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振衣飛石(96)
溪山皇莊的稻穀收割之後, 謝茂不嫌興師動眾, 親自往旒田走了一趟。
庄頭向謝茂彙報產量,和他預計的還差了一線。
然而,在溪山的小規模試種已經讓庄內佃仆興奮得搓手含笑。不管有沒有經驗的農人,都能從這近乎夢幻的豐收看出谷種的珍貴。新帝登基以來已減了兩次農課, 皇帝名下的皇莊更是一再降低田租,佃仆近兩年的日子過得富裕了很多, 再有了這神仙種!——哪怕加租數倍,種這穀子也划算啊!
京郊冬日少雨, 不耽誤晾曬新谷。然而, 新谷豐收, 十數倍於舊谷。曬穀場不夠用了。
「獨眼軍爺帶著人在南麓整地, 新穀場立馬就好。」
說話的是一個很得謝茂看重的佃仆, 名叫鄧二寶,從釀泉居育種時就被皇帝青眼有加, 一路跟到溪山皇莊, 是謝茂新成立的糧食公司的技術顧問兼大總管。
不過,徐屈這撥人還沒正式加入糧食公司, 按道理說, 鄧二寶支使不動他們。
現在不必鄧二寶支使, 徐屈就這麼打了雞血地帶著人辛勤勞動, 那守著新谷新種的架勢, 比溪山皇莊的庄頭佃仆還拚命, 連溪山皇莊的佃仆家眷出入都要被徐屈帶人仔細檢查。
好在皇莊佃仆也都沒啥共享意識, 偷稻種去賣能賺幾個錢?出去找個荒地種這神仙種,被人巧取豪奪怎麼辦?有了這稻種,皇莊田賦又低,給皇帝種稻不比得罪皇帝保險?不止沒人想偷稻種出去,見徐屈查得嚴,乾脆各戶自查聯保,不是家裡死了人,誰敢輕易出庄,立馬就會被懷疑地目光團團盯住。
謝茂知道,經過他完美進化的種子,足以打動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
他不需要徐屈的忠心。
只要徐屈能守住稷下庄兩三年,他就能騰出手經營更多的地方了。
在打整曬穀場的徐屈心潮澎湃地趕來候見。
年輕的皇帝似是怕冷,還沒下雪就裹上了長毛衣裳,雪狐領子白得像是春天的柳絮,襯著皇帝俊美風流的眉眼,說不出的好看。
皇帝分明還是那個皇帝,看在徐屈眼裡,份量就完全不一樣了。
初冬的陽光照耀從皇帝額上傾瀉而下,徐屈覺得吧,就跟廟裡神像腦門兒后畫一圈金光似的。
怕不是神農轉世吧?
徐屈心懷敬畏地仰望著皇帝。皇帝站在人群之中,捧起新谷看了看,又和身邊佃仆說了些什麼,朱雨上前回稟一句,皇帝就抬頭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屈連忙低頭做虔誠狀。從前是礙於君臣之分,不低頭會被拉出去砍了,現在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禮敬什麼。
神農轉世這事兒傻逼兮兮的,徐屈覺得不應該當真,可是,他又還是覺得……說不定真是呢?
被傳見之後,徐屈磕頭施禮,皇帝還是笑眯眯地叫他起身,帶著他從人群中出來,尋了個僻靜處說話:「這穀子能種好吧?」
「能,絕對能!鳥都能種好!」徐屈脫口而出,旋即老臉一紅。
他自負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怎麼今天在小皇帝跟前這麼衝動這麼傻……不過腦子就亂說。
「草、草民是說,這谷種好生養,不費心,草民帶著三千兄弟肯定能種好。」
一個壯年男丁再是勤懇辛勞且有耕牛犁地,也頂多照顧侍弄三、四畝莊稼。
稷下庄統共四萬畝良田,就三千人耕種,也就是說,按照徐屈先前的估算,他們頂多能種一萬畝田,餘下三萬畝田地都要空置。
現在他心裡踏實了,扔把種子就自己長,這能費多少事?
正如皇帝所說,他們在稷下莊主要負責的是保密。守著神仙種,守著糧食,將這四萬畝的農田守好。
徐屈這段時間不單忙著給溪山皇莊平整曬穀場,還忙著給稷下庄修瞭望塔與箭樓。
現在他覺得種滿四萬畝地容易,要守好……人手不太夠。到了收割的季節,恐怕也忙不過來。
他慚愧地說出為難之處。
「先期只劃一塊地,種多少收多少皆不要緊。你也知道了,種地不難,難在守密。你先帶著人把架子搭起來,算一算一人能守好幾畝地,朕也好寫信向小衣繼續要人。」謝茂含笑道。
下一步,他就可以收留一些真正傷殘無法戰鬥的老兵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無法搭弓奔襲,在軍中很受嫌棄,退下來又無處謀生,直接安排到糧食公司守個塔看個門,這總能行吧?
「供養傷殘老兵這事上,朝廷考慮得不夠好。」
「來稷下庄種地,朕不止給你們發餉銀,還另外發股利。一旦收成,糧食兩成交國庫,一成分給老卒。」謝茂掰著指頭算,「餘下七成,除了應付開銷,其餘的都作戰備……」
一畝田能收三千九百斤,分給老兵的一成就是三百九十斤!
普通稻穀在耕牛、保肥、水渠都保障的情況下,畝產也才堪堪這個數量。
何況,一個兵卒又豈止看管一畝地?加上皇帝答應給的餉銀,這不是給口飯吃,這是正經打算給肉吃啊!
徐屈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一人守地不好算數!這得看地形。」
有田,有神仙種,徐屈哪裡捨得只種一部分?他是恨不得馬上就把地犁了,把種子埋得滿滿當當。
他左右一看,皇帝跟他都在曬穀場邊不遠,要找紙筆也耽誤時間,他乾脆找了幾個石頭蹲下來,在地上扒拉著開講,「稷下庄有山有坳,良田接水,在昌平園恁大一片,修好箭樓,五十人一隊,日夜巡守,這都不成問題!蘿角這一塊地隔著角山,這要分開看守……」
徐屈這麼激動地說種地的事,謝茂就點頭認真聽著。
徐屈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半會兒——稷下庄四萬畝地呢,那是得說上一會兒——等徐屈終於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謝茂才笑道:「好,朕明白了。朕這就給小衣寫信,讓他再送三千人過來。」
其實,根據稷下庄的地形,不到五千人就足夠把莊子守嚴實了。
皇帝說再從西北要三千人來,徐屈也沒有反對。把傷兵安置來吃皇帝,這不是挺好的事么。
想著即將到來的人手,再想想稷下庄那寬闊的良田沃土,徐屈第一次覺得,種地這麼辛苦無聊的活兒,竟然比帶兵奪城置人於死更讓人血脈賁張。
他見過遍布荒野城池的死屍,可是,只要想想那一片如今還只有泥土的大地,明年就會長滿碩果累累的稻穀,那一種生機勃勃的力量,哪怕只存於期冀念想之中,就已然超出了死亡對人所能造成的震撼。
戰亂之中,生殺之間,殺之何易,活之何難?
徐屈領兵在戰場上殺死的人,比他救下的人多了無數。
現在,他覺得,也許,他養活的人數,很快就要比他殺掉的人更多了。
※
安排好皇莊事宜,謝茂連夜回京。次日還有大朝會,輕易不能耽誤。
他在御輦上給衣飛石寫信,向衣飛石索要傷殘老兵,叮囑這回可以把條件放得寬泛一些,只要生活能自理,都可以安排回來。信中又和衣飛石暢想了一下未來,說要建立老兵供養院,以後生活無法自理的老兵也要養起來……順便,就和衣飛石提了一下改制的事。
進宮之前,謝茂給衣飛石的密信就拐道去了西北,隨行的,還有兩車新脫殼的香米。
進化趨近完美的谷種不止在種植上具有強大的優勢,收穫的稻米在營養口感上也有了飛躍性改善。
溪山皇莊收穫后,除了用作明年稷下庄春耕的種子之外,謝茂將脫殼的香米給衣飛石送了些,另外帶了些回宮孝敬太后。
別的人就甭想了。
新谷種的秘密被鎖在溪山皇莊與稷下庄之內,密不透風。
謝茂進宮時已是三更。
曾經嚴密的宮禁早就被隨心爛漫的皇帝戳成了篩子,幾個衙門一齊苦哈哈地爬起來對鑰匙開宮門。
聖駕未進太極殿,守宮的太監古小福就來回稟:「啟稟聖人,今日思齊大長公主進宮,衝撞了太後娘娘,娘娘這會兒頭疼得睡不下,還請您去長信宮看看!」
「排駕長信宮。」
謝茂費勁兒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思齊大長公主是誰。
——他目前唯一存世的姑姑,文帝一直不怎麼待見的庶妹,謝琚。
文帝是真不待見這個妹妹,哪怕到了文帝朝後期,文帝的兄弟姊妹都死得差不多了,謝琚這唯一還存活的妹子仍是活得毫無存在感。謝芝登基那會兒就更絕了,馬氏這樣沒血緣關係的都晉位長公主了,他居然忘了給自己僅剩的親姑姑謝琚晉大長公主。
謝茂其實也不大記得起她來,偶爾年節宮宴,女眷那邊也是去朝見太后,輕易不會和他照面。
冷不丁聽見這封號,還真得想一想。
「怎麼,琚皇姑又帶著謝沃進宮來了?」謝茂歪在輦上問古小福,並不顯得多麼著急。
思齊大長公主是真有三分拎不清,不過,就太后那心性手段,把楊皇后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拿不下區區一個謝琚?謝茂根本就不信。什麼頭疼得睡不下?就是跟兒子撒嬌了。
自從衣琉璃死訊傳出,太后和謝茂在對待衣飛石的態度上產生分歧之後,又有張姿重掌羽林衛之事,謝茂對太后就不像從前那麼親厚了。表面上一個兒子該有的孝順他都有了,更多的,他也給不起。
他幾百歲的人了,不可能真像懵懂無知的少年一樣,凡事都依著太后的叮囑行事。
從前太后就喜歡教他,後宮里收拾孝帝妃子、激怒孝帝皇子,這種對謝茂而言完全無所謂的小手段,她口頭教上兩句,謝茂聽了也罷了。如今謝茂已經登基,太后仍舊把他當孩子訓。
建立聽事司時,太后就和他撞過一次,炮灰了林附殷,再到衣飛石身上,謝茂就被戳中了心尖最隱秘的那一處逆鱗——他沒法兒跟太后解釋,他對衣飛石的信任經過了兩輩子的考驗。
正如他也不願意跟太后透露,他建立聽事司是想引女子入朝的計劃。
說到底,謝茂習慣了乾綱獨斷,並不樂意事事對人交代。何況,太后還試圖左右他。
他和太后並不是寒門母子。他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后。他沒有後宮不得干政的想法,若太后願意入朝理事,在內閣找個位置都行,可是,批紅的許可權,終究只在皇帝一人。
這是皇權之爭。
再後來太後半夜哭了一場,謝茂也心軟了,又去哄了幾日。
太后是個聰明人,知道皇帝不喜歡自己多說話,漸漸地就不問事了,每天帶著喜歡的宮眷吃吃喝喝養養花聽聽戲,和皇帝也算是重修舊好。甭管母子二人心中是怎麼想的,至少,表面上是好了。
今兒怎麼又「頭疼」上了?
謝茂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反正太後頭疼了,當兒子的就去哄唄。
進了長信宮,寢殿內宮燈半掩,太后居然神采奕奕地和人打葉子牌!
圍坐在太後身邊的三個女子,兩個都是熟人,坐在太后東首的是黎王妃,黎王妃身邊就是太后的心腹大宮女,與黎王妃對坐的婦人梳著長髻戴著素簪,衣著奢貴而素凈,打眼一瞧,謝茂居然沒見過。
宮婢唱喏一聲,幾個打牌的女人才被驚動了。
黎王妃扔炸|彈似的把手裡的牌摔了,故意把桌面攪亂,轉身施禮:「給陛下請安。」
陌生婦人扶著太後下榻,這地方亂糟糟的,皇帝來了肯定要挪個座兒。
太后先讓大宮女把桌上的金餃子收了,指著黎王妃道:「促狹鬼,才輸了幾個錢,這就摔牌耍賴!還不及我這丫頭心胸氣派!」又讓身邊婦人給皇帝磕頭,「這是冰娘。」
李仰璀遺孀,林氏。
丈雪城內亂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林氏低調地領著李大郎的遺孤住在京城裡,沒什麼存在感。
大約是前些年都在為夫守制,太后也從沒有召她進宮,所以,謝茂並沒有見過她。
林質冰是個上了年紀也歷經滄桑的婦人,卻意外地看著年輕,因寡居之故,她衣飾清凈,看著就似裊裊娜娜一枝白荷,叫人一眼望之,即心靜如蓮。她施禮時姿態典雅,動靜有度,甚至比許多在宮中生活多年的妃嬪還要板正嫻熟。
「林表姐,免禮。」
聽說太后「頭痛」,謝茂今夜就特別給面子,稱呼一聲「表姐」。
深更半夜的,皇帝也不好在太後宮里見女眷,黎王妃與林氏很快就下去了。
宮人重新點起宮燈,謝茂扶太后在榻上坐下,關心道:「阿娘還頭疼么?可召太醫來看了?」
「頭不疼。」太后提起這個也是表情微妙,「你吊著宗室這些年,也該有個說法了吧?」
年初謝茂在皇莊遇刺,借口受傷有礙子嗣,說要在宗室中挑選皇嗣,惹得宗室近枝個個如痴如狂。現在大半年過去了,謝茂在宮裡還是只養著長陽王、長山王的兒子,有心思的宗室都在抓狂。
這其中走動得最勤的就是思齊大長公主,但凡有機會進宮,她一定會帶著她嫡親的侄孫,思行王的世子謝沃,一起來纏著太后諂媚討好。
「琚皇姑還真衝撞您了?」謝茂驚訝極了。
太后的表情就變得更加微妙了。
旁邊大宮女見太后實在說不出口,這才小聲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謝茂守著衣飛石不納妃,這事兒太後知道,黎王、黎王妃也隱隱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他借口是要替文帝守制,服喪三年。算算日子,這守制的二十七個月早就過了。
這幾年間,朝臣被捋了幾遍,敢跑來管皇帝私事的大臣早沒有了,宗室里有惦記著皇嗣的勢力在,也就義老王爺敢勸諫皇帝儘早採選美人充實後宮——不叫皇帝納妃立后,那不可能。可是,皇帝要是有了后妃,那於子嗣有礙的毛病又治好了,皇嗣不就泡湯了嗎?
如胡陽王這樣有想法的宗室,就想舉薦自家王妃的娘家姊妹入宮。
——要不是和皇帝同宗,大家都姓謝,他恨不得把自己妹子嫁給皇帝,好給兒子撐腰!
思齊大長公主的奇葩之處,就在於她另闢蹊徑,打算討好一下太后,順便方便一下自己。
她舉薦的是……寡居的林質冰。
謝茂正喝湯吃東西,聽大宮女說出這個名字,差點噴出來。
林質冰?不說林質冰嫁了兩回,年紀也合不上啊,差了整整一輪!這琚皇姑的腦子是怎麼長的?
「你長久不選妃,天下人不議論你,到底是要怪罪我的。」太后無奈地說。
皇帝不納妃,朝臣宗室不管也罷了,太后居然也不管,這件事就顯得很反常了。
思齊大長公主就疑心太后是想挑個好控制的兒媳婦,畢竟皇帝年紀還小,宮中又傳言皇帝和太後為了羽林衛將軍的人選隱隱不合,可惜林家沒有適齡的閨女——沒關係呀,這不是還有個侄女嗎!雖說嫁了兩回,可是又沒有親兒子在世,當不成皇后,當個庶妃也行嘛。
最重要的是,在思齊大長公主想來,她若向太后舉薦林質冰,既能討好太后,又方便自己。她的嫡親侄孫沃兒,才不需要一個能生嫡子的母后。皇帝嘛,都子嗣艱難了,有個妃子就行了。
這腦迴路把謝茂都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最奇葩的是,林質冰還真的跟她攪合進來了?
提起林質冰,太后輕嘆一聲,說:「她是想謀個差事。」
謝茂肯用龍幼株做聽事司司指揮使,是史上極罕見的開明皇帝。龍幼株屬下不僅有宮婢太監,連涉入衣琉璃致死案的文雙月都被她撈了出來,放在聽事司里辦差,哪怕在襄州接連失利,龍幼株在京城|的|名聲還是很大的。
然而,龍幼株在傳聞中就是謝茂的「無名寵妃」,林質冰跑來找皇帝謀差事,這……?
「我知道,這事皇帝不愛聽。可是,陛下。」太后說話也不像從前那麼隨意,稱呼上客氣多了,「我雖不願看輕冰娘,她與你,畢竟年紀不合適。哪怕她如今待字閨中,也實不該存有青雲之望。」
林質冰是她嫡親侄女兒,所以她說話很客氣。但,太后這句話本質意思就是,她也配想我皇兒?
在林質冰的問題上,年齡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她嫁了兩回,有過兒子,差點親手毒死兒子,這樣能折騰的女人,哪有可能進皇帝的後宮?就算皇帝喜歡,太后也要拚死把她抵在宮門之外。
「今兒這事兒雖離譜,未嘗不是個警鐘。陛下,后位空懸,自然有人趁虛而入。」
太后盡量溫和地說。
「朕知道了。」
太后沉默片刻,又說:「飛石長久不在京城。」
「豈在朝朝暮暮。」謝茂想也不想就打住了太后試探的話鋒,「此兒臣內帷之事,阿娘費心了。」
這本是極簡單的一回事,太后隨時都能告訴他,卻偏偏要在他剛回宮的時候自稱頭疼,故意讓他來邂逅三更半夜陪著太后打葉子牌的林質冰——何嘗沒有試探他的意思?林質冰是不可能進宮,可是,太后自然有一些年紀大了,不用給什麼名分,姿色出身也足以侍奉君王的賢淑佳人供皇帝挑選。
太后輕嘆一聲,道:「太極殿里莫說宮婢,連個內侍你都不肯收用。」
謝茂聽她越說越不像話,皺眉道:「阿娘既然頭疼,早些休息才好。眼看著天也亮了,朕明日還有大朝會,這就先去梳洗更衣了。告退。」
謝茂走後,大宮女端茶來服侍太后,輕聲道:「您何必……」
「他嫌我管得多,我知道。」太后揉揉額頭,「若是飛石就在京中,我也盼他倆好好的……這四六不著兩地相思,我兒正是出火的時候,豈不可憐。」
大宮女就不敢說話了,輕輕幫她揉按太陽穴。
太后想想又自嘲地笑一笑:「唉,年輕時最恨宮裡給他賜美人,輪到自己,竟也是這樣的嘴臉醜惡。算啦,不管啦,再問一句,兒子討厭我,飛石也要恨死我啦。真是枉做小人惡婆婆。」
她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去把謝琚的宮牌燒了。」
——沒了宮牌,哪怕是大長公主,也別想再主動請求進宮謁見了。
※
被太后逼婚並暗示塞小老婆的謝茂心情很不好,大朝會結束之後,他吩咐內閣票擬諸事交司禮監,自己則更換常服徑直出了宮。原本想去北城衣飛石的小院待半天,也不幹什麼,就是嫌宮裡氣悶,想去衣飛石的地方睡一覺,走了半路,他就知道自己幼稚了。
他隨便找個地兒睡覺,跟著他出宮的御前侍衛、羽林衛壓力就太大了。
皇帝原本是不能隨便任性的。
謝茂又原路往回走,突然岔道口就是通往黎王府的方向,謝茂就想去找六哥聊聊。
哪曉得到了黎王府,謝范家裡正在雞飛狗跳。昨兒黎王妃宿在長信宮裡,清晨就奉懿旨「送」林質冰出宮了,算算時辰,她回黎王府應該也沒多會兒。謝茂是皇帝,下人沒一個敢攔他的,他蒙頭蒙腦撞進謝范的書房——他不可能進后宅,當然是去書房找人。
剛進院子,就聽見女子嚶嚶地哭泣聲,黎王妃在叫罵:「養著十多個美人兒且不知足,倒要偷我的阿珠!謝范,今日我不砍你兩個窟窿,我姮芙蓉不算好婦!」
「明明就是她偷我!」謝范聲息中帶著一點兒膽怯,又十分委屈,「你砍她砍她。」
「你還是不是男人?」黎王妃罵道。
「姮芙蓉,你還是不是女人?」
「我自然是!」
「那你欺負男人?」
謝范這不要臉的勁兒,居然把黎王妃給噎住了,謝茂站在院子里,簡直是大開眼界。
這明顯就是個捉姦現場,謝范與名叫阿珠的女侍衣衫不整,書房的榻上也是一片狼藉,姮芙蓉臉色鐵青,一手持刀盯著謝范——這位也是彪悍,她砍的不是丫鬟,她直接沖黎王去了。
「聖駕在此,請王妃棄刀。」余賢從上前施禮,順便繳了黎王妃手裡的短刀。
謝范七手八腳衝到常清平身後,距離皇帝不遠處,驚魂初定:「陛下救命!」
黎王妃卻沒有追砍謝范,上前給謝茂施禮,也不等謝茂問什麼,返身走向那女侍。常清平沖黎王擠擠眼睛:要不要幫你把小星救下來?謝范連連搖頭,舉手做噤聲狀。就見黎王妃解下身上裘衣披在那僅著單衣的女侍身上,摟著女侍安慰了兩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六哥,你這是……?」
前世六王與六王妃感情一直很好,哪怕六王妃只得謝團兒一個女兒,六王也沒有庶子出生。
謝范滿臉晦氣:「真是她偷我!她們黑髮狄人的女人能算女人嗎?比男人都不要臉!」
這會兒義正詞嚴,跟謝茂坐下來喝了兩杯,他就改口了:「男人么……」一副「你懂的」嘴臉。
「我自然是最心愛芙蓉。」
謝范書房裡除了酒,就是畫,各種美人圖。
他喜歡畫美人,畫各色各樣的美人,喝醉了尤其喜歡纏著美人畫。他愛美人,不論男女,只要皮相好,風姿好,哪怕只有一個側面美好,他都會心嚮往之地趕緊畫下來。
「不過,這世上好看的美人那麼多,誰能憋住不嘗嘗?」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不僅吃魚,吃熊掌,我還吃燕窩海參一品鍋子呢……我就愛吃魚,我也不能頓頓都只吃魚吧?我還得吃個清粥小菜吧?」
謝范明顯喝高了,不過,就算他沒有喝多,謝茂也不可能和他說什麼從一而終。
謝茂自己也不是從一而終的人。
他喜歡衣飛石兩輩子,照樣立后納妃,照樣和周琦睡了幾十年。
他穿越前的時代已經沒有婚姻關係了。所有人都是成年之後,喜歡就約炮,合得來就同居,想建立長期關係就去公證處簽一份財產協議。不說簽協議的人少,連同居都很少。大家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保持一對多的關係並不會受到道德上的譴責。因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他之所以這輩子能為衣飛石守著,不是因為道德,也不是顧慮衣飛石會因此不高興,他就是不想。
這輩子他和衣飛石關係太親昵了。親昵到除了衣飛石,他誰都不想睡。
從黎王府出來,謝茂意興闌珊地回宮。
他看著天邊灰濛濛的鉛雲,京城今冬的第一場雪或許就在今夜。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思念過衣飛石,彷彿只要想起衣飛石遠在天邊,他就孤獨得近乎可憐。
去年小衣回京述職了,今年回不來了呀。謝茂漫無目的地想。
※
太平三年,冬。
胡陽王次子謝澤、思行王世子謝沃、順江王次子謝洀,奉恩旨教養宮中。
五日後,長陽王長子謝湯、長山王長子謝沄出宮。
※
「聽說宮裡正經有意上玉牒了。」
思行王沒有別的門路,只能到思齊大長公主府打探消息。
他爹老思行王就不得文帝待見,他也就沒機會往謝芝、謝茂兄弟跟前混。
這皇室的王爺一旦掌權,多顯赫的公主也比不了。可是,再落魄的公主都有一項特權,那就是進宮——甭管在朝的是嫡母、嫂子還是侄兒媳婦,未央宮都是公主的娘家。
落魄王公進不了宮的多了去了,進不了宮的公主則很少。
哪怕是在文帝朝,思齊大長公主其實也有進宮的門路。只是文帝懶得搭理她,恭哀文皇后與景憲文皇后執掌後宮時,她就在宮門前把腦門撞破了,後來小林氏淑妃執掌六宮,她覺得她好歹也是個公主,吃皇后的閉門羹就夠慘了,再被個妾妃掃了臉皮,實在太慘,乾脆就不遞牌子了。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
謝琚沒說她幾次遞牌子都石沉大海的事。
她在文帝朝、孝帝朝都不被皇帝看重,幾次進宮都丟盡了顏面,好不容易太平帝「待見」她,她還沒風光幾年,又一次被關在宮門之外,傳出去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皇帝是真沒有選妃的打算。這次挑咱們沃兒進宮,又把謝節、謝茁的長子撂出來,這長子……自然是要繼承爵位的。胡陽王送的是次子,順江王送的是次子,長陽王、長山王都是次子,只有咱們沃兒,嫡長子!最是尊貴!」謝琚根據自己的經驗信口判斷。
思行王還真以為她有宮裡的消息,樂滋滋地說:「正是呢。姑姑,沃兒寫信回來說,陛下都叫他皇兒,還要他稱呼陛下為『皇父』!」
謝琚含笑道:「可見是真有立嗣之心。」
「就一條不好。若真是上了玉牒,都上了玉牒,陛下這是……立長呢,還是立賢?」
思行王火燒火燎地跑來思齊大長公主府,就是為了這事兒,「沃兒年紀小些,聽他信里說,陛下叫宮裡重新序齒排行,不按各府里排——這也是正理,給陛下做了兒子,正該從宮裡的排行。」
「那謝汶年紀最長,謝泓次之,再加個謝洀,咱們沃兒倒排行第四了。」思行王著急啊。
謝汶、謝泓都是謝茂親兄弟的兒子,思行王不過是謝茂堂兄弟,論親近,謝沃也就比謝洀、謝澤好一點。不論是從血脈親近算,還是年紀算,謝沃都不佔什麼優勢。要說他特別聰明出挑也好呀,然而,最是聰明伶俐的,其實是長山王謝茁的三子謝洛,如今宮中排行最末的「六皇子」。
謝琚再次顯露出她思維方式的奇葩:「那謝汶、謝泓早一年就在宮中讀書了。若陛下真有心立他們為嗣,為何還要再挑咱們沃兒進宮?倒是順江王家的謝洀……」
謝洀和謝沃、謝澤一起進宮,又比謝沃大一歲。佔了排行上的便宜。
思行王比了個動手的姿勢,試探地望向謝琚。
謝琚撥弄腕間佛珠,嘆息道:「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