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振衣飛石(83)
這是太后第二次疾言厲色訓斥謝茂了。
上一次母子二人起衝突, 那是在八個月之前。當時謝茂一意孤行, 非得在錦衣衛衙門之內另立門戶成立聽事司,以龍幼株為長官,用宮婢太監為爪牙,法外用私, 監察天下。
謝茂成立聽事司衙門,監察百官是幌子。
他真正想達到的目的, 是在吏部選官之外,留一道口子讓女子入仕。
他是真給「侄兒」這種生物弄怕了, 第一輩子死在謝琰手裡, 第三次重生死在謝灃死里, 吃了兩次虧還學不乖嗎?說是迷信也好, 說是偏執也罷, 反正他這輩子絕不會立侄子為儲君。
將皇位傳給侄女,就是個挺起來很奇葩也很符合謝茂三觀的想法。
謝團兒是謝茂最看好的皇嗣人選, 不過, 也不獨是謝團兒,孩子的成長過程很難掌控, 說不定哪天就長歪了, 謝茂打算未來在宗室里挑選更多的宗女, 從小養在身邊, 普遍撒網, 著重培養, 總能教出一個吧?
挑選宗子為嗣與挑選宗女為嗣, 執行難度完全不一樣。
朝堂中袞袞諸公全是丈夫,哪裡容得下一個女人御極天下?
謝茂要想給嗣皇女鋪平道路,在朝堂里多添幾抹窈窕靚色才是正道。
然而,不說准許女子科考會有多大的阻力,就算謝茂拿出暴君姿態強行讓女人考科舉了,這世道有幾個女人有幸運識字讀書?識字讀書的女子又有幾個拗得過父兄敢來科考出仕?
謝茂是做過兩輩子皇帝的穿越者,他知道在封建社會,有些事情由上而下開化,遠比從下而上逆襲來得容易。太后臨朝稱制、女皇君臨天下的時代,女子的地位就比較高。所以他等不及去慢慢提高生產力、搞婦女解放運動,成立聽事司,就是他強權之下劍走偏鋒的一種嘗試。
聽事司上下人等全都不經吏部選官考評,也不需要科舉出身,皇帝點了頭就能即刻走馬上任。
若是個閑散衙門也罷了,偏偏不幹實事,掛了個錦衣衛監察百官的名號,誰見了心裡不驚?
各位相公老爺幾曾把女人放在眼裡過?這女人一旦穿上錦衣衛的官服,戴上聽事司的腰牌,又有誰敢她們繼續當作囿於花鳥蟲魚之間、掌於父兄丈夫之手的弱質婢妾看待?知道怕了,知道女人也不好惹了,再過三五年,西北平穩了,謝茂再慢慢來提拔聽事司的女子入朝為官。
一旦朝堂上有了女子為官,再往下遞個風聲准許女子參考,哪怕男女分開考試,總會有不甘心、不甘願,或是家中只有女孩兒值得期望的前來應舉。
這是謝茂的打算。
因諸事都在籌備之中,具體成與不成,謝茂也不敢打包票,所以,他不會輕易把這個計劃告訴任何人,也包括太后。
這事情就把太后激怒了。
文帝在位時就極度倚仗錦衣衛,多少官吏不分青紅皂白死在詔獄之中,三法司竟成虛設。
謝茂雖沒說要重用錦衣衛,可是在錦衣衛衙門內另立門戶搞個聽事司,那不是換湯不換藥一回事么?她倒沒覺得兒子心腸多惡毒,一心認為是林附殷把持朝堂,所以謝茂不敢放心用各部官員。
堂堂天子,臣妾天下,三省六部大小九卿,哪一個不是皇帝家臣?搞個特務機構監察百官算怎麼回事?剛登基用心就走了下乘,這豈是聖君之道!
太后氣憤極了,把謝茂召進長信宮怒罵了一頓。
憤怒的太后其實特別護短,她想想覺得這也不是兒子的錯。要不是林附殷帶著黨人搞小九九,皇帝哪裡會孤立無援弄什麼聽事司?
罵完了兒子之後,太后的一腔怒火都沖著林附殷去了。
林附殷倉促之間「病休」,七成都是憤怒護短的太后在出力。聯姻、提拔、打壓,幾個連環套連消帶打,先策反林附殷黨人,再施恩林家後輩。皇權與相權碰撞之下,林附殷眾叛親離,不得不老實「生病」。
謝茂第一次和太后在政見上起了衝突,轟轟烈烈地炮灰了一個內閣首輔。
結果呢?林附殷退了,聽事司還是悄無聲息地成立了。
「阿娘息怒,是兒臣想岔了,兒臣都改。」
謝茂恭恭敬敬地起身,面對太后陡然發作訓話,他的姿態很謙卑,好像立刻就服軟了。
只是在謝茂的內心深處,他對太后的想法不以為然。他敬重太后,是因為感念太後幾輩子待自己的一片真情與犧牲,並不代表他認可太后的政治智慧。說到底他當了兩輩子皇帝的人,哪裡習慣聽人指揮?他自己心中有成算,諫言可以聽,怎麼做還得看他自己高興。
太后覺得他信任衣尚予很荒謬,在他想來,太后信任張姿就不荒謬了么?
這一回皇莊遇刺,太后趁機把羽林衛奪給了張姿,謝茂雖也打算這麼做,可他心裡還是有想法的。皇權這東西自私無比,若太后一開始就想臨朝稱制,登基之初謝茂扔給她也就算了,現在權力在他手裡,太后又隱隱約約多看兩眼,謝茂豈能不膈應?
要拿走一開始就拿走,母子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給了我又想指手畫腳,這算怎麼回事?
就算謝茂知道太后是覺得他太年輕,怕他出錯,怕他玩崩了,他還是有些不悅。
他當然不會幼稚到對太后橫眉豎目,他有些不高興,但他還記得太后是自己的母親。孝順么,順著就是了。至於具體如何行事,太后難道還能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著他?難道還能監視他身邊上下?難道還能差人和他對著干?
當母親的,永遠都拗不過兒子。上一回起了衝突,他想辦的事,不還是穩穩噹噹地辦成了?
太后才沉下臉訓斥兩句,皇帝就起身乖乖地認錯,她還能怎麼辦?這是皇帝,不是寒門不聽話的小子。平常人家死了丈夫的寡婦對著當家兒子還得哄著幾分,她就更得小心了。
「信不能寫。」太后重申一遍。
謝茂賠笑道:「是,兒臣肯定不寫。」
小衣又不是傻子,朕都看出來您是哄他快走,他難道看不出來?寫信給他是怕他多心,隔日差遣個「知情」的下人去送東西,小衣難道問不明白?
※
皇帝在皇莊里住著就不肯回京,倒是紀默聲、趙良安兩位老大人的棺木送回了京城。
替兩位閣老送靈的是相王府大王孫謝浩,兩家孝子賢孫門生想來皇莊迎接,被謝范以「天子駐蹕處不便出入」拒絕了,於是在京城二十裡外跪拜迎候,謝浩親自送棺入京,兩家孝子各自迎回老大人,謝浩則按照年資,先去紀閣老府上致祭,再去趙閣老府上致祭。
這事吹吹打打,兩支送靈迎棺的隊伍更是浩浩蕩蕩,自然驚動了京城大部分人。
上上下下都看明白了,不讓皇帝把這口氣出了,他老人家是決定死賴在皇莊不回來了?
皇帝不回來,從宗室里遴選皇嗣的事就沒著落,宗室們不幹了。這老不上朝議事,單是奏摺快馬來往,見不到皇帝的大臣們也不幹了。
第二天,彈劾謝灃、要求將謝灃以謀逆罪論處的奏摺,就如雪花般飛向內閣。
謝茂蹲在皇莊里裝腔作勢,硃批群臣:「謝灃,朕兄之長子,殺之難安宗廟。爾奏其謀逆,證據何在?聽風言事,慎之,慎之。」
拿了硃批的宗室大臣一看,謝灃我哥兒子,殺他需要證據,你給朕找證據來,快!
重賞之下豈沒證據?何況謝灃本身也不幹凈。下一回彈劾謝灃的奏本就厚實了許多,個個言之鑿鑿表示我有人證物證,謝灃他帶兵去皇莊就是心懷不軌。更有狡猾者揣測天心,將靈狐髓案也重新翻了出來,不止攻擊謝沐與已死的謝深,順便把死了的紫祁王也坑了進去。
——靈狐髓案中,謝沐生母吳德妃娘家首當其衝,吳德妃也被處死了,謝茂沒動謝沐,顯然是顧忌物議,沒正大光明地對孝帝親子下手。可是,誰不知道他想弄死謝深?臣代勞了!
死在靈狐髓案中的善麓王則是紫祁王的兄長,那謝深死得不明不白的,還有傳言說是皇帝乾的,必須不能是啊,給陛下翻案!謝深的死就是紫祁王乾的!紫祁王和善麓王一樣想造反!
牆倒眾人推。何況,還有利益做餌?
剛開始彈劾謝灃的奏摺還是很有邏輯的,看得出是請了高人操刀,到後來亂七八糟的彈劾摺子多不勝數,每天都要用車拉到皇莊,什麼狗屁不通的罪名都有。
比如彈劾謝灃吃飯翹腳。他住在皇宮裡啊,翹腳吃飯就是對皇帝不敬!
比如彈劾謝沐言必稱先帝。先帝都山陵崩了,他一直念著先帝幹什麼?這是懷念前朝皇子身份,覬覦大位,就是想謀逆!
……
如此瘋狂亂相,內閣六部重臣本來應該上書進諫,正本清源。然而,才死了兩位閣臣。
兔死狐悲的沉默籠罩在文華殿,陳琦讀著皇帝寫給紀默聲、趙良安兩位閣臣的祭文,字字情真意切,句句悲憤傷心,聽說皇帝致祭時當場淚流不止。
陳琦擦了擦眼角,將寫好的規勸奏摺丟進炭盆里,看著它一點點被燒成灰燼。
不管皇帝是真心還是假意,朝臣們都在此事上選擇了沉默。
使刺客殺閣臣。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越過了所有文官大臣心中的底線。
朝臣們也不是傻子,皇帝是很無賴,可皇帝也不敢擅殺重臣吧?他再不要臉,往左都御史蔡老大人嘴裡灌的也不是鴆酒。往日覺得皇帝行事荒謬狂悖,和那群連閣臣都殺的瘋子比起來,到底還是皇帝更可靠兩分。
就在群臣都以為皇帝會和靈狐髓案一樣快刀斬亂麻時,皇帝下旨,命三法司會審謝灃謀逆案。
皇帝說是謀逆案,這案子基本上就定性了,誰也翻不了。
叫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不過是要這三個專業的衙門,從各種亂七八糟的彈劾奏摺證據之中,整理一份證據鏈完整、可信、能夠記檔,留給後世交代的法卷,把謝灃釘死在「謀逆」的罪名上罷了。
皇帝哪裡是狂悖妄為?這位是心裡太清楚了。順勢而為借力打力,有什麼鍋子下什麼菜。
靈狐髓案牽扯到衣飛石,往下深查難免翻出不尷不尬的事,相對而言皇帝不怎麼占理,又不耐煩被挾制,所以一陣狂風暴雨拿出暴君的架勢,試圖把幕後黑手摁死在源頭。
如今宗室再度出手,弄死了兩位閣臣,這就不是皇帝不佔理了。他不止占著道理,還拉扯著兔死狐悲的朝臣,所以他敢釣餌戲人,還敢把這事發落到三法司給他辦成鐵案,千秋萬古都沒人敢翻的鐵案——若是三法司在這件事上不出力,得罪的不僅僅是兩位死去的閣老子弟門生,而是所有朝臣。
陳琦嘆息一聲,他很早就看出當今這位不容易伺候了。為人臣子的,不怕皇帝脾氣壞,就怕皇帝腦洞大。偏偏謝茂行事天馬行空、完全不在乎規矩體面,前朝孝帝無非是猜忌重些,摸清了秉性就能應付自如。如今這一位……陳琦是真的摸不透他下一步想出什麼招。
「聖駕何時回京?」旁邊的吳善璉問道。
如今陳琦在內閣排位第一,皇莊來的信函也是陳琦先看,是以吳善璉要問。
「謀逆案沒結案,只怕是……」陳琦搖搖頭。
吳善璉是個極古板的人,心中極其不爽皇帝這不要臉的作派,堂堂聖天子,要殺人就殺人,裝腔作勢墜在皇莊里要挾群臣算什麼本事?還要不要臉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很古板,所以他不會在任何時候妄議君王,哪怕是腹誹也趕忙打住。
這兩年內閣缺了太多人,先是被一把火燒死的季擎,首輔又「病休」,本來內閣人就吃緊,這回又沒了紀默聲、趙良安,就剩下陳琦與吳善璉熬更守夜地撐著,兩個本來政見不合,很有點彼此看不順眼,沒事我肯定不理你的姿態,現在也不得不抱團取暖了。
——沒辦法,以前還有紀默聲在中間傳個話,現在紀默聲歿了,難不成叫文書傳話?
閣臣之間能討論的話題,事關絕密,伺候的文書是絕不能知道的。
咚咚咚!
隱隱有鼓聲傳來。
陳琦與吳善璉都吃了一驚,立馬就有門外伺候的文書溜出去察看。
「陳閣老,吳閣老!有人敲登聞鼓!」
內閣所在的文華殿距離長安門不遠,長安門下就有一面登聞鼓,供庶民擊鼓啟天。
然而,這面鼓輕易是不許人敲的。京城各處衙門眾多,除了五城兵馬司,另有緝事所,都察院,無論什麼冤情奇案,找對衙門都能解決。長安門下的登聞鼓有專門的兵卒守護,想要敲這面鼓並不容易。
如今皇帝都不在京城,誰會去敲那面鼓?又是怎麼在兵卒的守護下敲響了那面鼓?
陳琦忙穿好足衣踏上靴子,伺候在旁的文書替他披上大衣裳,他出門聽了聽,鼓聲已經歇了。才一會兒,就有文書面色古怪地前來稟報,說:「鎮國公府華陽侯衣飛琥、華陰侯衣飛珀,擊鼓乞見天子,為其姊崇溫縣主喊冤——據兩位侯爺說,是其姊夫裴露生親手殺妻。」
孝帝初登基時,就給衣尚予的四個兒子統統封了侯。衣飛琥、衣飛珀雖才七歲,侯爺已經做了近三年了。所以,這兩位年紀雖小,架不住人家出身好又有爵位在身。他們倆要去敲登聞鼓,守鼓的兵卒還真就攔不住。
陳琦也知道衣琉璃死了,畢竟太后是通過他做的媒,嫁的又是他門生裴尚書的嫡長子。
不過,他一直以為衣琉璃是正常死亡。這年月死個女人不是很正常嗎?聽說衣琉璃懷了身孕——女人生孩子可是過鬼門關,懷著孩子更是嬌貴,磕著碰著就不好了。這會兒聽說衣飛琥、衣飛珀敲登聞鼓,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出面的是衣飛琥、衣飛珀,這要是沒有衣尚予在背後撐著,兩個七歲的孩子能幹得出這事兒?
這是要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