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振衣飛石(97)
太平四年的正旦家宴, 黎王夫婦、長陽王夫婦、長山王夫婦, 各自攜子帶女,與原本就養在宮中的「六位皇子」,濟濟一堂,顯得特別熱鬧。
因親族兄弟不多, 皇帝又沒有后妃,嘉賓殿內和往年一樣沒有男女分席。
謝茂作為皇帝主持家宴, 他舉杯時,眾人皆捧盞, 黎王妃正待滿飲, 被黎王偷偷扯她袖子。
本也沒幾個人, 何況黎王夫婦在諸王中最得皇帝、太后青眼, 位次最前。
這邊一拉扯, 太后就注意到了,笑問道:「這又是怎麼了?酒都不許王妃喝了?」
黎王忙起身樂滋滋地上稟:「謝娘娘垂顧。芙蓉這是有喜了, 大夫瞧了, 說不許飲酒。」
黎王妃白他一眼,當著太后的面不好捶他, 跟著起身裊裊施禮:「勞娘娘關切。妾以為正旦大宴, 飲兩杯也無礙……」
謝茂一直含笑聽著, 聞言即刻道:「六嫂身體要緊。來人, 賜蜜水。」
自從那日謝茂無意間撞見黎王妃的捉姦大戲之後, 黎王府就一直處於雞飛狗跳的狀態。
大冬天的, 謝范急得兩嘴燎泡, 時常去長信宮求太後周全,還把一直養在宮裡的謝團兒帶回府,充作夫妻間的粘合劑。事情鬧到宮裡,謝茂當然也就知道了內情。
原來謝范從來就是葷素不忌愛看美人,往日他看上誰了,黎王妃都給他,這次招惹上的阿珠,是黎王妃入關后撿來的孤女,半是閨女半是妹子地養在身邊,夫婿都挑好了,只待兩年後娶夫。事發后,惹得黎王妃大怒,偷人也罷了,你還偷有夫之婦?
夫妻兩個僵持了好幾個月,突然聽說黎王妃懷孕了,甭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謝茂也不可能真讓黎王妃隨意喝酒折騰。
皇帝聖旨下了要賜蜜水,立刻就有宮人上前把黎王妃席上的酒撤了,連帶著不適合孕婦食用的菜色都挑揀了一番,全部收走。
長陽王、長山王都上前祝賀:「恭喜!」
——都知道黎王膝下只得一位郡主,黎王妃這胎得男就是嫡長子,那才算是後繼有人。
黎王樂得見牙不見眼,敬酒來者不拒。原本嘉賓殿家宴就隨意些,舞樂響起,黎王在殿內樂顛顛地聳肩拍手,見太后滿臉微笑,謝節、謝茁也都上前湊趣。
這時節的貴族女子只作閨中舞,鮮少在人前表演,偶然獻藝也是扣弦鼓瑟。
往日謝范作舞,姮芙蓉都會合歌扣弦,今日默默坐在席上喝蜜水,喂身邊的謝團兒吃菜。
長陽王妃盧氏不擅舞樂,喝得兩頰緋紅,只會拍手喝彩。長山王妃池氏則盈盈起身,道一聲妾獻醜,宮人聽吩咐送來橫吹,池氏與謝茁目光遙遙一碰,聲息急吐,竟是一曲《破陣》。
謝茁在文帝朝就是能帶兵的武將,孝帝登基之後,被貶為庶人,如今眼見在孝帝朝不受待見的謝范都青雲之上,他又豈能沒點心思?倒不是想著皇帝那把椅子,便是送進宮的兒子,他也沒想著能充作皇嗣,就是想正正經經做點事,都是文帝子嗣,就不許他想一想盛世太平?
池王妃在正旦家宴上,以橫吹作武曲,謝茁舞姿瞬時一變,騰行健舞。
謝范、謝節兩個本來都在趁著酒意胡亂搖擺,謝茁振衣而起,霎時間就成為場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誰不知道皇帝即位以來,最看重的就是各地武事?短短几年裡,因武功封爵的將軍就有四、五人了,個個都是風光無限。長山王夫婦在正旦家宴《破陣》健舞,很顯然就是想替皇帝「效命」,這是在求差事!
謝范在皇帝身邊地位穩固,根本不在乎有個兄弟來分一杯羹,當即提著酒壺讓出位置,腆著臉去黎王妃身邊討好。長陽王謝節則臉色一變,目光掃向坐在皇帝身邊的六位「皇子」。
謝節、謝茁的長子都被皇帝送回府,留在宮中的「皇子」里,以謝節之次子謝汶,最為年長。
人家當爹的都知道拼一把,我豈能不為汶兒出力?謝范退了,謝節卻沒有退。
他擺出與謝茁斗舞娛親的姿態,哈哈大笑著把住了謝茁的肩膀。舞樂有儀軌可循,二人屬舞相合,一旁的池王妃也沒有偏幫自家老公,眼見謝節體力不支落了下風,吹笛時反而隱隱相助。
在場眾人皆是熟知舞樂,太后多看了池王妃一眼,眼含讚賞。一曲《破陣》終了,謝茁、謝節相攜來拜,謝茂賜了酒。
太后則笑著稱讚池王妃:「語娘好技藝!」又賞賜池王妃十八支御制橫吹,叫她常來宮中說話。
太后賞賜當然不會這麼小氣,除了橫吹之外,另有金銀玉器等物,則是三位王妃皆有。
競爭不成反成了別人踏腳石的謝節臉有點青,他的王妃盧氏偏偏心寬得很,端著酒去敬池王妃,笑道:「今兒可是沾著弟妹的光了,還要多謝弟妹。」沒吹一腔子氣,把我家那個憨子吹跌在地上摔個狗啃泥。
「那我可該當得!」池王妃也不客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兩個王妃乾脆就坐在一席,喝喝酒,悄聲聊天,好像完全不知道謝家兄弟間的刀光劍影。
之所以這麼隨意放肆,是因為皇帝已經暫時離席了。謝茂想起去年也是嘉賓殿中,衣飛石進門來給太后請安,儼然一派母慈「妻」賢的和樂愜意,今年衣飛石是不會回來了,太后又逼婚想塞小老婆……殿內這三個王爺還在秀恩愛,滿屋子小孩亂跑……謝茂借口更衣,打算回太極殿給衣飛石寫信。
他負手走在廡殿之下,心裡想著要給衣飛石寫的字句,殿前栽種的梅樹蓬地綻開一團雪花,身後的侍衛忽地沖了上來,謝茂擺擺手。
不過就是小宮女湊在一起打打雪仗,他一時興起才走了這條道,不小心撞見罷了。
如今未央宮中正經只有皇帝、太后兩個主子,太后也愛熱鬧,經常讓小丫頭、小太監去她那裡玩耍,皇帝除了長信宮都不去別處。主子如此寬泛,這群小宮婢、小太監閑時就會尋找沒有貴人經過的地方玩耍。
——哪曉得今兒這麼不湊巧,冷不丁就碰見了胡亂抄近路的皇帝。
謝茂不在乎這點衝撞,那邊玩瘋了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卻不知道,看見廡殿下御前侍衛的制服,嚇得一個個跪在殿前冰冷的雪地里,瑟瑟發抖。
都是才十二、三歲的小東西,一團孩子氣。謝茂笑了笑,道:「起吧。」
他才想著反正朕也不會立后納妃,根據前世的經驗,只要他沒有把自己玩到橫死,大約還能活個三十多年,文帝、孝帝留下的宮婢太監足夠用了,暫時就不挑人了。
宮女還好,他又沒有那麼多女眷,不必再使那麼多太監,有干天和。
眼角餘光陡然瞥見一個板正的小童身影,額間彷彿有一抹紅痕?他驀地停下腳步,道:「你!」
跪在殿下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都不敢動,個個瑟瑟發抖地豎起耳朵,皇帝老子喊的哪個啊?
「額間可是紅痣?」謝茂問。
額間確實是一顆紅痣的小太監本來抖得厲害,這會兒不敢抖了,縮著肩膀磕頭:「回聖人,奴婢額間是一顆紅痣,打娘胎里就有。」
「你叫什麼名字?」
「回聖人,奴婢賤名郁有志。」
果然是他。
謝茂想起前世某個混亂壓抑的黃昏,謝深使計讓謝芝相信有人偷了他的宮妃,驟然搜宮。謝茂自然早有準備,早將謝深製造的連環巧合一一破拆。然而,他胸有成竹,旁人並不知道。
一個姓郁的太監默認了私通宮妃的罪名,替他頂了根本不必要頂的罪,被謝芝剝皮處死。
謝茂已經記不清那個太監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少年,額間一顆紅痣,紅似滴血。
「從今以後,你叫郁從華。」
太後身邊出來的三個大太監,已經被處死的王從富,皇帝心腹大太監趙從貴,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從榮。
皇帝給這個小太監,起名叫郁從華。
富貴榮華。
跪在殿下的小宮女、小太監們還不懂得這個賜名的利害之處,跟在皇帝身邊的御前侍衛都睜大眼睛,小心地看著那個流著鼻涕、領子里還被塞著一捧雪,看上去邋遢又可憐的小太監。
「到太極殿當差。」謝茂道。
這句話小東西們都聽懂了。才改名郁從華的邋遢小太監吸了吸鼻涕,磕頭道:「奴、奴婢遵旨!」
太極殿啊,一步登天。
※
謝茂把郁從華帶回太極殿之後,得了信兒的趙從貴早就虎視眈眈地等著了。
「你給安置一下,洗乾淨了,教教他規矩。」
謝茂也看不得這少年滿臉鼻涕泡的邋遢樣兒,和印象中驚鴻一瞥的美少年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固然沒有想把郁從華養大了這樣那樣的心思,可身邊多一個美人兒總比多個邋遢鬼好吧?如他身邊的朱雨、銀雷,都是萬里挑一的美少年。
等趙從貴把郁從華洗乾淨,換好衣裳帶進來,瞅著他那張漂亮得驚人的小臉,趙從貴是不著急了,朱雨有點急了——這不是預備著頂替他和銀雷的人選么?
朱雨、銀雷皆侍族出身,雖是內侍,又和太監不同。內侍都是沒凈身的童子,年紀大了就外放出去當差。按說朱雨、銀雷年紀已經夠了,只是謝茂沒發話,誰又願意離開御前?
這天朱雨端茶都走神,謝茂冷不丁被燙了手,朱雨連忙跪下請罪。
「朕與侯爺在一起,宮中也沒有女人。你若不願意出差,就好好給朕端茶!」謝茂給吃了一個定心丸。
朱雨又驚又喜,訕訕地給皇帝換了茶。
經此一事之後,朱雨與銀雷方才不再敵視剛到太極殿當差的郁小太監。
因著皇帝給郁從華的賜名,滿宮上下都知道了皇帝對這個小太監的看重。
從前的郁有志被人呼來喝去,總是被差遣干各種雜活兒,到了太極殿之後,吃得好,穿得好,掌殿的趙公公給安排了一個小單間住著,門外還專門有一個中年太監守著給他提飯打水鋪床。他剛到太極殿時還戰戰兢兢地等上差,後來發現根本沒給他派活,哪怕他沒品沒級,太極殿的大太監們還是客客氣氣地對他,頓時就膨脹得不行了。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無聊就去找從前的小姐妹瘋玩,還有個中年太監給他充當打手,把以前欺負過自己的壞人都打了一遍,走到哪兒都是威風八面。這日子……嘖嘖。給個神仙都不換!
這日郁從華吃過午飯,在太極殿背後的牆根處擺了個躺椅,舒舒服服地曬了個太陽,打算回毓秀宮找貞兒玩兒。貞兒是他目前最好的小姐妹,長得很漂亮,以前他都高攀不起的!
前幾天貞兒和他說了,等長大了就和他結菜戶對食,就是他的婆娘了!
服侍他的胡太監提著食盒,裡面裝著皇帝賞賜給郁從華的御用糕點。皇帝雖然不會天天召見郁從華,可是,那日皇帝見他喜歡吃糕,就吩咐膳房,每天給郁從華送六樣小點,宮裡鹹的甜的油的酥的糕點花樣極多,每天送六樣,一個月都能不重樣的!
郁從華自己很愛吃,不過,他還是願意留下一半,給他喜歡的貞兒分享。
對食對食,不就是坐在同一張桌上,對面而食嗎?
郁從華歡快地蹦達在皇宮之中,有了皇帝的寵愛,他過上了一生中最幸福得意的日子,連皇帝的太極殿他都能進去找個座兒,皇宮裡還有什麼地方他不能隨便蹦達?他得意地在宮道上晃蕩,一路上見到他的宮女太監都紛紛向他行禮,認識他的則要上來諂媚兩句,他都故作高傲地擺手表示別來套近乎,你高攀不起!
冬日午後的陽光很暖和,郁從華蹦達出一身細汗,終於到了毓秀宮。
皇帝如今六宮空置,毓秀宮也沒有主子,只有幾個大宮女、大太監,帶著十多個小東西守宮洒掃。這樣沒有主子的奴婢是絕不敢得罪從太極殿出來的郁從華,他每天都要來找貞兒玩兒,大咧咧地邁進宮門,大喊道:「貞兒?貞兒?我給你帶糕了!」
沒人理會他。這也很正常,貞兒是個漂亮的小宮婢,漂亮的小宮婢都很高傲。
郁從華帶著胡太監一路去找,他們有很多秘密私會的地方,比如假山下的小洞穴,花叢下的草窩,毓秀宮還有一口苦水井,旁邊放著一個封口石板,常年不封,就撇在一側高高的踏跺上,攏成一個三面合攏的小空間,足夠兩個小孩兒躲進去偷懶翻花繩、玩手指。
找了假山,找了草窩,貞兒都不在。郁從華就去苦水井,剛進門就看見滿地鮮血!
他驚叫一聲:「哎呀!」
胡太監迅速拉著他,不讓他近前:「小爺爺,可不敢靠近,怕是出事了。」
血跡從地上蔓延到井口,郁從華忍著害怕從井口往下看,裡邊黑洞洞地看不出什麼來。他心裡喜歡貞兒,又害怕又無助,坐在井口哭泣。胡太監只得找來毓秀宮的掌宮女史與太監,命人打撈。
本以為不過是死了個小宮婢,撈上來的屍體卻把人嚇了一跳。
「這……這是……三殿下!」
剛剛才進宮沒多久的順江王次子,宮中排行第三的「皇子」,謝洀。
※
「回陛下,三殿下死因已查明,是被人捏斷頸骨,一擊斃命。」
「據臣推測,毓秀宮應是拋屍地點,兇手將三殿下身體切割之後,填入鎮石投入井中。拋屍之時,恰好遇見了躲在封板下的宮婢貞兒,倉促間殺人滅口。臣以為,殺害三殿下的兇手,與將三殿下拋屍的兇手,應該不是同一人,前者手段狠辣利落,後者拖泥帶水留下滿地血污,方才漏了形跡。」
宮裡出了命案,謝茂也懶得調人,直接讓余賢從去查,趙從貴從旁輔助。
趙從貴這會兒還在忙碌,余賢從先回來初報。
謝茂心裡極其膩味,他是存心用皇嗣之位吊著宗室,可他也沒想過讓宮裡幾個小孩子自相殘殺。
人都是有感情的。
就算謝茂迷信,所以對侄兒這種生物比較忌憚,可他對養在宮裡的幾個孩子都很好。
吃穿用度不必說,宮中講學的師傅都是他親自看過,認認真真在教養。登基之初,哪邊都不消停,謝茂又算是比較勤政的皇帝,每天都很忙,可他每隔一日都會親自去書房看侄子們的課業,聽侄子們傾吐心聲。
——哪怕是前世養親兒子,他也不過如此了。
消息傳出去沒多久,長山王謝茁與池王妃就進宮了,來得比死去謝洀的生父順江王還快。
「……臣想如今宮中怕是不得閑,洛兒年紀小,泓兒也不甚懂事,不若、不若去臣府中暫住幾日,莫給陛下裹亂。」謝茁戰戰兢兢地表示,我要把我兒子接出去!
謝茂第一次被人打臉如此之狠,吩咐朱雨:「去把泓兒、洛兒接來。」
謝茁狠狠磕頭謝恩,很順利地從龍潭之中撈出了自家兩個兒子。
被謝茂留在宮中的統共就六個皇子,三皇子謝洀被害死了,二皇子謝泓、六皇子謝洛被親爹謝茁接走了,剩下大皇子謝汶、四皇子謝沃、五皇子謝澤。
這剩下三位皇子的父親長陽王、思行王、胡陽王,也都紛紛進宮。不過,這三位王爺都表示,兒子已經是陛下的兒子了,我們就是來表示一下慰問,沒那麼大臉接皇子「回府」。
——這一頓「忠心耿耿」的表態,把愛子心切火速接走了兒子的長山王擠兌得不行。
謝茂想了想,請義老王爺進宮,商量之後,正式把謝汶、謝洀、謝沃、謝澤記入了皇室族譜。
皇嗣身份寫入玉牒,從此以後,謝汶、謝洀、謝沃、謝澤就徹底和生父斷了關係,繼入謝茂譜系之下,成為名正言順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至此,死了兒子的順江王夫婦方才進宮。
順江王妃撲在太後宮里哭,太后拍拍她的肩膀,說:「哀家必為孫兒報仇。」
謝洀記入玉牒之後,才是皇帝正兒八經的皇子。殺順江王次子的罪名與謀殺皇子的罪名,完全不一樣。前者不過殺人償命,後者要被夷三族!
——這夫婦兩個忍著不肯入宮,就是要皇帝給他們一個公道!
夷三族的公道!
與此同時,被親爹接回府的謝泓在家嘆氣:「到手的王位丟咯!」
他也沒夢想當皇帝,可是,皇帝的兒子,怎麼也跑不掉一個王位吧?他是嫡次子,父親長山王的爵位是大哥謝沄繼承,這會兒可不得嘆氣嗎?
他的小弟弟謝洛,正在暖烘烘的殿內騎著木頭小馬,揮舞小劍,聞言說:「本就不是二哥的。」
謝泓一腳把他從木馬上踹下來,他跌了個狗啃泥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丟個王位總比丟了命好吧?我聽說洀摳摳被人割成好幾塊,就跟松鼠桂魚似的……」
中午才吃了松鼠桂魚。
想起被利刃解成一塊一塊的魚肉,謝泓臉色一變,抱著痰盂開始嘔。
※
「誰殺了謝洀朕不關心,左不過那幾個起了歪心的狗東西!」
此次謝茂常服井然端坐在太極殿正殿御座之上,目光冷漠地盯著殿下幾人。
衛戍軍指揮使謝范、羽林衛將軍張姿、御前侍衛首領余賢從、聽事司司指揮使龍幼株,太極殿掌殿太監趙從貴。
「朕想知道的是,在朕的宮中,身邊隨時跟著十多個宮女太監的洀兒,是怎麼悄無聲息地被人擰斷了脖子,是怎麼悄無聲息被人切開,是怎麼悄無聲息地被人丟進毓秀宮的苦水井裡!」
「若不是朕跟前的小太監去找他的小朋友玩兒,洀兒要死了幾天,朕才會發現?」
幾句話問得殿下幾人盡數跪地磕頭,謝茂這一番質問,這幾人里還真沒有一個冤枉。
衛戍軍與羽林衛共掌宮禁,御前侍衛也要負責諸皇子安全,聽事司起家的勢力都是直奏千戶宰英控制的直殿監,趙從貴名義上只管太極殿諸事,其實宮裡哪點兒事不讓他過問?
幾人里謝范身份最貴,除了他,誰都不敢率先頂雷,他膝行上前一步謝罪:「臣等失職!」
「這案子朕還是交給你查。」謝茂目光一掃,「張姿、余賢從、龍幼株、趙從貴,都聽從你調用!你只告訴朕,幾日能有結果?」
謝范咬咬牙,道:「十日!」
「十日?」
「五日!」
「三日給朕結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朕看你這個王爺也別當了。」
「臣遵旨。」
謝范腦門都是青的,這兩年是和查案卯上了啊,宮裡有點什麼屁事都讓他查案!
這案子其實不難查,謝洀死因明顯和皇嗣之爭相關,涉嫌此案的也就另外四家王府。
趙從貴、龍幼株徹底排查宮內,謝范自己率著衛戍軍,還去找了五城兵馬司的關係,在外邊把另外四家王府也查了個底朝天。內外線索一串聯,進出之間,總有痕迹留下,到底還是抓出了馬腳。
「此大皇子謝汶與長陽王世子謝湯合謀所為。」謝范前來稟報。
謝茂本以為是思齊大長公主那個奇葩做的,聽說是謝湯、謝汶合謀,細想也不覺得奇怪。
長陽王謝節本身就有九五之望,可惜志大才疏,被孝帝當傻子玩了十多年,為奪嫡還被孝帝設計,生生坑死了自己的胞兄謝蘊。孝帝登基之後之所以不殺他,只把他貶為庶人,就是為了羞辱他,讓他活著回味害死胞兄、無望九五的憋屈。
他的長子謝湯曾被文帝撫養過兩年,很以此為傲,被謝茂接入宮中之後,也是最「親近」謝茂的孩子。
謝茂在接謝洀、謝沃、謝澤入宮之後,把謝湯、謝沄送出宮,名義上是把長子還給長陽王、長山王繼承王位血脈,其實也是覺得謝湯的心思走得太歪了——他打算利用宗室,沒打算讓幾個孩子自相殘殺。謝湯前幾輩子也沒得罪過他,早點放出去熄了心也好。
現在的結果看來,他還是放得太遲了些。謝湯的心,輕易熄不了。
謝范繼續上稟。
「謝湯出宮后,為謝汶物色了一個殺手,以教習之名送進了宮中。」
「此事報至太后處,娘娘以外男不得擅入駁了回來,那殺手只在宮中佝僂了一夜,出宮時,已換了謝汶早預備好的太監,將殺手隱匿宮中。」
「謝汶親自飼養殺手。偶尋一日,叫殺手夜裡擄走謝洀,將之殺害。」
「殺人之後,殺手遠遁。」
「謝汶只得親自拋屍,偶遇宮婢貞兒,殺之滅口。」
……
謝茂默默地聽完,看著謝范。
「六哥自己聽聽,這漏洞百出的說辭,在朕這兒過得去么?」
「且不說那殺手怎麼來的,也不說宮禁森嚴如何容得下殺手在宮中待一晚上,又怎麼用一個太監換了個殺手進來。反正朕這宮禁已經成了篩子,謝汶在他自己宮裡養個殺手,也沒人能發現——」
「殺手殺人輕鬆利索,毀屍滅跡不過反手之事。毓秀宮常年無主,謝汶都能溜進去拋屍,那殺手為什麼不順手幫他把屍體扔下井去?」
謝范欲言又止。
「你說。」謝茂道。
「陛下,查出謝汶與謝湯合謀之事,臣是費了些功夫,可是沒費上腦子。可是,這其中還有一些細節,初看是尋常失察,所以接連宮禁不謹,仔細一問,處處都是破綻啊。」謝范頭疼得要死,他就是發現這其中有問題,所以,在宮內宮外的探查時,都沒有通知羽林衛。他怕張姿攪合進來了,事情就更加說不清楚了。
可是,真正查到現在,羽林衛還是脫不了干係。
「殺手留宿宮中,拿的是羽林衛腰牌,住的是羽林衛南監值房。」
「充作殺手的太監出門時,走的也是羽林衛值守的左安門。」
「陛下,謝洀遇害那一晚,負責桐宮守衛的,也是羽林衛。」
「林林總總,都是羽林衛不幹凈。」
「可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說,那殺手分明能幫謝汶拋屍,為何故意留下這麼大的破綻,難道不是故意殺人示威?」謝范沒有直接說自己的猜測,他只說是「示威」。
謝茂還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這殺手是故意陷害羽林衛。
很多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後為了羽林衛將軍的人選不和,皇帝為了制衡羽林衛,甚至不惜讓衛戍軍與臨危同掌宮禁。如今宮裡殺了個「皇子」,和殺到皇帝枕邊有何區別?今日能殺皇子,明日就能殺皇帝。
宮禁如此混亂,皇帝還能睡得安穩嗎?
這是故意激化羽林衛、衛戍軍的矛盾,甚至是逼皇帝和太後為了羽林衛將軍的人選撕破臉。
謝茂敲了敲桌案,沉吟片刻,道:「叫張姿協查。」
自從皇莊遇刺之後,張姿把羽林衛管控得極其嚴密,若說羽林衛故意放殺手進宮,謝茂根本不信——他雖不信任張姿,可他相信太后的眼光。張姿連這點兒事都管不住,太後會放心把母子二人的安危都交給他?
衣飛石才寫信說陳朝那邊糧價變動頗不尋常,西北可能會動一動。
想起陳朝那邊愛安插深諜死間的破習慣,謝茂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是陳朝埋下的暗流在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