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振衣飛石(150)
長安侯衣飛金的薨逝成了京城的頭等大事。
宮中僅有的兩名皇嗣每天清早到長公主府報到, 毫不自矜身份,只管把自己當子侄輩用,站在門前堂中, 幫著衣家上下招待來弔唁的賓客。
謝沃、謝澤年紀都不大,板著臉小人兒一個,見了來客就拱手作揖,幫著指前往靈堂的路, 除此之外, 兩人也做不了什麼,但是,他們這樣一天不缺席地站班,就足以說明皇室對衣家的看重。
——哪怕衣飛金回京「養病」這事兒是有貓膩,朝中不少人也都知道周氏涉嫌資敵叛國,在衣飛金死後, 皇帝還是不計前嫌給了衣家足夠的體面,讓衣飛金死後哀榮。
為了讓衣飛石寬心,不至於太過悲傷, 謝茂少不得還要做些官樣文章。
諸如特旨許衣飛金以一等公的規制下葬,再讓禮部給衣飛金議一個好看的謚號, 他自己實在沒法兒真情實感地給衣飛金寫祭文,現場捉了單學禮閣老當槍手,洋洋洒洒幾大篇, 就假裝是自己寫的, 叫黎王謝范親自在衣飛金下葬祭祀時宣讀。
除此之外, 他還辦了一件讓衣飛石很驚訝也很感動的事。
不等衣家請封,朝廷就有恩旨降下,讓衣長安承襲了衣飛金的長安侯爵位,不降等。
——衣飛石滿以為皇帝那樣討厭大哥,大哥生前不及請封世子,這爵位只怕是要掉了。
謝茂想法直接得很,衣飛金的爵位是他自己玩命掙來的,留給他的長子是世間最起碼的公道。這皇帝若是連帶兵打仗流血流汗的將領的便宜都要強佔,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想到這裡,謝茂也有幾分唏噓。
曾經他對衣飛石許諾過,只要衣飛金安安穩穩把西北交接給衣飛石,他就調衣飛金去南邊,一旦打下來了浮托國,朝廷再封衣飛金一個國公爵。衣家一門三公,何等榮耀?
世事難料。
誰又想得到,曾經威名赫赫、年少封侯的衣飛金,年輕輕地就薨了呢?
辦完了衣飛金的喪事,整個秋天就過去了。
哪怕有趙從貴、朱雨整天圍在衣飛石身邊服侍,謝茂也常常賜衣賜食微服出宮敲打關切,衣飛石還是瘦了一圈。他進宮時強打起精神,讓自己看上去神采奕奕,然而,臉上的肉少了,謝茂摟著他摸了摸,肋下也是嶙峋骨相。
謝茂氣得反手就打他屁股,罵道:「朕是少給你吃了么?瘦得跟流民一模一樣!」
前些日子哪怕衣飛石不常進宮,謝茂也會經常出去看他,倒也不覺得什麼。
今年稷下庄試種神仙麥,謝茂臨時離京十多天,這會兒再看衣飛石就有了觸目驚心之感。
衣飛石臉上本來掛著笑容,挨了一巴掌就怔住了。他這樣子和往常的反應不大一樣,謝茂又怕打疼他了,正要給他揉揉,說兩句好話哄他,衣飛石拉著他的袖子慢慢爬了起來,坐在他膝頭,緊緊抱著他的肩膀,許久都不肯放。
衣飛石很少露出這樣的脆弱,面對謝茂的時候,他總是神采奕奕、隨時都能聽候差遣。
感覺到衣飛石緊繃的身軀,謝茂輕輕撫摩他的背心,無聲地安慰他。
許久之後,謝茂終於忍不住了,提議道:「朕陪你睡一會兒?」
他這樣直挺挺地坐著,膝上還蹲了一個百多斤重的精悍將軍,再是削瘦了一圈,那也是個成年大男人,就這麼四邊無著地坐著,他實在有點撐累了。
想著再抱一會兒,說不得自己就要摔個四仰八叉,為了帝王顏面,謝茂不得不開口。
衣飛石在長公主府當然睡不安穩。
那個地方從來不像是他的家,他睡過衣尚予的行軍床,也睡過衣飛金的行軍床,都比在馬氏身邊睡得安心。
衣飛石怔怔地想起了從前,在軍中,衣尚予的行軍床比較寬大,他睡著能打滾。衣飛金的行軍床就窄了很多,有時候他趴著睡覺,衣飛金還要坐著洗腳,一屁股就坐在他腳上,他故意吱哇亂叫,衣飛金抬起屁股就打算坐他的臉……
到後來,他也有自己的行軍床了,有屬於自己的軍帳,哪怕枕戈待旦,也無比安心踏實。
衣飛石嗯了一聲,從謝茂膝上下來,順勢枕在謝茂的腿上側躺著。
嗅著皇帝身上獨特的香氛,這是最讓他安心的味道,也是最讓他安心的地方。他躺在皇帝的身邊,不擔心會被訓斥,會被責難,也不必牽挂遠處的刀兵,可以徹底安心地享受來自皇帝的庇護。
就算做錯了,就算惹了皇帝生氣,這位天下至尊也不會真的傷害他,至多板著臉,故意提起聲音,抽抽那個假屁股——只要他還一天在皇帝心上,皇帝身邊就是他最安全的棲息之地。
「睡吧,這些日子你累了,多休息幾天再上衙門。」謝茂看著他瘦出骨相的臉頰,低聲道。
衣家驟失長子帶來的震動,遠比當日衣琉璃的意外死亡更大。哪怕衣琉璃被追封為公主,衣飛金僅以一等公儀制下葬,失夫弱女與高門嫡長的地位仍是天差地遠。衣琉璃死了,衣飛石只是傷心,衣飛金死了,衣飛石要考慮的事情就太多了。
「大哥臨終之前,要我過繼寧兒。」衣飛石閉著眼睛,到底還是得跟皇帝說這件事。
謝茂突然笑了,湊近他耳邊,輕聲道:「咱們這像不像民間村頭的老夫婦?才幾歲呀,就要操心子侄輩的事了。這家討厭的親戚,那家新奇的閑話……」
這就是不答應了。
衣飛石早知道皇帝不會答應,倒也不是很失望,勉強笑了笑:「那臣不說了。」
謝茂摸摸他的臉頰,他在皇帝腿上蹭了蹭,很快就睡著了。
※
因皇帝不許,衣長寧過繼到襄國公府的事被暫時擱置。
三個月後,衣飛琥、衣長安離京,從此長居涼州殷家祖地。衣長寧仍留長公主府,為父守制。
長公主府摘下了門額的喪幡,鄰家又點起了紅通通的燈籠,響起了絲竹之聲。然而,喪事辦完了,失去了嫡長子的長公主府卻很難立刻走出陰影,鎮國公衣尚予告病閉門不出,衣飛珀也謝絕了一切飲宴邀請。
始終侍奉在御前的衣飛石當然不能和父親幼弟一樣任性,他養好了身體,恢復了精神。
然而,衣飛金的薨逝,帶走了衣飛石不必撐門頂戶的天真。從此以後,他再不是那個天塌下來有長兄頂著的任性次子,他延續了多年的「少年意氣」,在此徹底終結了。
※
對天下大多數人來說,太平六年,仍舊是個好年景。
冬雪降下。
南境捷報頻傳,稷下庄冬麥豐收。
年年哭窮虧空的崇州府今年終於交上了稅,工部年前修成了成陵與遠安河兩個大工程。
文老尚書高高興興過了他無病無災的八十大壽,席上吃著皇帝所賜,稷下庄神仙麥蒸出的大壽桃,老人家樂淘淘地滋兒了二兩米酒,畫了一幅流傳千古的《太平仙桃賜壽圖》。
這馬屁拍得藝術水準極高,畫中老叟所得仙桃乃神仙所賜,直接就把賜了壽桃予他的太平天子捧上了天——四面開花的糧庄已把試種的神仙稻吹得神乎其神,稷下庄又試種出同樣產量極高的神仙麥,民間已經有了傳聞,猜測皇帝乃是神農轉世。
文榮老尚書顯然也聽了這坊間閑話,那神仙麥磨成的麵粉製成的壽桃又實在滋味美妙,有了二兩酒,有了各地的捷報、喜報,有了前半生的戰亂坎坷,有了近年的滅陳之戰,海晏河清的盛世彷彿就在眼前。老人家一時憋不住,可不就揮毫而成了么?
這幅《太平仙桃賜壽圖》畫成的第二天,就被送進了太極殿。
這對謝茂而言倒是個意外之喜,前兩世他試種出神仙麥時,已經是十多年後,文老尚書已然作古,也就沒有這一幅傳世之作出現——文老尚書保養身體,嫌作畫耗費心血,多年只寫字不做畫,連大字都寫得少,這老寶貝的親筆真跡,可不是珍貴無比嗎?
謝茂得意極了,先在太極殿自己欣賞了半天,又揣到長信宮跟太后顯擺,晚上拉著衣飛石看了半宿。第二日不朝,他也耐不住,先跟來太極殿找他的陳琦、單學禮炫耀了一遍,後來乾脆帶著畫兒,冒著小雪,去內閣坐了大半天。
這且沒完。
第三日大朝會,謝茂好歹按捺住了,沒在朝會上嘚瑟。
下朝之後,萬年不召翰林院侍奉的皇帝借口「賞雪吟詠」,把翰林院那一幫子頂級文人召來,在一片快要消失的殘雪中吹冷風。沒等謝茂凍得受不住,就有懂眼色的翰林待詔「大膽」請求觀賞文老尚書的新作,謝茂立刻樂淘淘地請他們進門欣賞。
當日賞雪吟詠,共作詩七十八首,沒一首跟雪景有關,全都在拍皇帝馬屁,吹捧神仙麥。
皇帝很高興,參與吟詠的翰林們每人都賞了一袋子稷下庄豐收的冬麥。
這秋天才下種的小麥,冬月就能豐收,生長周期短,長勢卻很豐茂,產量比原種高,磨成麵粉之後,烹制的各種麵食,味道口感都遠勝原種。因才試種豐收,市面上皆無售賣,走糧食公司的門路也弄不到,只有皇帝才賜得出來。
於是,謝朝詩文史上又出現了一個怪現象,太平六年,寓居京師的大詩人、大才子們全都發了瘋,集體寫詩詞讚美饅頭、麵條、燒餅、花捲……怕不都是一群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