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生隨死殉> 112.振衣飛石(112)

112.振衣飛石(112)

  衣飛石離開長青城之後的第五日, 皇帝駕幸故陳天京, 途徑天從鎮。


  這是陳地溶西重鎮,雄關險峻,號稱「溶西第一關」,衣飛石在此駐兵一萬餘, 以串聯長青城與武威鎮,負責鎮守於此的將軍溫承嗣則是衣飛石帳下心腹之一。


  大過年的, 皇帝突然帶著衛戍軍晃晃悠悠地轉了過來,還押著幾百車糧食, 溫承嗣還以為這是陳地哪裡起了亂子, 陳人叛逆糾結大軍故意來詐他的天從鎮了。


  衛戍軍拿著勘合、文書, 王命旗牌, 來來往往跑了好幾回, 溫承嗣就是不信他們是衛戍軍,開玩笑, 這還沒過上元節呢, 到處冷得出鬼,皇帝怎麼會出門?最後還是徐屈露面作證, 確實是皇帝駕到, 溫承嗣才屁滾尿流地出關來接駕。


  謝茂在馬車裡始終沒有露面, 溫承嗣在車外磕頭, 天子車駕冷漠地駛入天從鎮, 並未停留。


  朱雨、銀雷都在車內服侍, 看著皇帝淡無表情的龍顏, 皆不敢大喘氣。


  過關之後,衛戍軍浩浩蕩蕩的護衛隊伍逶迤而行,謝茂命朱雨打起車簾,看著車窗之外熟悉的雄山峻岭,想著前世這也是衣飛石曾耗盡了心血才打下來的地方。


  這時候一身蟠龍王袍的謝范氣呼呼地登上天子馬車,進來就抱怨:「溫承嗣這小子!犯刁!他就是故意的!」


  「六兄,喝茶。」謝茂失笑,示意朱雨放下車簾,給謝范讓了一盞熱茶。


  他當然知道溫承嗣是故意的。


  若說溫承嗣突然發現大股部隊出現,懷疑來歷,這是很正常的反應。


  畢竟滅陳之戰才結束不久,誰也不知道陳地心向故國的遺民有多少,若有聲望絕高之人登高一呼,未必不能糾集成眾。溫承嗣既然奉命守關,謹慎小心一些,本是該當褒獎的行徑。


  然而,衛戍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軍姿風貌絕非亡國流民可比。溫承嗣只要派探子到衛戍軍陣前查看一番,就該知道這絕對是謝朝自己的軍隊。更何況,謝范手裡拿的不僅有衛戍軍的勘合,還有皇帝巡幸時使用的天子行移,隨行儀仗,怎麼也不可能出現無法確認身份的情況。


  「陛下,這溫承嗣心思叵測,依臣所見,不若連夜行軍直奔海陵縣。」


  這溫承嗣在進關時就敢這麼挑釁皇帝,謝范實在沒理由相信天從鎮駐軍的忠誠度。


  他所帶的衛戍軍雖騎著馬,可也只是騎在馬背上的步兵,且對地形不甚熟悉。溫承嗣這一萬駐軍里七千都是西北軍最精銳的騎兵,又在天從鎮駐守了快半年。真打起來了,衛戍軍會十分吃力。


  「咬人的狗不叫。」


  謝茂不信溫承嗣真敢怎麼樣。


  一個守關將軍,手底下就一萬個兵,就敢殺皇帝?殺了之後怎麼辦呢?根本立不住。


  再者說了,換了他謝茂想殺人,肯定會事先謙恭討好以驕敵,哪有故意挑釁把人惹毛,讓人生起戒心之後再動手的道理?

  見謝范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在軍事上還是得聽從專業人士的意見。


  「行吧,今夜不紮營了,直接去海陵。」


  海陵縣是距離天從鎮最近的縣治,原住民不多,本是陳朝守關軍安置家眷的地方,陳滅之後,縣城裡的百姓多數逃亡,沒剩下幾戶人家。如今陳地西十一郡都沒有建府,也就沒有官衙安民,一應民務全部由駐守各地的西北軍代管——自然是管得亂七八糟。


  三萬衛戍軍浩浩蕩蕩地開進海陵縣,把能占的地方都佔了。


  營盤紮下之後,謝范在東南西北四方都放了探哨,一層一層嚴防死守,委實是不放心。若非皇帝的目的地就是天從鎮,他簡直都想建議皇帝有多遠走多遠。


  三萬人的營盤陸續扎穩之後,又是一日天黑。


  營盤就扎在海陵縣內的葫山之上,居高臨下,恰好能俯視大半個海陵縣的地形。


  謝茂披著斗篷,帶著糧食公司的幾個管事,在朗月之下遠望海陵縣。


  糧食公司的大管事鄧二寶提著燈,興奮地說:「西北兩處有峻岭環繞,南面臨江,東邊還算開闊,徐老選的好地方!那處建曬穀場,庄內鑿水路輸送糧食,山陽處建屋舍……」


  謝茂和徐屈則在另一邊。


  「上元節后,朝廷差遣來建府的官員就該陸續到了。」


  外邊比較冷,謝茂披著大氅也沒停下腳步,運動讓他保持源源不斷的熱量,略顯得喘,「在內地,府衙與守備的關係也不見得多融洽。朕在海陵封庄耕種,勉強隔住天從鎮與天京府的衝突,這道理,徐卿明白?」


  在軍鎮內封庄耕種是謝茂推廣種植神仙種的策略,同樣也是他穩定陳地不出亂子的策略。


  西北軍橫行多年,新近又有滅陳之功,衣飛石固然低調謙遜無比,他手底下的兵卒可不一樣。


  謝茂從進入襄州之後,一路所見所聞,都不是他前世所見的情狀。畢竟,前世衣飛石是被謝茂從泥土裡挖出來的,這一世的衣飛石就沒從雲端掉下來過。


  試想,在長青城中,衣飛石的西北軍就敢和皇帝御衛別苗頭,朝廷派來幾個文弱書生,能被這群兵痞子看在眼裡么?他們在西北橫行霸道慣了,真犯了國法,撐死了帶著幾個幕僚、家丁的文官又能把他們怎麼辦?上書朝廷彈劾罵娘?事事都要京城做主評理?

  尤其這裡還是剛剛才被併入輿圖的陳地,一個弄不好,朝廷在此就會腹背受敵。


  這個被謝茂弄出來的「糧食公司」不代表朝廷卻代表著皇帝,其主體員工更是由西北軍的退伍傷殘老卒組成,很大程度上可以充當朝廷與西北駐軍之間的潤滑劑。


  原本這個意思擱在那裡,糧庄建成之後,效果自然而然就有了。偏偏昨天入關時,守關將軍溫承嗣表現得太過桀驁,謝茂不清楚這個溫承嗣是個什麼來歷,不得不多叮囑徐屈一句。


  如今能在西北領兵掌權的,多半都是衣飛石的心腹,西北軍出了問題,衣飛石必然獲罪。


  謝茂不想發生什麼難堪的事情,難得一回刻意提醒。


  徐屈接過朱雨手裡提著的燈籠,很熟練狗腿地扶了皇帝一把,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後,方才小聲說:「陛下,您放心,溫承嗣是給督帥牽過馬的,正經最心腹之人。小、草……嗐,」


  他想了幾個謙稱都不對,皇帝已經給他復了爵位,他現在也能稱臣了。


  「臣昨兒見他說了,這不正配合督帥收拾白家嗎?昨兒就是故意找茬,讓您趕緊到海陵安置,那邊要使詐。」


  「這一路上臣也沒找著機會上稟……」


  徐屈提著燈籠扶著皇帝,拍胸脯打包票,「有臣這幫老兄弟在,那小子不敢作怪。」


  衣飛石自從離開長青城之後就沒消息回來,謝茂都不知道他在哪裡。


  這會兒突然聽說溫承嗣在配合衣飛石整飭西河三郡的世家勢力,居然是在這麼一個場合,從這麼一個渠道,謝茂都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別人都知道你在哪裡,朕卻不知道,朕還是你的陛下嗎?


  ——這醋吃得有點幼稚,謝茂酸了一會兒就覺好笑,揮揮手也就過去了。


  ※


  次日,糧食公司的管事與徐屈帶著一幫老卒,在海陵縣內各處實地考察,就照著稷下庄的經驗,火速開始在海陵縣封庄募民。


  按道理說,春耕而已,派出徐屈與糧食公司幾個管事,就完全可以辦好了。


  謝茂身為皇帝,帶著三萬衛戍軍到處跑,這三萬衛戍軍還沒什麼屁用,整天就是里三層外三層地開道、紮營、拔營、行軍,這沿途的吃喝嚼用與補給,算下來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他這樣不惜勞師動眾,親自到實地督視,主要是因為徐屈押運來的這一批谷種數量太多,他根本沒法兒一一親自督視進化過程,只能親自到地里盯著。


  一旦發現播種之後有任何不妥之處,他立刻就能描補。


  進化后的谷種種植條件非常寬泛,耐寒也耐暑,春耕不必搶時,謝茂有足夠的時間,把定下來封庄耕種的八個軍鎮都跑上一遍。往外推廣的第一次耕種十分重要,不能出半分紕漏,所以,哪怕謝茂明知道自己帶著三萬衛戍軍跑一趟十分地勞師動眾,他還是得親自跑。


  前期整地建庄的瑣事當然不必皇帝掛心,底下人在忙碌,謝茂就懶洋洋地窩在御帳中烤火。


  等了兩日,徐屈帶來的老卒把海陵縣進行了粗略的封庄布防之後,鄧二寶就來請示播種。


  鄧二寶是最先負責培植進化稻穀的佃仆之一,也是世上最熟悉神仙種的數人之一,他也知道皇帝急著趕場跑下一個軍鎮,保密條件勉強成熟之後,他就來請示播種了。


  謝茂也唯有在此事上絕不弱雞,准許播種之後,次日下午他就跟著下田去了。


  這會兒地都沒有化凍,鋤頭敲下去都震手,別說人,牛都沒法兒犁地。糧食公司的老員工神色鎮靜地把谷種拋灑在圈好的凍土之上,剛從襄州和長青城退下來的老兵傷卒新員工則個個目瞪口呆:地都沒犁,直接往凍土上摔?這能發芽?這能養得活?

  老員工就給新員工遞了鋤頭:「實在心裡不踏實,拿鋤頭把土刨一刨,刨了再灑。」


  看著辛辛苦苦在凍土上刨地的傻逼後輩們,老員工悠閑地點起煙槍,吧嗒吧嗒吸一口,隨手將飽滿圓潤的神仙種灑在地上,目光則如鷹隼般銳利地瞄向遠處——這是在稷下庄養成的習慣。


  種地根本不必操心,操心的一直都是如何守住稻種的秘密。


  遠遠地看見幾個人簇擁著身披大氅的皇帝走來,在稷下庄生活的老員工都趕緊整理衣飾,抽煙的滅了煙,叉著腿的雙腳併攏,新員工不理解:「隔老遠哩,看不見你。」


  「懂個屁。」老員工絲毫不為所動,干起活來可認真了。


  謝茂在所有下種的田間行走,半天走了數百畝地,將所有灑下的種子都粗略掃了一遍。


  穿越之後失去了修真的真氣,沒有神識掃描,全憑肉眼一眼一眼地掃。在穿越前只需要幾分鐘就能完成的工作,現在就得花費許多天的功夫。到後來謝茂走不動了,叫人抬來肩輿,他就坐在肩輿上看。


  儘管辛苦,讓謝茂覺得很欣慰的是,稷下庄繁育的種穀非常完美,沒有出現任何異常。


  他這裡在檢視谷種,徐屈則忙著招募佃戶。


  首先徵召的當然是駐守在天從鎮的守兵家眷,其次則是身家清白的謝朝民夫。


  這福利倒是很想全部給了自己人,然而溫承嗣也是才調來天從鎮不久,他帶來的一萬守兵家人多半都不在陳地,想募也募不上來。而糧食公司圈在海陵縣的糧庄一旦封閉,兩年之內不許自由出入,只能在海陵縣內生活,跟著駐軍討生活的民夫也不想干。


  謝茂倒是覺得可以招募一些陳人,被徐屈堅決反對了回來——滿莊子姦細亂跑,這秘密哪裡守得住?只怕老兄弟們晚上睡覺都得睜著眼睛,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明知道徐屈有私心,謝茂也不討厭他這一點兒對同袍兄弟的義氣和私心,准許他繼續徵召西北軍的退伍老兵到海陵縣種田。


  目前的西北軍哪有那麼多退伍老兵了?能給得出來的,衣飛石都給了。


  如今徐屈打算聘用的,多半都是退伍多年,在老家活得窮困潦倒的前西北軍傷卒,他早在去年就開始聯絡了,只等著有機會就把人塞進來。


  原本打算送到武威、長衛兩個軍鎮的新退老兵,暫時就在海陵縣住了下來。


  人手充實的海陵庄在耕種時越發熱火朝天,謝茂每天在田間巡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只在中午暖和時下地走一走,其他時候都讓人抬著,饒是如此,肉體凡胎也日日看得眼花繚亂,隱隱覺得自己大概要視力下降了。


  這日夜裡,謝茂躺在榻上讓朱雨揉按松骨,難免又想起了衣飛石。


  想衣飛石替自己松骨時的舒適,想衣飛石在自己耳邊的喘息,心裡還挺不高興地想,朕的小衣這麼久都不給朕送個信兒,真是太不可愛了。


  謝茂正日常意淫一番要如何修理不可愛的小衣,帳外稟報:「稟聖人,黎王殿下求見。」


  他懶得起身,道:「宣。」


  謝范就匆匆忙忙進來,施禮稟報道:「陛下,騰郡民亂,剛剛被天從鎮出兵鎮服。」


  謝茂早就聽徐屈說了溫承嗣配合衣飛石行動的事,不意外有此消息,懶洋洋地點點頭。


  「臣聽消息,騰郡民亂之事起於驛路,最開始是因為侯爺以治亂之名,端掉了料縣官驛,不許其出資的白家繼續插手官驛往來。恰好朝廷頒了旨,對西河商賈課以重稅,失了驛路的白家舉家西逃……」


  「就逃進了騰郡?」謝茂不禁莞爾。


  白家乃是西河世家,勢力根基在謝朝西北,而不是在陳地。


  騰郡位於陳地腹地,比溶郡還深入幾分,白家想逃進來,就算不計較他沿途對駐軍的打點,被流民匪盜騷擾的可能,光是一路狂奔,也不可能這麼快就進了騰郡。


  除非,早在衣飛石清理驛路之前,白家就「舉家西逃」了。


  「打他們的王牌了嗎?」謝茂問。


  所謂王牌,就是流言傳說中,身負陳氏宗女骨血的西河王太孫。


  「這倒是沒有。騰郡有一位故陳郡王在山陰建府,侯爺西征時,這個老郡王就守土而死了,當時情況比較亂,騰郡的陳軍守兵早在何耿龍東出時就打光了,西北軍打山陰縣就派了五百還是六百個騎兵,繳了籍冊,殺了不肯投降的城守,只留了一支小隊在縣城治安,人就撤走了。」


  「當時這山陰郡王的後人就沒剿乾淨,一直伺機作亂,如今與白家一拍即合。」


  謝茂眼皮都沒抬一下。


  在陳地,像騰郡山陰郡王後人這樣的勢力,還有很多。


  當時打得太快了,謝朝的兵力也不足以深入陳地的每一個縣鄉,一番震懾殺戮之後,依然只駐守要害,收縮兵鎮。埋下的遺禍就像是一顆一顆的地雷,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引爆。


  徐屈那日說得很簡略,只說溫承嗣要「使詐」——又能詐得出什麼東西?

  無非人心罷了。


  「今日亂起,今日鎮亂?」謝茂問。


  謝范點點頭,說:「凌晨五更,白家凍死了一個九歲大的孩子,一人哭,人人哭,哭著哭著就亂起來了。朝廷還未建府,民部在騰郡只有三個人,主管治安刑事、鑄物鹽鐵、籍冊檔館。官倉早就被搜空了,今冬騰郡雪災,百姓只能自救,凍死了不少人……」


  謝朝內地也遭了雪災。有朝廷與沒朝廷完全就是兩回事,兵部緊急調了守備部隊鏟雪,搭棚給受災百姓取暖,戶部雖說有點摳,還是摳了一點兒糧食出來在災區施養命粥。太后帶頭捐了首飾,貴戚世家紛紛解囊,災民好歹熬到春天沒問題。


  騰郡的受災百姓就不同了。


  府衙的糧倉是空的,沒有管事的。


  別說指望不上朝廷,原本會慷慨解囊的世家富戶今年都不肯施捨善心。沒有人敢。誰知道做了這個出頭鳥,會不會被謝朝的兵痞洗劫一空?

  謝茂示意朱雨停手,慢慢從榻上坐了起來。


  「研墨,朕要下旨。」


  皇帝已經好幾天都沒正經辦差了,前些日子就窩著烤火,這些日子就在田裡打轉。


  這會兒突然要寫聖旨,案上竟沒有準備。


  朱雨連忙打水研墨,銀雷則火速找出空白詔書,出門找趙從貴拿鑰匙,請天子之寶。


  謝茂的聖旨很簡單,欽命二月初一之前,陳地除距離天京一千八裡外的城鎮,其餘州縣衙署官吏必須全部到任,遲一日記過,遲十日降職,遲二十日斬。


  聖旨不經京城頒發,直接發往襄州。其實,大部分官員在年後都已經啟程赴任了。謝茂這一道聖旨,不過是催促某些在路上遊山玩水,走半日歇兩日的憊懶之人。比如說這海陵縣的縣令,白家都舉家西逃到溶西了,在襄州離得比較近的這位海陵縣令,居然還不知道在哪兒晃蕩。


  古代這艱難的通信模式,確實極大限度地削弱了權力的延伸與執行。


  連夜頒下聖旨之後,謝茂居然也不睡覺,吩咐道:「叫溫承嗣來見朕。」


  ※


  溫承嗣正在給衣飛石寫信彙報戰況,冷不丁聽說皇帝召見,唬得臉都青了。


  他年紀和衣飛金差不多大,本是衣飛金的親兵,衣飛石在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瘋狂熱衷於當長兄的跟屁蟲,衣飛金懶得跟小屁孩玩,就把衣飛石丟給了溫承嗣抱著。


  這情分當然不一般,後來衣飛石進了軍營,衣飛金就直接把溫承嗣給衣飛石了。


  溫承嗣倒是對衣飛石忠心耿耿,不過,他這人狂妄,常年在西北掌兵,不是很看得起皇室。


  再有謝茂登基之後,先逼得衣尚予斷腿,再逼得衣飛金重病,哪怕皇帝和衣飛石關係好,溫承嗣心裡也極其地不痛快,在他想來,皇帝和衣飛石的好,也是皇帝欺負了衣飛石。


  那日故意把衛戍軍當敵軍攔在天從鎮外,看著皇帝的車駕在關外停滯不前,就是溫承嗣的狂妄之心在作祟——皇帝又怎麼樣?老子不讓你進關,你不還得叫你王兄一次一次跑來給老子查驗身份信物?求老子放你進關?


  他是在配合衣飛石的計劃,引蛇出洞準備詐反白家,不過,他捉弄皇帝,那就是他心裡覺得爽快,根本不是因為他覺得天從鎮不安全,故意把皇帝嚇去海陵縣。


  這理由根本說不通好嗎?好好地告訴皇帝「我這兒有事,您先去海陵縣」不行,得用嚇的?


  徐屈當夜就竄回來暴揍了他一頓,他還挺不服氣,直到前天夜裡,衣飛石也回來了一趟,一腳把他從半山腰踹進了冰湖裡,他才哆哆嗦嗦地發現自己可能搞錯了關係……


  現在皇帝居然要召見他,溫承嗣心情能好才見鬼了。


  ——曾經溫承嗣認為是自己帶著督帥打皇帝,現在變成了皇帝帶著督帥打自己,這「老子能和皇室分庭抗禮」的心理優勢瞬間變成劣勢,他能不唬住么?

  被唬住的溫承嗣磨蹭了一會兒,也不敢說我不去,天快亮時才快馬出關,直奔海陵縣。


  天從鎮距離海陵縣不遠,快馬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溫承嗣進門時,皇帝恰好吃過了早膳,屋子裡還飄散著飲食的香氣。他熬了一夜飢腸轆轆,唾液瞬間就積蓄在口中,默默咽了下去。


  謝茂看著他一身風塵疲憊的模樣,吩咐道:「給溫將軍燙一碗湯餅。」


  溫承嗣跪在地上都沒起來,接連為那日的冒犯請罪。


  謝茂早知道他是故意挑釁,也根本不相信徐屈為他開解的說辭,現在親見他不住磕頭狗腿諂媚的模樣,竟覺得是自己判斷錯了?

  ——這狗腿子還真是怕朕在天從鎮不安全,才故意把朕挑釁到海陵縣安置的?


  問題是,這道理根本說不通啊。在關前挑釁皇帝根本不一定能準確地達成把皇帝嚇到海陵縣的目的,還有一個很大的可能是被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誰會用那麼弱智地挑釁來達成支走的目的?

  可見那時候的溫承嗣必然是真心挑釁。可如今的溫承嗣,看著也不像是假諂媚。


  「可知道騰郡雪災詳情?」謝茂問道。


  溫承嗣明顯被問住了,呃了一下,說道:「末將略有所聞。此為民部關係。」


  謝茂也不廢話,徑直道:「你先吃餅。待會帶上一千兵馬,隨我去上陽城辦差。」


  皇帝都說了是辦差了,旨意如此明確,溫承嗣也不敢嘰歪,捧著朱雨端來的羊骨湯餅唏哩呼嚕吃了一碗,立刻謝恩回天從鎮點兵。


  謝茂本想著只帶幾個御前侍衛走就行了,如今陳地沒有成建制的敵軍,有一千西北輕騎足以橫掃兩郡。然而,謝范根本不相信溫承嗣能真心保護皇帝,說是也要帶一千人隨行護衛。想起山陰縣才生了民亂,為以防萬一,謝茂也沒有堅持。


  哪曉得等謝茂帶著人去天從鎮與溫承嗣部會和時,他才發現謝范的「一千人」比人家溫承嗣的一千人臃腫多了——起碼多出了一半,頓時哭笑不得。


  天從鎮距離上陽城騎馬大約兩個半時辰,一路飛馳入城,天也已經黑了。


  點起火把長驅直入的騎兵部隊驚動了這座幾乎不設防的城池,奉命守城的二百個西北軍倒是很老實地蹲在城牆上,溫承嗣亮明身份之後,謝茂就順利地進了城。


  「陛下,您看這天色已晚,末將給您找個乾淨安全的地方先安置下來?」溫承嗣請示。


  謝茂騎在馬上,指向城中燈火最明亮的一處宅院:「去敲門。」


  溫承嗣以為他要去那家休息,忙答應道:「是,陛下,您稍等,末將這就帶人給您騰房子……要不您還是先找個暖和的地方稍坐片刻?」


  謝茂揮手登上了城樓,靠著城內女牆望著上陽城的地形,最終點了點城西一片空曠處,問道:「那是何地?」


  奉命值守此地的士兵被推了過來,磕磕巴巴地回答:「啟、啟奏皇上,那是陳兵的演武場,現在空置著。」


  「可於彼處設點施粥。」謝茂轉頭找了一遍,「民部的人呢?」


  一個中年文人擠了進來,磕頭道:「草民鮮勝一拜見陛下萬歲!」


  西北督軍事行轅治下臨時組建的民部都由幕僚文書充任,多數沒有官身,所以自稱草民。


  謝茂叫他免禮,又把施粥點的事重新說了一遍,鮮勝一滿口答應,又有點為難地說:「回陛下,如今城內糧庫空虛,這施粥……」


  天從鎮倒是有糧食儲備,不過,都是軍糧。


  在西北,誰敢動軍糧?自衣尚予開始,西北軍中就是寧可餓死百姓,也絕不可能讓士卒餓上一頓。謝朝百姓都不及西北軍的肚皮重要,何況是陳地百姓?就算皇帝有旨,鮮勝一也不敢打溫承嗣的主意。


  謝茂將城中最燈火堂皇的十幾處大宅都記住了,說道:「現在沒有糧,待會兒就有了。」


  當天夜裡,謝茂就站在上陽城的城樓之上,指揮著天從鎮守關將軍溫承嗣一家一家敲門,把上陽城中豪富之家統統「借」了遍。


  統共借出了七十二萬兩白銀,七萬石糧食,冬衣暖氈若干。


  天亮之時,位於原演武場的施粥點正式啟用。


  次日,謝茂還駕海陵縣。


  溫承嗣則馬不停蹄地奔向騰郡所有雪災城池,繼續敲門「借」錢糧。


  ——整個騰郡正式進入了劫富濟貧式的賑災模式。


  ※


  「謝茂這是徹底不要臉了!他就不怕得罪所有陳地世族!不怕世族聯手反他!」


  白野先氣急敗壞地拍桌子。


  騰郡雪災壓塌了無數屋舍,無數陳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白野先本是負責煽動這一部分災民造反,山陰縣民亂就是他的手筆。


  為此,白野先得到了家族的褒獎,在義兄弟中的排行也從十七躥升到第七。


  ——白顯宏一共有六十二名義子,這排行不是照著年齡來的,而是按照身份排的。誰的功勞大,誰的本事大,誰最被義父白顯宏看重,誰的排行就能更靠前。


  白野先正想著憑藉著這一場雪災,他或許能升到第三——白一白二的身份,他不敢想——哪曉得一直對陳地百姓不管不顧的謝朝突然出手賑災,徹底打破了他的算盤。


  甭管這賑災的錢糧是怎麼來的,前一刻還對謝朝義憤填膺的災民,一旦有棚子住了,有熱粥喝了,誰還管你皇帝是姓陳還是姓謝?


  什麼?搶富戶不對?不對那就要餓死我們,凍死我們?明明就是搶得好!謝朝皇帝萬萬歲!

  白顯宏緩緩搖頭。


  近日白家各處產業都被截殺狙擊,最重要的驛路損失慘重,山陰民亂被鎮壓時,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才錢財。他表面上撐得從容自在,其實心內已經疲於奔命。


  白家出頭得太早了。


  他本來有六十三名義子,現在只剩下六十二名,壞事就壞事在死掉的那一個白青荇身上!


  槍打出頭鳥啊,若不是白青荇在御門前摔死了王夢珍,白家哪裡會這麼快浮出水面,被謝朝首當其中地收拾修理?


  陳朝被打滅了,白家失去了靠山,白家手裡沒有兵!


  一個家族狂妄到與一個兵戈鋒銳的朝廷作對,何等地不智?


  白顯宏從不參與那個陳氏宗女與西河王太孫的「計劃」,然而,他終歸不是白家家主,他只是白家三大族老之一,在這一場瘋狂的復國行動中,白家已經脫不開身了。


  「太平帝這一招狠吶。」


  白顯宏嘆息。


  「咱們本來想用飢餓貧寒收買陳地庶民的命,太平帝先一步買了。」


  「陳地世族有錢有糧,唯獨不會拚命。陳地庶民無錢無糧,只有這條賤命。現在太平帝用陳地世族的錢糧買了陳地庶民的命,你以為他還會怕陳地世族聯手造反嗎?」


  「越是富貴的命,越值錢,輕易不捨得拼。」


  「咱們一心想買的也是賤命,何曾想過去買富貴命?」


  「古往今來,窮人造反得朝的,有。兵人造反得朝的,有。——幾時見過富人造反能得朝的?」


  白顯宏的聲音一如往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口中苦澀極了:「太平帝是不要臉啊。劫富濟貧,哈,劫富濟貧……既打擊了陳地老世家的氣焰,削弱了老世家的實力,又收買了庶民的賤命!本該反他的庶民,竟對他感激涕零。」


  「這群不受教化的賤骨頭!有口飯吃就不認得舊主人了!」白野先恨恨地咒罵一句,兀自不甘心,問道,「義父,那咱們現在怎麼辦?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等等吧。」


  白顯宏分明不抱什麼希望了,口吻中卻似無比期盼,「老大老二那邊……都該有消息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