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振衣飛石(145)
阻止謝團兒出海腳步的, 是一個賣藝的戲班子。
謝朝戲種極多,但凡是稍有文化底蘊的大州都有地方戲種,京中最流行的就是黎戲。城中多有戲院茶館, 有名氣的戲班還能登堂入室,去貴人府邸獻藝受賞,很受追捧。
黎王愛風雅,除了畫畫美人, 他還親自寫過戲本子, 受父王熏陶,宮中的皇爸爸也能操琴吟歌,謝團兒對聽曲兒看戲很有興趣,常叫宮中樂伎前來獻藝。
她逛街時也想去戲園子坐一坐,然而,戲園子裡邊魚龍混雜, 始終未能如願。
前往祖州港的途中,經過一座小鎮,伶人搖著鈴走街串巷, 吹噓是某某州的福熙班路經貴寶地,三日後登台獻藝,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唱《白蛇傳》、《大鬧天宮》云云。
謝團兒立刻拍板暫住三日, 看了戲再走。衣飛珀沒什麼想法, 衣飛琥正想哄她回京, 也都答應了。
鎮上的戲檯子就是個土台,非但沒有雅間香茗,連桌椅板凳都沒有,布帘子一圍,幾個閑漢嗑著瓜子把守住,入口有個收銅子的,大人交三個,小孩兒交一個,進去了再出來就得重新交錢。
三個錦衣玉食的小孩兒站在這草台班子前邊面面相覷。
裡邊敲鑼打鼓熱鬧得很,謝團兒努力聽,也聽不清裡邊在唱什麼,反倒是一簾之隔里,不少婦人孩童不斷地尖叫喧鬧,衣飛珀按捺不住,扔了半形銀子就沖了進去。謝團兒與衣飛琥也就跟了進去。
進去之後,謝團兒就驚呆了。
檯子上唱戲的戲子穿得髒兮兮灰撲撲的戲服,這會兒正在唱大鬧天宮。
那主角孫猴子居然真的是個渾身毛茸茸有個猴子手的怪物!莫說唱戲了,那猴子連路都不怎麼會走,拿了根金箍棒胡亂揮舞。在他身邊的也都是一班子怪物,胳膊往前拐的二郎神,兩個真頭一個假頭的哪吒,二郎神身邊的哮天犬聳著黑毛,腦袋卻是個人腦袋!
哪裡是個戲班,根本就是個怪物場。
衣飛珀看了不少閑書,驚訝道:「人頭犬!①」
「何謂人頭犬?」謝團兒還在看那個人頭猴身的怪物,都沒看見二郎神旁邊的哮天犬。
「就把小孩兒的皮用藥爛了,再殺一條狗,剝下狗皮裹在爛肉小孩兒身上,就成了人頭犬。書上說,百十個裡頭只能活一個……」衣飛珀目光已經向戲台旁邊搜索,「這班主只怕殺了好多小孩兒,才把人頭犬養大。」
衣飛琥皺眉看那人頭猴身的怪物,說:「那是人頭猴?」
「書上未見記載,不過,能用此法做出人頭犬,想來人頭猴也是一樣道理?」衣飛珀道。
「那兩個腦袋的,也是做出來的?」謝團兒驚訝道。
衣飛琥道:「或許是障眼法。」
這些怪物都不能說話,只能發出啊啊的嘶聲,把前排婦孺驚得不住尖叫,一場鬧劇似的《大鬧天宮》演完,一個乾瘦老頭兒出來,用繩索套住齊天大聖、二郎神、哪吒、哮天犬的脖子,叫觀眾排著隊來撫摸這些怪物,若是肯花兩個銅板,還能在怪物身上騎著轉一圈。
有好事者花了錢,把齊天大聖的戲服扯開,裡邊果然是個猴子軀幹,毛絨絨一片。
衣飛琥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來,看了弟弟一眼。衣飛珀也皺眉。
「咱們把這個福熙班抄了!」謝團兒道。
她父王謝范經常被皇帝差遣去干抄家殺人的勾當,她小小年紀就學得殺氣騰騰。
然後她拉住琥珀兄弟,說,「先回去帶人啊,咱們三個被人捉了去,也做成人頭豬狗怎麼辦?」
三個小孩兒回去帶上力士侍衛,立刻就往福熙班落腳的鎮頭小鋪趕。
到地方時,那乾瘦老頭兒班主正在和一個村中的老神婆談生意。神婆剛好年紀大了想養老,預備修個新房,恰好這福熙班來了,她就想買兩個孩子殺了埋在地基下鎮宅,兩個老不死正在說價錢。
衣飛珀就帶人殺了進去,把福熙班裡有手有腳長得好端端的七八個人,全部都捆了起來。
那神婆見勢不妙就要溜,被媼老一腳踩在腳下,謝團兒問道:「你要殺人鎮宅子?」
「不不不,那哪兒能呢?婆子我是看這些孩子可憐,想要收養兩個,日後給婆子養老。」神婆立刻改口。
謝團兒指著那些奇形怪狀的怪物,問:「你想收養哪一個給你養老?」
那人頭犬突然跑了過來,用嘴唇叼住她的衣裙,分明長著一個人頭,卻像狗一樣拉扯著她,要她去前邊。
謝團兒蹲下身來,看著那隻人頭犬。
那是條捲毛黑狗,粗看毛髮聳立,其實削瘦憔悴,狗脖子處生生就長出一個人頭來,細看那人頭卻是個女孩兒的臉,長得不好看,三角眼,嘴唇厚,上頜凸起,然而,眉梢眼角依然透露出女孩兒獨有的秀氣。
這分明就是一個人。看著人頭犬的雙眼,謝團兒心頭微微一顫。
人頭犬叼著她的裙子要帶她走,她卻蹲下了,頓時急得啊啊大叫,謝團兒聞聲站起,跟著她走。
一直走到灰舊的牛車邊上,人頭犬上不去,朝著謝團兒啊啊示意。衣飛琥跟過來掀起車簾,裡邊放了好幾口大箱子,他叫侍衛把箱子抬出來,打開一看,裡邊竟然放著十多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都只有三五歲大小。
「這些人頭怪物不易得,那老頭兒肯定不會賣給婆子殺了鎮宅,他要賣的是這些。」衣飛琥道。
「怎麼都受傷了?」
謝團兒叫人把孩子都抱了出來,才發現這些孩子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斷了腿,卻被人把斷肢擰著接了上去。比如像二郎神一樣,手肘向反方向折著,腳掌向前,腳趾向後,左手接在右手,手接上腳……
媼老拉過謝團兒,低聲道:「似是巫術。」
黑髮狄人祭祀已絕,完整的祭祀傳承已經不存在了,然而,媼老畢竟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是來自眉山南的巫蠱之術。
衣飛珀則糾正道:「採生折割豈有生還之理?妘媽媽,這是丐術。」
「將這些小孩兒弄成奇形怪狀的模樣,若是活了下來,送到車馬繁華之地,賣藝乞討,以為獵奇,卻比正經練功賣藝招惹噱頭。也有富貴人家慕此殘疾,豢養后宅作為寵物,又是一筆買賣錢。」
謝團兒眨眨眼,看衣飛珀:「你怎麼知道?又看閑書了。」
衣飛琥則臉色凝重地走過來,說:「他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孩子?」
「買的?」謝團兒猜測。
「問他。」衣飛珀道。
把那乾瘦班主提來審問,剛開始嘴還挺硬,就說是自己從人牙子手裡買的,衣飛琥問他要身契,他又拿不出來。衣飛珀找來幾條野狗,威脅要把他剝了皮做成人頭犬,刀子在身上拉了十多道血口子,眼看這群孩子真要殺狗做人頭犬,他才磕磕巴巴地招認。
孩子是從黎州嚴媽媽手裡賤價所買,這個嚴媽媽乃是黎州最大的人販子,既是在官衙記了名的牙婆,又是地下轉賣被拐婦孺的銷贓頭目,福熙班要的孩子大多都是不健康的,所以價錢菲薄,嚴媽媽也不肯做契,根本不承認是從她手裡所買。
衣飛琥正愁找不到哄謝團兒回京的理由,借口無力照顧這十多個斷手斷腳的小孩,非要報官。
「你瘋啦?報官豈不就被捉住了?」謝團兒一心要出海。
衣飛琥道:「似他這樣做惡毒生意的人有多少?」
謝團兒不語。
那神婆見了福熙班就來買孩子殺了鎮宅,可見她見多了像福熙班這樣草菅人命的「江湖藝人」,所以她知道福熙班裡有便宜人命可買。黎州的嚴媽媽有賤價賣出的奴婢,是不是也有貴价賣出的奴婢呢?
這些孩子被人從父母身邊偷走,賣良為賤起碼還有一條命在,落在福熙班手裡,死都不得全屍。
「謝謝,你是郡主。你阿爹是黎王。」衣飛琥低聲道。
謝團兒狠狠盯著他。
「我們只能抓這一個壞人,黎王殿下可以捉所有的壞人。」衣飛琥道。
謝團兒很想說天底下那麼多壞人,抓得完嗎?可是,當她想起人頭犬少女那雙一點兒都不美麗的三角眼,那眼底帶著稚嫩的憂恐,她就說不出來。謝團兒從不是錦上添花的性子,她可以毫不留戀地離開父母皇帝太后,因為她知道,就算失去了她,那幾位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是,如今衣飛琥在拿近在眼前的苦難逼迫她。你不管他們,就沒人去管了。
此事既然在鄉間橫行,鄉紳不知么?官吏不知么?朝堂之上袞袞諸公不知么?為何沒人去管?
鄉紳、官吏、大臣究竟知不知道?衣飛琥不議論,謝團兒不知道。
現實就是,這事兒沒人管。
謝團兒,你管不管?
「我保證,我們三個以後都在一起,就算留在京城,也能在一起。」衣飛琥發誓道。
謝團兒氣哼哼地踹了他一腳:「衣飛琥,你個惹事精!」
「謝謝,那咱們管不管啊?」衣飛珀問道。
「管管管,管!」
她翻了個白眼,告訴媼老,「拿我父王的名帖,去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