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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振衣飛石(217)

  張豈楨把謝濟和一干爪牙捉了回來,單是從頭訊問整理整個案子, 也花了整整一夜時間。


  謝濟從頭到尾不肯承認自己犯了事, 只喊冤枉。問他為何好端端地在莊上養著病, 卻突然出現在渡頭打算賃船離京, 他就一口咬定是知道相王府壞事了, 自己不過是聞風出逃。再問他為何差遣兇徒追殺幾個侄兒,他也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了, 自己根本沒有收買兇徒的途徑銀錢。


  案子問到了謝濟頭上,他嘴硬不肯承認,衣飛石也不能刑求——就有屈打成招之嫌。


  所幸京中犯事不比其他,任何差遣仆婢出入都有街坊行人盯著, 再有十戶聯保法打底,生人進出很容易會被記住。從謝濟養病的莊子查起, 總有蛛絲馬跡落下。


  謝濟不吐口,查起來就頗為花費功夫。


  次日清晨, 衣飛石讓宗正寺奏報相王謝瑩被鴆害致死一事,他自己也先趕著進宮一趟。


  一夜沒回去,再不回去交代,皇帝又要跳腳了。


  熬了一宿的謝洛沒精打采地跟著進宮復命,眼看著襄國公快馬進了宮門,他則苦哈哈地縮在自己的小轎子里, 一邊烤火一邊等著皇帝傳見。


  這日不朝。


  衣飛石趕回太極殿時, 皇帝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整個太極殿都靜悄悄的。


  廊殿中眾人悄悄施禮, 衣飛石在外殿脫了凍得冰冷的外袍,換上軟底鞋。秦箏服侍他用熱毛巾搓臉,再喝了一碗熱湯,他才發現今日當差的是因傷休養了多日的秦箏。


  他沖秦箏笑了笑,示意了胳膊一下。秦箏做了個「已無礙」的動作。


  肯替皇帝擋箭的人,在衣飛石心中也格外不同。他摸了摸秦箏的頭頂,就如嘉獎自家子侄。


  秦箏一瞬間臉都紅了,滿眼受寵若驚,輕輕打起帘子,讓衣飛石進殿。


  皇帝已經醒過一次,只是不肯起床,歪在寢殿床幃里閉目養神。隔著內外殿的帷幕已經挽了起來,兩個小宮婢正在服侍睡在外殿榻上的楚弦洗漱穿衣。小孩子腦袋一點一點的,顯然還在打瞌睡。


  「抱他去外邊再睡一會兒。醒來也是白玩兒。」衣飛石輕聲吩咐道。


  楚弦一骨碌睜開眼,上前抱住他的腿:「公爺。」


  內邊謝茂就聽見了動靜,床幃一陣晃動,探出皇帝的半個身子來:「怎麼這會兒進來?快過來。」


  衣飛石快步上前,兩個宮婢不敢違背襄國公的吩咐,用大衣裳將楚弦一裹,直接就抱了出去。


  謝茂還未洗漱束髮,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上,眼中還帶了一點兒惺忪的睡意。身上穿著素白色的絲質寢衣,服帖在胸膛上,遠遠看一眼,衣飛石都能回味起他懷裡的熱度與溫柔。


  「陛下。」衣飛石上前施禮,在床前磕了頭,也不等皇帝叫起,就湊近床邊坐下了。


  謝茂悶笑著嘗了嘗他唇齒間的味道,按住他的手:「這會兒來撩撥朕。」


  衣飛石還想努力一次,謝茂已反扣住他的雙手,笑道:「不許搗亂。」


  再鬧下去,又要被皇帝扒了上衣,指著還沒完全消失的傷痕訓斥一頓了。衣飛石無奈地倒頭睡在皇帝身上,被謝茂掀起錦被裹進被窩裡,湊近臉頰親了好幾下,才問道:「昨兒差人來說去了相王府,這是忙了一宿沒闔眼?累了么?」


  「不累。想陛下了。」衣飛石老老實實地說甜話,希望皇帝不要在意自己夜不歸宿的事。


  「辛苦愛卿了。」


  謝茂說著又開始叭叭叭地親,親得衣飛石扭了扭,哼哼道:「臣的美須……」


  「朕的美人。」謝茂低笑。


  幾十歲的人了,哪個是美人。衣飛石摟著謝茂的腰,色銷魂與地想,陛下才是美人……


  照例親熱了好半晌,弄得衣飛石不上不下極其不舒坦,獨自睡了一夜的謝茂才舒坦了。他哼著小曲兒下床,要衣飛石親自服侍他漱口更衣,衣飛石恨不得把龍床捶出一個窟窿。


  謝茂回頭道:「小衣?」


  衣飛石立刻坐了起來,老老實實地上前服侍皇帝除去寢衣。


  「陛下,十七日了。」


  衣飛石服侍皇帝穿上中衣,將皇帝披散的長發從領口細緻理出,提醒道。


  同樣憋得難受的謝茂頓時更爽了。一眼瞥見衣飛石鬱悶的臉,他才端著架子,慢騰騰地說:「還不到一個月嘛。」


  「……」衣飛石被噎得,低頭替皇帝牽起衣袖,舒展在身側。


  謝茂難得有一回拿捏住了衣飛石,可勁兒欺負了這麼多天,終於覺得夠了。


  「行了吧,看你這樣可憐,夜裡就賞你侍寢了。」謝茂一邊故作大度地開恩,一邊將衣飛石摟在懷裡,溫柔地親吻了數次,柔聲道,「朕亦想你。想得抵不住了。以後別這樣折騰朕了,好不好?」


  分明就是他故意懲罰衣飛石禁慾,說得倒像是衣飛石素著他一般。


  偏偏衣飛石也不頂嘴,低頭道:「臣以後不敢了。謝陛下寬恕。」


  到最後也沒能等到晚上,謝茂才穿了一半的衣裳都白穿了,宮人送了兩回水,鬧得內寢一片狼藉,直到午時過後,謝茂與衣飛石才各自洗漱穿戴,從內殿出來。


  殿內亂得不像話,二人挪到了偏殿用膳。


  謝茂要讓楚弦來侍膳,衣飛石道:「臣有密奏。」


  非要挑吃飯的時候說話,顯然是吃了飯還要出宮去辦差。謝茂點點頭,秦箏就讓服侍的宮婢都退了下去,獨自守在桌邊服侍布菜。


  衣飛石將昨日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當他提及張豈楨時,謝茂「哦」了一聲,略感驚奇。


  謝范夫婦從高牆圈禁中出來之後,除了替謝團兒出頭和長公主府鬧過一場,其餘時候都非常低調。


  曾經謝范執掌衛戍軍,又是京中出了名的丹青聖手,最善畫美人,黎王府經常開宴招待風流文人,更是京中各大青樓楚館的常客——請□□到王府赴宴,這都不算什麼稀罕事。如今謝范卻十分老實,沒差事,沒宴會,更沒有出去找美人入畫,安靜得和沒有解禁一樣。


  「和黎王府有什麼相干?」謝茂問道。


  張豈楨說黎王出門偶遇被追殺的幾個相王府公子,傻子都不信。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

  「陛下,相王府一事,臣還沒有拿到實證。不過,相王謝瑩與世子謝浩『父子相殘』的鬧劇,十有九成是濟王子所為。」衣飛石沒頭沒腦地說。


  謝茂記性比衣飛石還好一點兒,他想了想,說:「謝濟。謝瑩最喜歡的那個小兒子?」


  「謝濟是相王府二王子。側妃所出,乃是庶子。」衣飛石道。


  謝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衣飛石心肝一顫,暗道糟糕!


  他想強調的是嫡庶相爭容易父子反目,壓根兒就沒想過,皇帝也是庶出!

  衣家兄妹幾個都是馬氏嫡出,衣尚予養了兩個外室也沒什麼存在感,衣飛石對嫡庶這事兒是從小到大都不怎麼敏感。他並沒有看不起庶出的意思,更不可能談論到皇帝頭上,純是無心之失。


  「臣萬死。」衣飛石即刻退席下拜,額頭觸地賠罪。


  「起來吧,朕也不至於這麼小肚雞腸。不過,嫡出庶出這事兒,你在朕跟前說一說也罷了,別去戳太后的心肝兒。」若非迫不得已,太后又怎麼肯與人為妾?哪怕皇后是自家的親姐姐,妾妃也是妾。


  哪怕謝茂登基之後,淑太妃變成了太后,也依然改不了謝茂庶出的身份。


  ——文帝駕崩時,太后不是皇后,僅僅是個淑妃,禮法上就永遠差上一截。若擱在數百年前那個不許以妾為妻的時代,哪怕謝茂當了皇帝,太后也不能上太后尊號,到死都只能是一個太妃。


  只怕太后也不在乎被人說是皇家妾侍,但若當著她的面暗指皇帝乃是庶出,那就太戳太后心肝了。


  衣飛石忙解釋道:「陛下,臣擔心的是崇慧郡主出宮之事。」


  「你先起來說。」謝茂將他面前的醍醐釀盛了一碗,「吃著吃著就下席跪著去了,這飯還能吃得下去么?再這樣咋呼,以後用膳時不許跟朕說閑話,就老老實實地吃。」


  衣飛石看他樣子確實不生氣,這才爬起來重新坐下,謝茂給他勺子,問道:「你嘗嘗。」


  「甜了些。」衣飛石吃了一口,下意識地提意見。


  「那你吃朕這一碗,朕讓他們蒸了這碗沒擱霜糖。」謝茂也毫不例外地偏寵。


  秦箏過來幫著二人把碗兒挪了個個兒,心中默默吐槽,到底誰是皇帝誰是臣?一碗醍醐釀,擱甜了就叫下人重新送一碗不甜的上來呀,膳房管夠。


  見衣飛石一口一口吃湯,謝茂才問道:「這又和團兒有什麼關係?」


  衣飛石咽了一口酥酪湯圓,沉默片刻,說:「臣以為今日黎王府突然插手相王府蓄養死士案一事,是臣三弟殷飛琥在幕後安排。」他刻意強調是殷飛琥,而不是衣飛琥。


  謝茂很快就有了頭緒,不必衣飛石多說,他就想明白了:「你認為團兒是為了飛琥出宮?」


  衣飛石甚至談到了嫡出庶出的份上。


  可見很多事情謝茂不肯說,衣飛石心中也有數。


  此時立謝團兒為嗣女,對皇帝而言,其實風險非常大。不是因為禮法、宗室、朝臣的阻力,而是謝團兒僅有一個病怏怏的帶著衣家血脈兒子。萬一這個兒子夭折,或是謝茂一手將謝團兒扶上嗣位,謝團兒卻要另外婚配他姓男子,皇帝所做的一切豈不都是無用功?


  謝茂當然不在乎謝團兒生的是衣飛珀的孩子,還是衣飛琥的兒子,只要是衣家血脈都行。


  衣飛石卻認為不妥。


  「小衣,朕聽著你的說法……」謝茂用銀匕剔了小羊肉在衣飛石的盤子里,「團兒知道了?」


  衣飛石都開始琢磨謝團兒和衣飛琥生了孩子算庶出,以後會跟保保干仗了,可見他是篤定謝團兒出宮是為了「生孩子」。謝茂這邊還以為謝團兒是出宮避風頭呢。


  衣飛石反問道:「若崇慧郡主此時亦不知內情,陛下以為可以託付么?」


  謝茂笑了笑,沒回答這個問題。


  「朕前些日子就和你說了,他們小輩兒的事,咱們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保保這才幾歲?賢愚不知。若團兒願意多生幾個孩子,這是好事嘛。」


  「朕在文帝膝下排行最末,就不如孝烈皇帝聖明?朕出生側宮,並非嫡出,就不如中宮嫡子尊貴?沒有這樣的道理。」


  謝茂毫不客氣地拿自己舉例。他這一番話其實說得仗勢欺人。


  謝茂當皇帝確實不比謝芳、謝芝差,甚至稱得上更好,然而,謝芝當日奪嫡,朝中死了多少大臣將士?還賠了一個皇后、一個皇長子。再到謝茂登基,太后又暗中殺了多少人?她甚至殺了一個皇帝。


  衣飛石想要制止的正是這種紛爭動蕩,卻被謝茂兩句話就堵住了嘴,不敢再吭聲說嫡庶相爭了。


  「依你看,你這個三弟弟是想做什麼?」謝茂似是開玩笑,「莫不是團兒寫信叫他回來的?」


  衣飛石不敢在皇帝跟前撒謊,轉頭就把弟弟賣了:「昨日長寧告訴臣,覺得家中小弟不大對勁兒,更像是臣三弟。臣還不曾回家……」


  感覺到皇帝看了自己一眼,衣飛石連忙改口,「回長公主府。」


  「據臣推測,臣三弟應是黎王出禁之後方才回京。是否崇慧郡主所召,查一查驛路就知道了。」


  「要麼你去問問?朕若親自垂問,怕嚇著幾個孩子。」謝茂道。


  「是。」


  謝茂這兩句話看似問得隨意,衣飛石卻連大氣都不敢喘。


  哪怕二人關係再親昵,涉及到皇權嗣位,衣飛石仍舊輕忽不得。


  謝茂確實屬意立謝團兒為嗣,立兩家血脈為嗣皇帝。然而,他可以給,謝團兒與她的衣家夫婿卻不能主動索要。如今謝團兒與衣飛琥都似乎有心盤算,謝茂問話時已盡量溫和了,衣飛石依然要再三小心地斟酌著答話。


  ——一句話答不好,謝團兒和衣飛琥、衣飛珀都要沒了。


  畢竟,皇帝可以立嗣女,也可以不立。衣飛石從不覺得自己比皇帝的江山在握更重要。


  一頓午膳吃到冰涼,衣飛石還要出宮辦差,相王府那案子錯綜複雜,寫血書讓謝洛彈劾謝浩的,多半是謝濟,然而,蓄養死士、行刺皇帝的人,未必就是謝濟。皇帝還讓衣飛石回家問衣飛琥的來意。


  衣飛石匆匆回來,吃了飯又匆匆離去,謝茂叮囑道:「昨夜就沒睡,今晚務必回宮休息。」


  「臣遵旨。」衣飛石施禮領旨,離開時在皇帝頰邊偷了一個吻。


  謝茂笑眯眯地看著他走了,過了片刻,立刻吩咐道:「宣龍幼株即刻入宮。」


  半個時辰之後,龍幼株就騎著快馬入了宮禁,一路小跑著進了太極殿。


  「臣奉詔見駕。陛下萬歲。」


  謝茂在書房裡看摺子,聞言抬起頭來,吩咐道:「去查明白。衣飛琥幾時回京?因何回京?他與謝團兒何時取得聯繫?何種渠道聯繫?——衣飛珀去哪兒了?」


  龍幼株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應命道:「臣遵旨。」


  「悄悄地查。不能打草驚蛇,尤其——」


  謝茂目光冷漠地盯著龍幼株,隱含警告,「不能驚動襄國公。若他知道你暗中探查此事……」


  龍幼株立刻保證:「是臣私下刺探,願領死罪。」


  ※


  衣飛石離開也不過半天時間,衣長寧帶著人已從謝濟的近身服侍身上撬了不少蛛絲馬跡。


  「前往純王府送血書的小廝已經找到了,回府當天就被滅口,殺死後之後埋在了松樹林中。已經著人挖出了屍體,並請純王爺指證,確是此人。殺死此人的兇手也已被滅口,屍身埋在東二十里鋪的野山丘上。辦這件事的,正是那幾個追殺相王府幾位公子的兇徒……」


  衣長寧將上午發現的線索一一彙報。


  「莊子上的人都回來了么?」衣飛石問。


  「都回來了。審及一老僕,招認曾在七年前,持相王信物,代謝濟掌管過幾個莊子,卑職將地方比照一番,正是幾個蓄養死士的莊子。不過,卑職以為,這件事略為蹊蹺。」


  「你說。」衣飛石道。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很多時候他說話的神態方式,都不知不覺地在向皇帝靠攏。


  「卑職留意到,謝濟所能支使的仆佣兇徒殺手,身手都只比尋常人強些,遠稱不上高手,更不能與我等在慈幼院抓獲的言藻等人相比。」


  「若謝濟當真是蓄養死士的幕後之人,為何不留幾個死士自用?」衣長寧道。


  衣飛石昨夜見了謝濟與他派遣的那幾個去殺謝浩兒子的兇徒,就知道蓄養死士的人九成不是謝濟了。一個敢在多年前就養著陳朝諸色府死士的宗室,派人去殺幾個侄兒,居然沒能殺成功?他連相王都殺乾淨了,卻殺不死幾個侄兒,這件事說不通。


  嫌疑又重新回到了謝瑩和謝浩的身上。衣飛石想了想,說:「去宗正寺。」


  衣飛石在宗正寺大牢見到了謝浩。


  一夜不見,謝浩換了乾淨的衣裳,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沒有戴冠。很顯然,在宗正寺的牢房裡,他被照顧得很好。不缺吃穿,寓所乾淨,屋子裡還放了足足三個炭盆,烤得裡邊暖意洋洋。


  「據說這是我父王曾經住過的地方。」謝浩還能跟衣飛石開玩笑。


  然後,他轉過頭來,就有著肉眼可見的憔悴。雙眼通紅,眼膛發青,嘴唇帶著細細的燎泡。


  這間牢房當然不會有鎖。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廂房,不過窗戶都釘死了,門口站著守衛罷了。衣飛石站在門口,看著一夕之間憔悴不少的謝浩,拱手道:「世子節哀。」


  謝浩倏地落下豆大的眼淚,哽咽道:「我知道。他們告訴我了。」


  相王的死訊不是秘密,今晨衣飛石就讓宗正寺具折上報了——衣飛石當然親口跟皇帝說了,但是上摺子這道程序不能免。相王世子被關押,幾位王子也說不清身上是否乾淨,由宗正寺上奏才是正理。


  宗正寺當然也會把相王謝瑩的死訊告訴謝浩,這是天理人倫。


  衣飛石才注意到,謝浩身上穿的是素衣,不止沒帶冠,身上也沒有佩戴任何掛飾。


  ——宗正寺是皇室治所,除非國喪,任何人都不能在宗正寺披麻戴孝,這已經是最素凈的裝扮了。


  「世子可知道這世上有什麼人會起心毒害相王爺?」衣飛石問道。


  謝浩沉默不語。


  「謝濟嗎?」衣飛石問。


  謝浩看了衣飛石一眼,說道:「襄國公已經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是我對不住世子。」衣飛石說。


  謝浩勉強笑了笑,道:「國公爺言重了。您能有什麼事,對不住我?家門不幸,舍弟弒父,釀成如此慘劇,終究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夠關心,是我錯了。」


  「世子節哀。」


  「我……自然節哀。」謝浩一邊說,一邊簌簌流淚。


  「世子再三節哀。」


  「……襄國公,此言何意?」謝浩終於聽出不對了。


  「我昨日到相王府時,世子幾位公子皆不在府上。相王爺飲鴆致死時,幾位公子亦死於謝濟所差遣的兇徒刀刃之下。夜裡巡丁發現幾位公子的屍身,報至衙門,循著公子們的身佩找上門來。」


  衣飛石眼也不眨地開始撒謊,「世子妃與幾位側夫人聽到消息,悲痛之下,紛紛投繯自縊。」


  「待我發現時,已經不治了。」


  衣飛石撒謊時特別真情實感,他本來就對謝浩沒什麼好感,談及謝浩「死了」兒子老婆時,也沒有絲毫悲傷同情,言辭上十分惋惜,口吻上毫不客氣,兩段話被他說出來就跟照書念詞兒似的。


  謝浩先有一絲不信,被衣飛石冷颼颼的眼神瞟了一眼,居然就信了!

  親爹死了,親兒子也都死絕了,連老婆都全部上吊自殺了。


  謝浩憤怒地踢斷屋內一隻木凳,大吼道:「謝濟!謝濟!」


  「世子稍安勿躁。」衣飛石冷不丁地再加一把火,「巡丁只找到四具屍身。世子確是四位公子么?若不是,說不得還有逃出生天的……」


  謝浩只有四個兒子。


  他非但沒覺得安慰,反覺得衣飛石說的都是真的,人數都對上了,我兒子全死光了!


  謝浩將幾個木凳子全都踢成碎片,自己腳趾甲個個翻起,鮮血濡濕了鞋襪,衣飛石都看見了,謝浩本人卻一無所覺。他瘋狂了一會兒,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冷靜地問衣飛石:「襄國公,敢問,捉住謝濟了嗎?」


  衣飛石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世子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羈押在此吧?」


  「你抓住謝濟了嗎?你肯定抓住了吧!皇伯父這樣信重你,你是極有本事的人,你不可能抓不住毒害我父王的兇手吧?……告訴我,你抓住謝濟了。」謝浩聲音尖銳地問。


  衣飛石看著他,不說話。


  「我知道。」謝浩不裝瘋賣傻,改口先答應衣飛石的訊問。


  「你是被相王爺所陷害?」衣飛石問。


  「不是。」謝浩說。


  他挺直脊背,濃眉舒展開來,宗室貴胄的血氣升騰而起,竟有一絲俯仰無愧的瘋狂。


  爹死了,謝浩不心疼。他親爹就是個坑兒子的。可是,兒子和老婆都死了,謝浩就太疼了。他留著謝濟是一念之仁,哪曉得這一念人心竟害死了自己的妻兒。他認為就是自己害死了妻兒。


  「我知道襄國公想問什麼。慈幼院的刺客,一開始是我父王所蓄養,沒多久,就被我發現了。」


  「發現了又如何呢?父債子償,父罪子承。我又不能向朝廷舉報,說我父王陰蓄死士圖謀不軌,除非我想跟父王、跟相王府一起死。」


  「我也想偷偷把這個隱患除掉。」


  說到這裡,謝浩眼底露出一絲嘲諷,低聲道,「只可惜,請神容易送神難。」


  衣飛石很懂得謝浩的痛苦之處。慈幼院留下來的幾個刺客,全都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更有不少出身陳朝諸色府,精通各種鬼蜮伎倆。


  對付這樣的厲害角色,一般人根本就沒有辦法,哪怕想暗算都不可能成功。


  謝浩不能悄無聲息地除掉謝瑩招回來的死士——還是一群全都懷揣著國讎家恨,打算弄死皇帝、打碎謝氏江山的死士。他只能繼續把這些人養著。


  謝瑩出面招蓄死士時,本來就沒有親自出面,而是以信物為憑證。


  所以,這一班死士,也並不知道幕後供養著自己等人的究竟是誰,只認識手持信物而來的僕從。


  這樣一幫子厲害的死士在手,何異手握屠龍之刀?


  謝浩最初發現死士存在時,恨死了惹事的親爹,恨不得把這群人通通毒死。可是,當他決心無奈地繼續蓄養著這一批死士,午夜夢回之時,心中又何嘗沒有一點兒沾沾自喜?


  ……我養著一批隨時能刺殺皇帝、也有能力刺殺皇帝的死士呢。


  哪怕皇帝高高在上,謝浩每次覲見都只能匍匐在皇帝的腳下,聽著皇帝高高在上的訓誨,他心中依然有一種佔領了上風的感覺:我雖然跪著,可我隨時都能殺了你。


  「陛下不該縱容太后。」謝浩依然不覺得自己有錯,他覺得錯的是皇帝。


  「□□立國何等艱辛,當年我們謝家就有十八個嫡系子弟死於征戰,最終裂土立國,保住了這份基業。她林氏有何功勞?就憑她生了個不能人道的皇帝,她——」


  謝浩一句話沒說完,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與他一同飛出去的,還有他半口掉落的牙齒和噴出來的鮮血。


  服侍在側的衣長寧立刻掏出帕子,衣飛石神色冷漠地接過來,擦了擦手,彷彿抽了謝浩一巴掌都髒了他的手。兩個羽林衛上前,將謝浩架起。謝浩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被打散,羽林衛將他散亂的長發撥開,這才發現謝浩半個臉竟然都被打得塌了下去。


  衣飛石也不禁皺眉。一時怒極攻心,竟沒收住手。


  「口供錄了嗎?」衣飛石問。


  您看這兒有人帶著筆墨紙硯么?衣長寧心知二叔是被氣壞了,謝浩罵誰都行,就不該罵皇帝,還說皇帝不能人道——皇帝自己能說,別人能說嗎?這不是找打嗎?


  他忙答應道:「錄了錄了,卑職都記下了,待會兒就默下來。」


  「記得讓他畫押。」衣飛石看著昏死過去的謝浩,也懶得再看他一眼。


  這差事忙了十多天,臨門一腳居然辦壞了!衣飛石卻也不是多麼後悔,該問的都問出來了。至於口供上畫押的謝浩是醒著還是昏著……就這樣吧。口供是很重要,證據鏈條也很重要。


  「他口述之事,你帶人去查實了。準備好證供,等著移交衙門。」衣飛石讓侄兒去擦屁股。


  衣長寧只怕二叔氣壞了,不迭道:「是,卑職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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