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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振衣飛石(106)

  謝茂一路橫衝直撞, 馬蹄鐵敲在院中冷石上, 嗒嗒作響。


  除了皇帝,沒人敢在行轅這麼放肆。衣飛石耳力好,謝茂推門而入時,他正要轉身接駕。


  然而謝茂進來得很快, 悶著頭一言不發,把地上跪著的衣飛石扯起來, 拖到靠窗的圈椅上按坐了,一手扶著衣飛石的肩膀, 一手按住圈椅扶手, 將衣飛石禁錮在這一小塊局促的空間里。


  他分明是想和衣飛石說話, 然而, 當他居高臨下俯視著衣飛石隱帶小意討好的目光時——


  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衣飛石不是矯揉做作風吹即倒的麵糰兒, 朱雨稟報時,說衣飛石吐得汗淚齊流、渾身抽搐, 短暫的將息之後, 他就恢復了過來。除了臉色還帶著一絲蒼白。看著這樣的衣飛石,謝茂感覺到久違的胸悶。


  怪罪衣飛石不知變通?怪罪衣飛石不知自愛?

  謝茂知道, 這件事怪不了衣飛石, 都是他考慮得不夠周全, 做得不好。


  大多數時候, 衣飛石都是個守本分的人, 不會恃寵而驕, 也不會挾功自重。


  謝茂用皇帝的口諭對衣飛石「賞」了責罰, 衣飛石除了接受,不可能還有第二條路走——他是敢晾著朱雨不理,還是敢直接回行宮撒嬌?又或者,論膽氣,衣飛石敢是敢的,但他肯定不會這麼做。


  「是朕想得不周到。」謝茂沉默片刻,向衣飛石道歉,「難為你了。」


  緊繃著渾身肌肉半靠在圈椅上的衣飛石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不在乎被強灌羊肝的事,皇帝不高興了對他略施懲戒,他難道還能和皇帝置氣?

  他比較擔心的是,皇帝能不能消氣。


  如今謝茂滿臉動容地壓著他,對他自承難為,衣飛石就知道,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昨兒因擔心觸怒皇帝,沒有再三提及那戲子的事情,今天才知道這件事且不算完。朱雨離開的時候他就想明白了,不趁著如今的機會把這事兒說開,把皇帝哄好,只怕他日後還會有苦頭吃。


  「是因為臣昨日不知分寸給陛下獻了賤奴的事么?臣知道錯了。」


  他低聲下氣地賠罪,態度十分端正:「只求陛下息怒,臣願食羊肝整月。」


  「朕是不高興。」


  既然衣飛石想談這個話題,謝茂也沒理由拒絕溝通,他問衣飛石:「為何要向朕獻奴?」


  「臣僭越。」衣飛石先認罪,「陛下恕罪,臣近日常見陛下獨坐行宮無甚消遣,偏臣軍務民務一時都脫不開手,沒能隨侍陛下身側,臣便想著,臣不在時,有個孩子能陪在陛下身邊聊以消遣,也不至於太無趣……」


  衣飛石說的都是真心話。


  這真心話聽得謝茂火氣又往上竄,只是想起衣飛石才吃了苦頭,才盡量溫柔地問:「這麼說來,你倒是心疼朕了?」


  這話明顯聽著味兒不對,衣飛石只得再次賠罪:「臣荒唐,臣造次,求陛下饒了臣這一回,臣再不敢犯了。」


  他這樣可憐巴巴地乞求,還拉住謝茂的手腕輕輕晃了晃。


  「那今日你獨自歇息吧。」


  謝茂沒有故意去把那戲子招來演戲,僅用口頭描述的形式教訓衣飛石,「朕今日要臨幸那長得像姑娘的漂亮孩子。朕賞他同桌共膳,許他睡朕的床榻,朕親他,抱他,撫摸他,和他做最快活的事。」


  「他在朕懷裡哭的時候——」謝茂涼颼颼地說,「你就孤枕獨眠自、己、睡。」


  衣飛石被這句話憋得有點懵。


  臨幸?


  他給謝茂送戲子,就是因為謝茂喜歡聽戲舞樂,還真沒有往那方面去想。


  若說漂亮少年,常年在皇帝身邊服侍的朱雨、銀雷,那才是一等一的美人。真要內寢服侍,哪裡輪得到外邊招進來的戲子?然而,仔細想一想,他給皇帝找來的漂亮孩子,長得好看賞心悅目,皇帝覺得小玩意兒有趣,興起了想弄一弄,不也是常理之中么?


  明明就是「常理之中」的事。


  皇帝不親口這麼說,衣飛石只怕也不會太認真地去想。


  現在被皇帝堵在圈椅里,皇帝盯著他的雙眼,皇帝說要他夜裡獨自歇息,皇帝說要和另外一人睡——


  衣飛石知道皇帝是故意這麼說的。故意這麼說,就是不想這麼做,就是很不滿意這件事可能造成的這種後果。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難過滋味。


  噎了半天之後,衣飛石低下頭。


  他以為他在皇帝心裡地位終歸和普通人不同。


  他不在的時候,皇帝消遣消遣,他在皇帝身邊的時候,皇帝不是就不該玩那些僅供消遣的小東西么?

  陛下是警告我,不要高估了自己,不要低估了別人,隨便進獻美人,很可能會引狼入室、失去陛下的寵愛么?

  明知道謝茂是警告自己,衣飛石還是不能說,你別找旁人,你就跟我在一起。


  莫說他現在什麼都不是,就算他是謝茂的皇后,他也沒有資格對皇帝要求專寵。說到底,皇帝幸個玩意兒,和午間隨口吃個小點心有什麼不同?他只能再次低頭求饒:「臣知錯了。」


  「真知道錯了?」


  「真知道了。」


  衣飛石繼續摳皇帝的手腕,低垂眼瞼,「我就是叫他來給陛下唱個曲兒,沒想過這樣……」


  這也是衣飛石的真心話。皇帝夜裡纏他纏得那麼緊,所有精力都釋放在他身上了,他壓根兒也沒想過皇帝還能有別的想法。


  你給朕找了個這麼漂亮內媚的孩子,就是為了給朕唱曲兒?謝茂驚訝極了。


  他拍拍衣飛石的下巴,衣飛石很默契地抬頭看他。


  「就唱個曲兒?」謝茂問。


  這回輪到衣飛石心口有點悶了,他掩住眼中的不甘,低聲道:「陛下喜歡,別的……臣也……」我還敢不許你對他干別的嗎?

  「朕不喜歡!」謝茂猛地抱住他,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親了又親,「朕只喜歡你,小衣,朕不許你親近婦人,因為朕貪愛你,只願你只對朕親昵。朕也不喜歡旁人。你若獻奴予朕,便是不喜歡朕,便是厭棄朕,不喜歡朕親你,不喜歡朕夜裡與你好……」


  「臣沒有!」衣飛石第一次反駁皇帝的話,聲音略高。


  謝茂又驚又喜地看著他,他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目光下斜以示恭順,聲音恢復了一貫的謙卑溫順。


  「臣喜歡和陛下如今這樣。」


  深怕皇帝不信,他又真情實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若能祈禱長久,臣願以九世孤獨做祭。


  然而,衣飛石心中明白,這長久不是他能妄想的。無論他想用什麼代價去換,也只有這幾年。


  他擔心的當然不是皇帝有了后妃就疏遠他。服侍謝茂幾年,他也算明白皇帝的脾性。太后尚且不能左右皇帝,後宮妃嬪就更不要妄想干涉皇帝諸事了。


  他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和皇帝都會一天天衰老。


  縱然他能保持自己一直很有趣,一直很討皇帝喜歡,但是,他不能讓自己不老去。


  謝朝男子之間的事雖未大行其道,可也一直不算少。衣飛石見過老夫愛少年,可從沒見過老夫愛老夫。便是年輕時感情再好,年紀大了各自娶妻生子,也頂多是相見時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聊聊年輕時的風花雪月——畢竟,有妻就有子,年紀大了,就要給繼承家業的嫡長子足夠的體面。


  謝茂並不知道衣飛石時時刻刻都在想十年、二十年後的分手。


  他被衣飛石一句話表白得心花怒放,笑意都要從眼睛里溢出來了,捧著衣飛石臉頰不放。


  「是么?這也是朕最快活的日子。朕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高興。這是朕最好的日子——」


  他親吻衣飛石的嘴唇,許諾道,「咱們以後都要這樣快活,永遠都這樣快活。」


  衣飛石才被羊肝折磨著吐了幾場,謝茂心疼得不行,既然都親自到衙門來接了,乾脆就把人接回了行功。


  膳房燉了止嘔養胃的羹湯來,謝茂喂衣飛石喝了半碗。


  被壓在榻上當殘廢照顧的衣飛石哭笑不得——他就是吐了幾場,又不是斷了腿,為什麼不許下榻啊……


  「朕心疼一下你不能行?」謝茂又去捧衣飛石的臉,兩隻手捧著,又捏衣飛石的臉頰嘟嘟。


  衣飛石故意搖頭,帶著謝茂兩隻手晃悠:「不行。」


  「朕說行。」


  「臣說不行。」


  「誰說了算?」


  「陛下說了算。」


  「那朕就要心疼你。老實榻上歪著,起來就打腿。」


  「哦。」


  衣飛石穿著素絲寢衣的長腿從被子里翻出來,故意用赤|裸的腳尖點謝茂小腿:「打哪裡呀?」


  不等謝茂說話,他把自己修長筆直的腿欣賞了一遍,用謝茂的口吻讚美道:「小衣的腿生得這樣好看,怎麼捨得打呢……」


  謝茂被他笑倒,抱住他這條頑皮的長腿就親,「捨不得捨不得,朕來親一口……哈哈。」


  二人正在玩笑,門外傳來朱雨小心的聲音:「稟聖人。」


  門帘子放下了,謝茂與衣飛石又在榻上滾來滾去,外邊不知道情況就不敢輕易打擾。


  謝茂正在捏衣飛石的腳趾頭,聲音中還帶了兩分笑喘:「何事?進來說。」


  衣飛石趕忙把自己不老實的腿往毯子里收。和皇帝閨中笑鬧無所謂,反正更羞恥的事都做了,當著下人的面,他還是要臉的。謝茂幫著他理了理散亂的衣襟,順手抱住他,一起歪著。


  朱雨進來施禮,稟報道:「黎王奉召拜見。」


  謝茂一直都記掛著衛戍軍的事,當即起身下榻。


  朱雨服侍他更衣,他轉頭問衣飛石:「衛戍軍滿城捉妓|女的事,你知道?」


  「臣知道此事。」衣飛石挪到榻邊,也想起身,「黎王和臣商量過此事。」


  「煙花之地魚龍混雜,本來就是諸色府採買販售消息的地方,臣也想挖一挖。只是屬下不爭氣,消息次次泄漏,臣也不能把長青城所有市妓私娼都抓了。」


  「黎王殿下主動替臣解圍,臣慚愧。」


  長青城在西北軍治下,黎王沒狂妄到不和衣飛石商量就隨意行動。


  謝茂換好一襲簇新的墨地金綉騰龍圓領袍子,袖口窄,束上白玉金帶,沒有佩飾。因也沒想出門,夾袍不厚,看上去長身玉立,很是清俊尊貴。衣飛石看著都有些痴了,著迷地盯著皇帝腰帶下的瀟洒身線。


  朱雨替謝茂戴冠,謝茂自己理了理鬢髮,見衣飛石獃獃地看著自己,不禁笑道:「好看呀?」


  衣飛石臉有點紅,卻很誠實地點頭:「好看。陛下最好看。」


  謝茂就忍不住走近榻前抱他:「好看也是你的了。歡喜么?」


  衣飛石並不把這句話當真,也樂呵呵地點頭:「歡喜。」反手抱回去,認認真真地親了親。


  這膩歪得朱雨牙都要酸倒了。


  從前幾年還好,自從這回陛下來西北與侯爺行了好事之後,那真是甜話不要錢買,張口就來。


  這兩位是彼此都喜歡誇,誇得對方自信心十足,動不動就是一副「我這麼好,可讓你撿了個大便宜」的傲嬌姿態,另一個就猛點頭,是呀,可撿到寶了!三生有幸!八輩兒積德!

  這態度又把對方捧得不得了,越發自戀,越發自誇,簡直進入死循環。


  二人穿個衣服又親來親去磨蹭了一會兒,謝茂才又問:「下邊來稟說,衛戍軍專殺與你身邊親衛相好的娼妓,這事兒你也知道?」


  衣飛石愣了愣,立即保證道:「臣會約束屬下,不使妙音坊事重演。」


  看他的樣子也有點莫名其妙,黎王是不是瘋了?這不是故意搞事嗎?


  這消息讓衣飛石坐不住了,立刻請旨要「下榻」,若衛戍軍真的專門挑著他身邊親衛的相好殺,這麼故意挑釁,都是當兵的,脾氣哪個不暴躁?不鬧起來才見鬼了。


  謝茂也不是神經病,正經事當然比閨閣間的情趣重要,吩咐朱雨服侍衣飛石更衣,自己先去見謝范。


  「臣來遲了,陛下恕罪。」謝范見面先磕頭。


  謝茂笑眯眯地請他坐,吩咐賜茶,說:「六兄知道朕為何召見吧?」


  「臣來之前正在查問此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結果。」


  謝范來之前顯然才換了一雙新靴子,只是來不及換衣裳,袍角還帶了一點兒污泥,他自己沒看見,謝茂是個善於默不著聲打量觀察的性子,一眼就看出謝范這是親自出差了,可見操勞。


  「上稟陛下,在長青城清查歡場酒樓的差使,是臣向侯爺請來的。」


  謝范提及衣飛石時一向很注意,這一回也用了尊稱,說的是「請差」,而不是什麼要來的、討來的。


  這個細節顯然取悅了謝茂,笑容更溫和了些:「他和朕說了。」這口吻,儼然夫妻二人。


  「具體負責此事的,是張豈楨與楊廣南。臣還從侯爺處借了兩個熟悉長青城情況的親兵,一齊幫辦此事。要說故意殺害與侯爺身邊親衛相好的娼妓——此事絕對沒有。」謝范先表明白了立場。


  「很巧合的是,所有查有實據、涉嫌間事的娼婦,恰恰都和侯爺身邊的親衛有關係。」


  謝茂點點頭。這種事情,謝范沒必要騙他,而以謝范的本事也不至於查不出真假。


  「臣想,這事必然不可能是巧合。要麼,是諸色府的姦細,有計劃地選擇接近侯爺身邊的親衛,所以臣在清查姦細時,查一個侯爺身邊的親衛便中一個,要麼,」


  他看著謝茂,說,「有人故意搗鬼,誤導臣對諸色府姦細的清查。」


  「臣請侯爺身邊內衛首領孫崇與臣做了一場戲,果然有人聞風而動,肆意傳播衛戍軍挑釁為難督事行轅的消息。臣來見駕之前,已經把人一網打盡。這會兒還在審,想來再過一兩個時辰,就有口供了。」


  謝范辦事也一向有譜,事情沒辦好,他怎麼敢來見皇帝?見了怎麼交代?


  所以他寧可拖著暫時不來見駕,也要把人抓住了,才趕來向皇帝回話。


  「去看看侯爺出門了沒有?」謝茂即刻吩咐。


  這件事顯然另有內情,叫衣飛石先來聽了第一手的消息,總比出門一頭霧水自己慢慢查問好。


  沒一會兒,穿戴整齊的衣飛石就進來了,向給皇帝施禮,再和黎王互相致意。


  謝范很禮遇地起身給衣飛石讓位置,他固然是知禮尊敬,可衣飛石名份上就是一個侯爵,哪裡敢讓謝范這樣的親王讓座?正要推拒,謝茂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位置,說:「小衣來給朕添茶。」


  ——當著王爵的面,敢坐那個位置的,除了皇后,也就只有掌了宮權的妃子了。


  謝范含笑看著,衣飛石差點被噎住。到最後衣飛石也沒有去坐那邊的正位,叫朱雨搬了個綉墩來,擺在皇帝身邊坐了。這位置親狎無比,近是夠近了,可是絕對稱不上尊敬。


  ——這是寧可自降身份、充作幸臣,也不願當面僭越。


  謝茂面上看不出表情,仍是笑眯眯的,心裡多少有些失望。


  他對衣飛石的愛重,太後知道,黎王知道,彷彿就只有衣飛石不知道。太后對衣飛石禮遇,黎王對衣飛石禮遇,偏偏就只有衣飛石對他自己毫不禮遇。


  衣飛石寧可像個奴婢一樣坐在皇帝腳下,也不願意與皇帝並坐。


  謝茂暫時不去管這點兒瑣事,轉頭問謝范:「大略知道是哪方的人么?」


  衣飛石果然很老實地給謝茂添茶。


  他待在皇帝身邊的模樣一向乖順老實,哪怕很少操持賤役,架不住他眼疾手快,耳聰目明,舉止間就顯得異常優雅從容。斟茶時茶湯擊碗水聲濯濯,端茶時茶碗貞靜不落一絲苟亂。


  一盞茶添好,他微微躬身,這才重新在謝茂身邊的小綉墩上坐下。


  謝茂卻一眼都沒有看他。


  「不是陳人。」謝范肯定地說,「臣聞陳朝諸色府網羅天下群英,沒有口供之前,臣也不敢斷言此人是否出身諸色府。不過,肯定不是陳人。」


  陳地廣闊,謝范一口咬定不是陳人,只可能是他已經知道對方是哪國人了。


  「謝人?」謝茂問。


  謝范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天人感應之說在謝朝大行其道,日食月變天災人禍都要扣鍋在皇帝背上,由此可見一斑。


  現在案子一查,發現在故陳大地上搞事的不是陳人,反而自家的叛國賊,難免就有不懂事的文人暗搓搓地留書譏諷,這要不是皇帝失德,子民怎麼會背叛君父?肯定是皇帝做錯了呀!昏君呀!


  所以,為了前程,為了好看,一般大臣是不敢隨便將這種事奏報給皇帝的。


  ——寧可按下來偷偷把人砍了,也不會把這種事呈遞到皇帝跟前,打皇帝的臉。


  謝茂重生了好幾輩子,早就過了心心念念刷個千古一帝成就的時候,別的皇帝都看重的名聲,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出個賣國賊就是皇帝失德,這天底下還有不失德的聖明君主嗎?

  聽說是謝人,他就想起了不安分的西河世家,隨口問道:「南人北人?」


  謝范道:「南人口音。不過,臣前不久才去西河三郡待過半年,瞧著倒像是西河人故意裝扮成南人。」


  「朕聽說最近西河有個流言,說是當年西河王太子訪陳,與陳朝一位宗女邂逅,春風一度之後,這陳氏宗女就有了西河王族血裔。恰逢西河國滅,王太子死了,陳氏宗女獨自撫養西河太孫成人。」謝茂道。


  謝范面色凝重,他還真沒有聽說這等流言,皺眉道:「西河國早幾十年就被滅了,真有什麼王太子的後裔留下,也不該在此時才蹦達出來。現在扯什麼陳朝宗女,故意和陳氏皇族扯上關係,顯見是陳朝新滅,想要整合故陳遺民抵抗朝廷的勢力。陛下,這流言背後的勢力,圖謀非小。」


  「前年六兄在西河官場才殺了個血流成河,竟沒打住。」


  謝茂站起身走向門前,看著廊下的宮燈。


  天已經黑透了。西域寒冬的夜裡,風呼嘯著吹過,宮燈也明滅閃爍著,透出不安的光芒。


  「西河早生謀篡之心,曾布局朝中,勾結中原世家,西陲邊將。六兄太平元年西行賑災,一夕之間剪除西河黨人在朝大半勢力,」謝茂沒有說,這本就是他憑藉著前世的經驗,故意破壞了西河黨人的布局,「失了朝中奧援,西河黨人就瘸了最重要的一條腿。」


  上輩子謝茂做皇帝時,最頭疼的就是西河黨人聲勢已成。


  西河三郡用生意錢財綁架了謝朝士紳,朝中但凡說得上話的朝臣都和西河人有生意往來,甚至很多重臣本身就是出身西河。


  連這一世,謝茂在太平元年分北境豬肉的時候,都不能不給西河黨人分一杯羹。


  ——被謝茂任命為丈龍城太守的張修和,他就是西河黨人。


  謝茂在登基之初,借著西河三郡騙取賑災款的名目,把西河三郡的官場徹底犁了一遍,然而,不在西河三郡本地做官的西河黨人,在朝中也是一大把。


  這些年謝茂重用陳琦、吳善璉,尤其是與陳琦取得了默契,不動聲色地壓住西河出身的官員。


  但凡是西河三郡出身的官員,吏部考評最高也就是個平,右遷徹底無望。在要害位置上的西河黨人更是被陸陸續續地調往閑職或右遷附貳。


  是謝茂要收拾西河三郡的亂相,卻讓陳琦背了口鍋——全天下都在罵陳琦打壓西河黨人。


  仕林以為這是黨爭,是政斗。只有謝茂心裡明白,這是平叛。


  謝茂登基之後,西河黨人在朝中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所以,西河世家最恨的就是謝茂。


  現在不止朝中勢力被廢了,連背靠的大山陳朝都被徹底打滅了,前兩輩子極其沉穩內斂的西河世家,不得不開始孤注一擲、玉石俱焚。


  流出西河王室與陳朝宗女血脈的後代存世的謠言,這是想豎旗造反?


  若沒有這個流言,謝茂很多事反而不太好做。沒有名目就暴虐蒸民,這是要狂掉民心指數的。


  現在有一個自認身負陳氏宗女血脈的西河王太孫要出頭作妖……


  「兩個月內,襄州行轅能抽調多少兵馬?」謝茂問。


  朕的小衣,正愁著不知道怎麼打平陳朝留下的隱患呢。好在殺雞儆猴的把戲,再使一千年也不過時。


  一直在旁侍茶沒機會開口的衣飛石連忙答道:「如今駐防故陳西十一郡重鎮頗多,臣在兩個月內能抽調七千餘輕騎。」怕皇帝聽不懂,他又保證道,「若防西河之變,三千輕騎足矣。」


  他從來就不是閉耳塞聽之人,從驛路發現問題之後,他就知道朝廷遲早要收拾西河商賈。


  西河三郡與襄州接壤,朝廷距離西河最近的兵鎮就是他的西北督軍事行轅。


  衣飛石覺得這場戰事很大可能就會著落在自己身上,所以,這個問題他已經關注很長時間了,只怕皇帝都沒他清楚西河目前的勢力分佈和諸頭目情報。


  西河世家曾經在朝中勢力極大,西河商賈也確實很有錢,可是,他們的弱點很致命。


  那就是沒有兵。


  沒有兵,就算有再多的錢,也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何況,現在西河世家連朝中的勢力都被皇帝連根拔起了,沒有兵,沒有權,沒有援手,只剩下錢……這不是上天掉下來的餡餅嗎?


  衣飛石表示,他很願意幫皇帝把這塊餡餅吃到嘴裡。


  衣飛石說話的口吻謝茂很熟悉。


  他回頭多看了衣飛石一眼,衣飛石的眼底飛揚著他前世最熟悉的光芒。


  ——願為陛下凱旋!

  ※


  當天夜裡,謝范就拿來了暗中煽風點火的姦細口供,果然是西河出身。


  據這姦細招認,他們不止在長青城繼續挑撥衛戍軍與西北軍的關係,還派了人去刺殺殷克家——偽裝成衛戍軍的模樣。唬得衣飛石連夜派人去給殷克家送信兒。


  其實,不管姦細的口供如何,朝廷決定對西河用兵已經是決定的事了。


  只等著西河「王太孫」振臂一呼,衣飛石立刻帶兵去剿。


  謝茂才和衣飛石膩膩歪歪地和解了戲子之事,又為衣飛石當著謝范的面坐綉墩的事不高興。


  議事結束之後,他正要押著不聽話的心上人回榻上慢慢教訓,哪曉得謝范還有一件事要請議:「陛下,此事還請您示下。」


  「何事?」謝茂又坐了回去。


  「那日妙音坊,死了一個兵尉,是琚皇姑的親孫子。」謝范說。


  謝茂聽得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除了撫恤銀子,給追個爵位,再賞他家一個爵位?可有兒子了么?朕再請太后頒賜些東西給思齊大長公主。」皇室那麼多親戚,謝琚又不是多有存在感的人,死的是她兒子也罷了,這都孫子輩兒了,顧得過來嗎?

  「這人不是在妙音坊衝突而死。」謝范看了衣飛石一眼,「是被侯爺親衛誤傷。」


  謝茂頓時翻臉:「侯爺的親衛朕是知道的!恭敬謙卑,善良忍讓!他怎麼衝撞侯爺了?否則哪裡會動手?」


  謝范都無語了。您這護短也太誇張了吧?衣飛石的親衛恭敬謙卑善良忍讓?騙鬼呢!


  衣飛石也有點尷尬,支吾了一下:「陛下,臣……」


  「你就是性子好!」謝茂還訓斥了衣飛石一句,轉身對謝范沒好氣地說,「不必說了,這事兒六兄處置了吧,務必不能讓侯爺受委屈!」


  謝范早知道這事不會牽扯到衣飛石親兵的身上,只是想請皇帝壓一壓思齊大長公主。


  ——畢竟,謝琚也是他的皇姑。這要是鬧起來了,他的頭也會很大。


  哪曉得皇帝一聽湯耀文和衣飛石的親兵起了衝突,這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護短啊!謝范徹底沒想法了,這皇帝啊,剛瞧著還是妥妥的明君氣象,遇見衣飛石的事,一瞬變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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