣兜里,還揣著七八包飲料用黃糖,一打方便包番茄醬。
沒辦法不窮。
製作傀儡的材料太貴了。
失去了修法和馭法,僅剩下傀儡偶人的製法,陶家就像是抱著原|子|彈卻沒有導彈發射技術,被群狼環伺,被肆意壓榨。能咬著牙拴緊褲腰帶熬到今天,除了隱盟還稍微要點臉,祖宗抗戰時留下的美名蔭蔽,兩代家主善於抱大腿賠小心周旋,就只剩下陶家的「不死心」。
哪怕再窮,再艱難,陶家弟子買不起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吃不起薯條喝不起可樂……
他們每個人都會擁有一具價值少則數十萬,多則數千萬的傀儡偶人。
這幾個陶家弟子人數不算多,然而,帶上他們各自的傀儡,看上去就浩浩蕩蕩一群人。
把衣飛石圍住了。
這群年輕人的眼神都很乾凈,衣飛石看得出來,他們手上都沒沾過血。——打陶圃是為訓|誡與立威,打這群小毛毛,襄國公覺得就算打贏了也沒什麼意思。畢竟衣飛石在謝朝活過了天命之年,他的孫輩都和這群年輕人差不多大了。
「放出來。」謝茂也不想和丁儀當面吵架,還沒辭職,目前還是上下關係。
衣飛石退後一步,陰陽燈負於肘后,輕念咒文與攝魂花取得聯繫,下一秒,陶圃就被放了出來。
——人放出來,用於禦敵的兩具傀儡則被衣飛石扣在禁陣中。
陶圃攜帶的三具傀儡,是陶家目前價值最奢昂、最頂級的傀儡,被衣飛石砸成零件的那一具傀儡價值無法估量,剩下兩具傀儡造價保守估計也在兩億以上。一些珍貴材料,幾十年來皆有市無價。
「我們的傀儡!還來!——你們是鬼子嗦!」陶亭還想要回兩具傀儡。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謝茂隱帶笑意的雙眼。
一柄泛著熟光的桃木劍抵在他的咽喉,動作太快,快得讓他都不知道這一切何時發生。
「你乖乖地跟著你叔爺坐在這裡喝可樂,否則……」謝茂示意了一下衣飛石。否則把你們全家和帶來的傀儡一起,都丟進禁陣里。
陶圃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孫扯了回去。
謝茂與衣飛石一起走了,陶亭才摸了摸自己的咽喉,驚魂甫定。
「……他,」陶亭能感覺到雷擊桃木劍上滾動的雷炁,「我覺得他是雷法……」
剩下幾位觀戰的長老都交換了眼神,蕭擎感慨道:「深不可測。」
葉萍青則若有所思。他離開特事辦就是因為被謝茂原身「暴打」,當時,他為了阻止謝茂進入特事辦,所以開出「要麼開除謝茂,要麼他辭職」的條件。上層博弈,他輸了。所以,謝茂留下,他離開。
——那時候的謝茂,已經有了很奇特的地方。不過,那種「奇特」是可控的。
如今的謝茂,完全變成了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存在。夢中得神仙所授的故事,真的存在?
※
謝茂和衣飛石都跟著丁儀進了一間防守嚴密的辦公室,齊秋嫻親自守在門外。
衣飛石也沒把自己當外人——他們倆就是來問容錦華死亡真相的。哪曉得走進辦公室,不等謝茂發問,丁儀就拉上窗帘,從兜里拿出一個微型投影儀,將一幅圖投影在白牆上。
「謝茂,你來得正好。有一個任務——」
謝茂把她放在桌上的投影儀拿起,光束朝下,豎起扣在桌面上。
「沒有任務。」他嘴角上浮似乎帶笑,眼底卻靜如深井,沒有一絲波瀾。
「昨天我沒有繼續任務,沒有歸隊做任務彙報——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你出賣過我。二比一投票,我的行蹤給了吸血鬼。我不會給一個出賣我、又不討我喜歡的上司賣命。」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不會趾高氣昂地發號施令。」謝茂稍微示意了一下。
發號施令,自取其辱。
謝茂的態度讓丁儀有些驚訝。
她似乎很肯定地認為,謝茂「一定」會堅持留在特事辦。
此時謝茂說要「離開」,讓她覺得極度荒謬和不信任,她的表情,似乎覺得謝茂在虛張聲勢。
「你覺得走的一定是我?」謝茂也很驚訝於丁儀的自信。他能教普通戰士修真,能徹底改變特事辦被隱盟壓制的尷尬局面,丁儀卻認為「有你沒我」的局面下,離開的必然是他?
「這不重要,我們可以再談。現在我需要你告訴我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謝茂糾正話題。
丁儀把他倒扣著的微型投影儀重新放回原位。
白牆上,投放著某個裝置的拆解圖。
「當年發生的事,保密時間是五十年。我不會告訴你。不過,正在發生的事,和十八年前的事息息相關。如果你願意執行這個任務,謝茂,你很聰明,我覺得你可以找到當年的真相。」丁儀說。
「我不談條件。」謝茂說。
「我是個軍人。服從命令是我的天職,我接到過當年事件的封口令,所以,」丁儀口吻很平淡,都不像是在說服,而是陳述一個事實,「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在宿貞的別墅里,丁儀說了很多當年的事。
唯一保密的,就是當年容錦華送去倫敦的那一份「文件」,保密五十年。
那樣緊急的情況下,宿貞拿著一本《詩經起源與先秦民俗研究》憤怒地打碎了她的胳膊,她也只是乾巴巴地說謝潤秋與羲和不值得信任,沒有透露任何內情。
她剛才想要給謝茂的任務,和當年容錦華遞送的文件相關?和丟失的7號檔案相關?
謝茂開始看她投影在白牆上的圖片。
「這是……」謝茂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武器。」
「一件我們至今還沒徹底弄明白原理的武器。我私底下請了一些信得過的修界大師察看、研究,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丁儀指著拆解圖中其中一個放大的剖面,「那應該是一種符文。不過,沒有人能讀懂,史籍上也沒有任何記載……」
謝茂仰頭看了好幾眼,問:「能放大嗎?」
丁儀按了投影儀一下,一張更清晰的大圖投放在白牆上。
謝茂自問舊地球史學很紮實,各種古代神秘學符號、文字,更是未來時代少有的佼佼者。
然而,遺失在歷史長河中的真相太多了。太多有趣卻脆弱的文明,在漫長的歲月中曇花一現,哪怕一縷痕迹都不曾留下。
「沒見過。」謝茂說。
丁儀也沒指望他見過,她再次按了投影儀,下一張圖裡滿滿地排個各種武器。從冷兵器時代的刀槍劍戟到熱|兵|器時代的槍械炮彈,簡直是個巨大的武器收集冊:「我們有理由相信,它是一種能量增幅的符號。任何發現它的武器,都有著與眾不同的效果。」
「比如?」謝茂示意最近的那把袖珍手|槍。
「我們曾用這把槍里遺留的子彈,打死了一隻紫毛殭屍。」
「攜帶特殊屬性?能夠對付非自然力量?」謝茂覺得有趣了,這是一種能量符文?
「這把匕首,它能切割龍角。這把短刀,能夠殺死邪靈。這把槍我們沒有實物,不過,」丁儀說到這裡,表情很肅穆,「它殺死了我們三個海外小組成員,包括七名隱修弟子。」
「普通人持槍,殺了七名隱修弟子?」謝茂問。
丁儀點點頭。
「這是一種全新的能量體系,我們請了專門的密碼專家,古文字專家,研究了很多年。得到的結果並不好。這個圖案,我們知道它是『射擊』,這個圖案,我們知道它是『神聖的,去穢的』,這個圖案,我們知道它是『死亡』……但,那沒有用。」丁儀說。
「就像隱世家族的符紙,就算普通人學會了它的含義,掌握了它的繪製規則,但,沒有相應的傳承,那就是一張普通的紙,沒有任何意義。它不會自己飛起來打人,也不會祛病止血。」謝茂表示理解。
他站了起來,走到丁儀放滿了白牆的各個神秘圖案前,看了片刻,突然問:「這個不保密?」
「這是你的任務。」丁儀拿出PAD,調出地圖。
北斗定位中,整個華夏沿海都是一片赤紅色,一直蔓延到太平洋,丁儀關閉了SOS救援系統,刺目的紅色瞬間消失了,只有一個纖細的箭頭,指向歐洲大陸西北——倫敦。
容錦華意外身亡的城市。
「那裡有一份東西,我需要你去拿回來。」丁儀說。
「拿回來?」
謝茂並不質疑特事辦的決策。
時間能改變很多事情,當年送出去的東西,近二十年後再取回來,這不算決策失誤。
這叫世易時移。
他想確定的是,現在丁儀讓他去拿的東西,確實是當初被容錦華送走的嗎?
丁儀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是默認。
「為什麼要先生去拿?」衣飛石看了不少電視劇,還被童畫拉著看了不少動作電影,PAD地圖上閃爍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SOS信號,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丁儀對衣飛石的態度一直很親切友好,說話時語氣都溫柔了許多:「因為他放倒了常居雷。」
因為謝茂放倒了常家家主。
理論上,謝茂目前是華夏修真界出世的大師中,最能打的一個。
——他還是特事辦的自己人。
「你讓我去拿這麼重要的一件東西,卻不告訴我它是什麼。我怎麼評估它的重要性?也許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就把它……」謝茂做了個順手給人的動作。
丁儀不說話。
「所以,我是個幌子。或者說,我是個靶子。」謝茂拆穿了丁儀的安排。
「謝茂——」
「噓。」
謝茂看著白牆上神秘古稚的圖案,僅憑著丁儀剛才透露的一些細節信息,他已經大概摸到了這種神秘符號的門檻。
不管這個世界上的神秘學體系有多少種,世界的本質是一樣的。
修真者,求的就是這一個世界的本真。
同樣是小麥粉,揉成麵糰。可以做成包子饅頭,也可以做成麵包蛋糕,還可以做成麵條、油餅。
神秘學對能量的運用也是一個道理。不管它用那一種方式去運用能量,能量的本質不會改變,只是表達的方式不一樣。
對特事辦聘請的密碼學家、古文字學家來說,能夠明白這些圖案的意義,卻無法運用。在未來修真社會接受過系統學習的謝茂不一樣。僅從丁儀所說的幾個細節,他就差不多猜到了某幾個能量循環的開閉程式。
面前這一張圖,他已經徹底記下來了。
回家推衍一番,多則十日,少則半天,很大可能就能推開這個徹底陌生的玄學體系的大門。
——對謝茂而言,其難度也就是五星大廚解鎖一種食材的全新烹飪方式。
「我可以去。不過,這裡邊的武器,你給我一把。小刀也行。」謝茂開了條件。
衣飛石很不願意讓謝茂去做「靶子」,可是,當著外人的面,他不能阻止謝茂,反駁謝茂,只得默默按住手裡的陰陽燈。不管謝茂做如何荒唐的決定,他都會負責。
丁儀也不是傻子,立刻問:「有頭緒了?」
謝茂笑了笑,沒否認她的猜測,說:「看來我又多了一枚籌碼。」
——他已經和丁儀攤牌了。他不會再接受丁儀的領導,要他留在特事辦,除非丁儀退役。
丁儀有幾張牌,謝茂不知道。但謝茂握著的牌非常致命。他能教主食組修真。現在,他還有希望破解這種特事辦研究了多年的神秘符號。
丁儀也突然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對謝茂露出笑容,特別真實的笑容。
「你信任我。你不怕我讓你永遠留在境外。——以常理來說,我很可能這麼做。」丁儀說。
謝茂不置可否。他當了幾輩子皇帝,見多了人心易變,無數年少時懷揣赤子之心的好孩子,都會在權勢侵蝕中面目全非,可是,他面對面與人相識的當下,看人極少出錯。
丁儀這種從底層爬起來的官員,最容易玩弄公權以私用。所以,她討厭原身,就敢出賣原身去死。
可她眼底沒有吃喝玩樂等私慾,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女人,處在國家級一線戰鬥部門的指揮中樞,始終保持著巔峰狀態的體能,隨時能出戰鬥任務。沒有家庭,沒有私生活,只有工作。
——她一定有特別的信仰。
「為什麼?」丁儀問。
謝茂笑了笑,在她耳畔輕聲問:「你真的想知道?」
丁儀從他帶了些玩味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不祥,來不及拒絕,謝茂已經低聲說:「因為我會看相。我知道——你的兒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