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振衣飛石(67)
衣尚予的書房不大, 靠牆兩排書櫃, 放著幾卷常讀的兵書,書案前僅有一張椅子。
他沒有坐這張椅子,站在打開的窗前。寒風從窗外透了進來,衣尚予只穿了一襲錦衣, 依然渾身暖意融融,絲毫不覺得寒冷:「扣糧是誰的主意?」
傅淳屠三江城, 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缺糧。
西北督軍事行轅明明給傅淳部撥了糧草,糧草卻「因故」滯留在襄州, 這裡面沒點兒貓膩, 誰能相信?
如今不少人都在猜測, 故意扣糧的人是衣飛金, 為的就是逼傅淳犯令屠搶, 他好殺傅淳立威。
——傅淳大概就是老將中最軟的柿子了。
衣飛石垂手侍立下首,答道:「此事還沒有定論。據兒子所知, 此事應該是老叔們的手筆。」
「不是你哥?」衣尚予聲息平淡。
衣飛石沉默了片刻, 低聲道:「兒子不敢妄言。」
他這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態度,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衣尚予背著手在狹小的書房內沉悶踱步, 半晌之後, 才問:「米康成, 還是蘇普?」
衣飛石張了張嘴, 最終還是說:「沒有證據。」
「大軍糧草調撥, 層層關卡, 人人記名, 從行轅督帥大帳發令到糧路、糧官、庫管、役夫,一環套一環,環環都是人證。這事兒查不出來?」衣尚予問。
衣飛石低聲道:「都沒了。」
「傅老叔部下糧草莫名滯留的消息,原是大哥差遣人告知兒子。兒子即刻帶人去查。」他聲息稍頓,「如今督帥帳下的執糧官是周晴川,大嫂的二弟。兒子帶人過去時,他前一刻才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脖子。繼續往下查,相關人等或失蹤或意外殞命,沒一個活著。」
「文書也沒了?」衣尚予問。
「流轉文書全部失蹤,歸檔在籍文書盡數被燒毀。守館兵卒也一併燒死了。」衣飛石道。
能在衣飛金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這麼乾淨,這就絕不可能僅僅是幾位老將的手筆了。衣尚予很懷疑長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父子二人相顧沉默許久,衣尚予還是問二兒子:「你覺得呢?」
不需要證據,就你看見的聽見的判斷的,這事兒是誰幹的?
衣飛石輕易不肯說任何一個名字,他低聲道:「扣糧草的事肯定是老叔們做的沒跑了。可是,父親,如今不是老叔們想怎麼做,而是——大哥他想怎麼做。」
「傅淳這事有蹊蹺。大哥先遣兒子去查案,事後又傳言說兒子替傅淳求情,與他不和。」
「大哥發令殺傅淳時,兒子就在帳下聽差遣。事後大哥又傳言說,兒子堅持要保傅淳,大哥他是背著兒子殺人。」
衣飛石一句話沒說完,衣尚予打斷他的話,問:「那你是真和小金子打架了?」
衣飛石只得跪下,低頭道:「一時氣不過……兒子知錯。」
衣飛金趁機替弟弟邀買人心,衣飛石謙不敢受還跟大哥打了一架,不管兩兄弟在西北對旁人幹了什麼勾心鬥角的臟事,起碼對自家兄弟還是很真心實意。
衣尚予聽得很欣慰,說道:「你大哥脾性剛硬了一些,想著皇帝要扶你在西北掌權,處事越發不會委婉了。他這樣很危險。」
衣飛石擔心的也是這個,衣飛金在西北做事太急躁了,藉機就想收拾幾個老將。
可問題是,那幫子跟著衣尚予打天下的老將,又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傅淳也是他們積年的老兄弟,說動手就動手,衣飛金非但不替傅淳做主,反而跟著落井下石,這般心狠手辣的作派,誰看了不心驚膽寒?他難道要和那幫子老將較量誰更陰狠無恥么?
「調米康成回來。」衣尚予突然就做了決定。
衣飛石不語。他是沒有證據,可是根據他掌握的情況,暗裡對傅淳下手陰害、順便試探衣飛金的兩個老將,正是被衣尚予點名的米康成和蘇普。
衣尚予對他的幾個老部下還是相當了解,哪怕隔著千里之外,他也能猜到大部分真相。
他只調米康成,不調蘇普。這是要把蘇普留給衣飛金收拾。
——米康成曾經做過衣尚予親兵,在衣尚予帳前睡了快八年,這情分別人比不了。
「什麼時候回襄州?」衣尚予突然問。
事情好歹暫時說完了,衣飛石才起身給父親斟茶,答道:「等信兒。」
等什麼信兒?衣尚予不至於這麼問。衣飛金打發衣飛石回京城,原本也不是為了什麼「述職」,而是因為他在西北要有大動作,不想讓衣飛石也牽扯進去。
什麼時候衣飛金把事情辦完了,消息傳回京城了,衣飛石就什麼時候動身離開。
衣尚予本想讓二兒子給大兒子帶口信,要大兒子注意看似大大咧咧的展怒飛,這時候只能差遣親兵專門跑一趟了。
他自詡慈父,談完了軍中事,就關心二兒子幾句:「昨兒進城直接進宮去了?在宮中歇得還好?」
衣飛石被問得尷尬,低聲道:「兒子不孝……」回京先去給皇帝打報告,這沒錯,可是打完報告不回家,直接住皇帝家裡了,這就有點不像話了。
衣尚予絲毫沒把皇帝與二兒子的關係想歪,他一直認為皇帝就是借著二兒子對自家示好。
也不止是二兒子,自從六王回京之後,長公主與六王妃在長信宮裡碰了個頭,隨後六王妃就經常帶著小郡主來與小兒子玩兒,這不一樣是示好與拉攏么?女兒嫁到了戶部裴尚書家中,很得裴家禮遇疼愛,若是六王府的郡主再降到家中,那就更穩當了。
——這說明皇帝沒打算鳥盡弓藏,而是認認真真地打算封賞功勛,為衣家謀條退路。
長公主倒是很想把衣琉璃嫁進宮去,衣尚予則知道這事絕不可能。他家裡兵權太重,再嫁個女兒到皇家,一旦生下孫子,皇帝還能坐得穩嗎?長公主才暗示要他請求嫁女入宮,就被他狠狠摁住了這個妄想。暗示?他若是跟皇帝暗示要嫁女,那就是衣家要與皇室公然決裂的信號。
「你年紀也不小了,改日讓你娘跟太後娘娘問一句,替你找門好親。」衣尚予是覺得兒子老進宮睡不大合適,太惹眼了。林太后是個拎得清的女人,總不會給小石頭找門太離譜的親事。
此時衣家的情勢已經與一年前不相同了。
衣家慢慢在收斂,在一點點地退,六王與涼國公也在輔佐著皇室,一點點重拾起京中的兵權。
此消彼長之下,衣家反而顯得更安穩了一些。從前中軍駐紮京師,皇室被衣家壓得沒有一點兒還手之力,衣尚予還真怕皇帝被逼瘋了胡亂出招。
現在駐守京城的北軍由涼國公執掌,重整的衛戍軍則由六王親領,羽林衛在皇帝心腹御前侍衛首領余賢從手裡,衣尚予就頂了個樞機處養老的名分,就算西北仍在衣家掌控之中,皇室也安穩了太多——了不起謝氏與衣家各據半壁嘛,不至於國祚斷絕。
在這種情況下,衣飛石覺得二兒子的親事已經沒什麼妨礙了。當然,這門親事若是由皇室來安排,更顯得妥當。
衣飛石對此沒什麼異議,低頭道:「是。」
第一長公主未必肯替他去說,第二說給太后也不會真給他找親事,何必跟親爹掰扯?
公事家事都說完了,衣尚予習慣地就要揮手,說去給你娘請安。看著兒子穿戴一新長身玉立的模樣,可見是在宮中被皇帝照顧得很精心。此一時彼一時了。二兒子心地純善,又合皇帝眼緣,被皇帝挑中了代替衣家在西北掌權,再讓他和從前一樣受母親責問,怎麼說都不甚體面。
「去給你娘磕個頭就出來。」衣尚予不可能攔著不許兒子見母親,「還有事問你。」
衣飛石第一次聽見父親這麼「回護」自己,低頭道:「是,兒子這就來。」他低著頭仍舊保持著波瀾不驚的表情,眼角淺淺勾出一絲笑意。
衣飛石從書房出來,往後宅正堂去給長公主請安。
這時已近午時,偏偏天上又陰沉沉地飄起了小雪花,家中伺候的仆婢都在屋內躲暖和,衣飛石一路走來連個人都看不見。常清平一直跟他到了二門前,再也進不去了——守門的婆子不可能讓他們進去,再是御前侍衛,那也是外男。除非帶著天子聖旨,否則就不許進。
衣飛石頭一次領著父親給的免死金牌,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勁兒,對常清平說:「我讓小幺兒領你們尋地兒落腳,吃飯烤火暖暖身子,出來再找你們。」
常清平就領人守在二門外,哪怕裡邊發生了什麼聽不見也看不著,他也不敢真去吃飯歇著。
——黎順現在還在街面上廝混呢,前車之鑒,他敢怠慢嗎?
正堂內。
許氏、孫氏圍在飯桌前,老實木訥地伺候長公主午飯。
折騰妾室的法門不是太后差遣的大宮女教給長公主的,而是長公主無師自通。
她常年在京中豪門穿梭,無數貴婦奉承她夫妻恩愛,討好她時難免自貶一二,就說家中妾室如何生事厭煩,一來二去,長公主也聽了不少整治妾室的「辦法」。她不肯做得太難看了,損害自己金尊玉貴的氣度,就選了一個自認為最體面的法子來折騰——她把妾室當奴婢用。
許氏捧著巾盞,隨時伺候長公主抹嘴擦手,孫氏則一溜小跑著圍著飯桌布菜。兩個妾室從天不亮就起床打水伺候主母洗漱,到現在已經足足勞累了三個時辰,步沉腿軟,精疲力竭。
長公主看著她們疲累不堪的模樣,心情卻半點兒都不見好。
她早就聽說衣飛石那個小畜生回來了,等了這麼長時間,居然還不見來請安!
去西北當了官,掌了權,漲了脾氣,就不服我的管束了?長公主心中冷笑。
任憑你做了多大的官,只要你沒當了皇帝,那就是我的兒子。打你得忍著,罵你得受著,你還能跑到天邊去不成?
長公主心中盤算著待會兒要怎麼好好收拾這個無法無天的小畜生,還讓身邊服侍的嬤嬤去準備好了鞭子。這幾日總是心氣兒不順,打奴婢壞了她的名聲,打妾室顯得她不大度,只有打衣飛石這個害死了胎里兄弟的畜生,所有人都是會理解她的。
——總不能說她不慈祥吧?她對長子幼子閨女都是極溫柔慈愛,有口皆碑。
她也不是不疼愛次子,只是對次子管教得更嚴格一些,正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誰不知道她那次子身來帶著罪孽,既害死了同胞的兄弟,又妨害了母親。她若不管教得嚴苛一些,誰知道那小畜生的煞星脾氣會不會養得更歪?殺兄弒父也是很可能呢。
「殿下,二公子來給您請安。」門外的小丫頭進來稟報。
等了這麼長時間,長公主也沒功夫玩兒什麼罰跪的把戲了,她壓了滿肚子的火,只想聽皮鞭抽在最恨的那個小畜生身上的聲響。她緩緩放下筷子,說:「叫那小畜生進來。」
衣飛石驚訝極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輕易就進了母親的房門。往日怎麼也要在門外跪一會才能進來,甚至很多時候跪了幾個時辰,長公主就讓嬤嬤出來賞了板子巴掌,見都不肯見他。
「兒子給阿娘請安。」衣飛石磕頭。
一樣是鋪著長毛地毯的堂皇內室,他給太后磕頭時,太後身邊的人就會給他送來厚厚的拜墊,生怕他跪著膝蓋不適,來了親生母親的堂前,別說拜墊了,似是怕他在長毛地毯上跪得太舒服,一個面生的嬤嬤居然給他放了一個木頭腳踏。
……腳踏自然比踩上去綿軟無比的長毛地毯硬朗,跪著更難受。
衣飛石覺得,如果不是在拜墊里塞釘子鐵片顯得太小家子氣,他親娘肯定都給他用上了。
突兀放在堂前的木頭腳踏就似一種羞辱,代表著他被母親嫌棄厭恨了。衣飛石以為自己都受慣了,也不會有什麼觸動,可是,當他真的跪在那個高出地面一截的腳踏上,他還是會忍不住想起在同樂殿里小太監飛速鋪來的那個拜墊。
這一瞬間,衣飛石自暴自棄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后刻意市恩,那又怎麼樣呢?
他心甘情願地去付賬!
就算娘娘哄我兩年,收繳完兵權一碗酒鴆死我,念著她對我的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飛石將額頭觸地,心中已經沒有了對長公主的期待。一個木頭腳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練的,根本不痛不癢。出乎意料地是,這一日長公主連面子上的訓斥都沒有,從飯桌前過來,提起嬤嬤送上的鞭子,照著他趴跪的姿勢直接抽背心。
十八名頂級綉娘費時一個月才織成的宮綉錦衣,背上恰是一團粉彩流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將軍身上,華貴古雅又顯風流。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時,還摟著他的腰肢輕笑:「卿粉面如玉,最宜花綉。唔,就是這樣兒,穿得乖乖兒地,去娘娘跟前討個大紅包!」
兩鞭子抽下來,昂貴精緻的綉線刺啦綻開,象牙白的錦衣堪堪撕開,就有鮮血滲出。
——長公主可不是京中養在閨閣里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傳的豆腐坊養活好幾口人,百多斤力氣不在話下。她拿著鞭子狠狠抽下來,倒比身邊的兩個嬤嬤還厲害。
衣飛石挨了幾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這變故把屋內眾人都驚呆了,長公主更是抽了個空極其憤怒,眼神可怖地盯著衣飛石:「你敢起身?」
衣飛石也是挨了幾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門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帶回宮的。
他對長公主早就沒了什麼期待,身上受點苦楚也不當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樣啊。夜裡洗漱上榻,皇帝難免就要親親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傷,此事還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讓我早些出去,還有事問我。」衣飛石拿出衣尚予這一面免死金牌。
長公主還未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童捏著嗓子刺耳尖叫聲——
小孩兒的叫聲穿透力極強,長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氣,聞聲怒不可遏:「誰在嚷嚷?」她以為是外邊伺候的小丫頭在叫。
不等她身邊的嬤嬤出門查看,就看見兩個膀大腰圓的陌生嬤嬤沖了進來,嘴裡嘰里呱啦地不知道說著什麼話,長公主認出是這兩個嬤嬤是狄人——六王妃這半年經常來找她說話,因太后與六王妃親近,長公主也沒嫌棄六王妃是異族,處得還可以,所以,狄人長什麼特徵,長公主也知道。
這兩個嬤嬤衝進來就是一通亂打亂砸,撕扯間把長公主房裡的所有奴婢、嬤嬤都捶了一遍。
連站在一邊的兩個妾室也沒放過。——她們也不認識誰是奴婢誰是妾室,反正只要不是長公主,撕耳環拉頭髮捏咪咪,哪兒難受就往哪兒動手,一時間滿屋子鬼哭狼嚎。
長公主都驚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們這是做什麼?放肆!住手!」
這兩個嬤嬤故意拉扯著一個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飯桌上,半個桌子都被掀起,湯湯水水撒了一地不說,七八個碗兒都朝著長公主砸了過去。
衣飛石本是站在一邊看熱鬧,見長公主真要吃虧了,他猶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開一片幔帳,展開攔在了長公主身後。七八個碗兒飛來的碗兒都被他擋在了外邊。
然而,他才剛幫長公主解圍,憤怒中的長公主一鞭子抽破了他的臉頰:「還不給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視奴婢羞辱生母么!」
頰邊火辣辣地裂開一道血槽子,衣飛石第一次覺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歡我的臉,為什麼要壞我的臉?你不喜歡我,你恨我,你也不許別人喜歡我嗎?
他竟被氣得有些昏了頭,轉身不管背後的長公主,任憑兩個嬤嬤在屋內撕扯,他獨自一人走出了門。
門外風冷雪寒,謝團兒帶著幾個侍女正守在門口,抬頭眼巴巴地望著他:「侯爺,我來遲了,你……」一句話沒說完,看見衣飛石捂著臉的指縫裡滲出鮮血,嚇得連連扯身邊的侍女,「阿四,阿五,流血了……」
衣飛石並不喜歡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覺得謝團兒還是挺可愛的。
謝團兒的侍女要替他裹傷,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對謝團兒說:「我要進去了。」
謝團兒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讓你的媼老出來,立刻就走。」衣飛石不可能真的讓任何人傷害長公主。若他在長公主身邊,長公主卻被人傷了一根毫毛,不孝的罪名壓下來,他一輩子都沒法兒翻身做人。
媼老是狄部獨有的稱呼。衣飛石發音很準確,謝團兒啊了一聲,這才驚覺自己剛才說的話都被衣飛石聽了去:「阿四,快叫媼老出來!」
兩個嬤嬤很快就出來了,謝團兒拉著衣飛石不放:「你同謝謝一起走。」
衣飛石想起自己背後那幾道鞭傷,臉上也火辣辣地疼著,他這時候就不想回宮去見皇帝了。蹲下身來摸摸謝團兒的腦袋,輕聲道:「我在家中還有些事要與父親商量。郡主回宮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釋一二,可好?拜託了。」
「娘娘讓謝謝帶你回去。」謝團兒看著他破掉的臉淚珠盈盈,「謝謝要變胖了。」
衣飛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會胖的。」食言而肥真的會變胖的話,他早就胖得走不動路了。
謝團兒拉他幾次都拉不動,無奈之下只得先回宮去。
路上遇見了守在二門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闖入后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長公主府住著,各處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橫衝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謝團兒與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氣,回宮之後,一個直奔長信宮,一個直奔太極殿。
「娘娘!侯爺臉破了!」
「回聖人,架不出來。」
※
明知道長公主在裡邊吃了虧必然要找人出氣發飆,他進門不是恰好的出氣筒么?
被皇帝教壞的衣飛石就沒進門,他一直守在門外,另外吩咐人去書房把衣尚予請了來。
門外連滾帶爬過來的丫鬟要帶他去更衣,要給他裹葯,他一概都不肯去。從前他被長公主虐待后,都會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傷,就怕父親和大哥看了會心疼傷心——現在他不肯遮著了。就算他願意對長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會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聽見消息了。包括長公主薄責次子,也包括謝團兒使嬤嬤大鬧正堂。
他不想出面收拾殘局。他給衣飛石留了話,衣飛石願意受他母親苛待,那他就受著,不願受自然會借著他的話來書房。至於謝團兒差遣的幾個嬤嬤……換了往日,他肯定不會准許別人冒犯他的妻室。可是,長公主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實在太讓他厭惡了。
他發現在他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訓長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為衣尚予不願意再維護長公主的尊嚴,所以,謝團兒才能使嬤嬤大鬧長公主正堂之後,還能從長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長公主府發生的一切,沒有衣尚予的默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飛石差人來請,衣尚予再不能裝不知道了,方才姍姍而來。
「阿爹。」衣飛石臉上的鞭傷還在滲血。
「怎麼還站在這兒?天冷,你回去收拾傷口,今天不必再過來了。」衣尚予摸摸兒子的腦袋,儼然一副慈父姿態。
「不許他走。」窗內傳來長公主冷漠的聲音。
原本緊閉的窗戶不知何時打開了,長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對丈夫也顯得不那麼禮遇:「你自幼教他習武練功,卻連兩個僕婦都轄制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還是心存怨望欲置我於死地?予郎,這不孝的畜生要殺母。」
簡單兩句話,當著滿院子的奴婢,就這麼輕飄飄地說了出來。
不止衣飛石臉色蒼白難以置信,連衣尚予都驚呆了。一個母親指控兒子心存怨望存心弒母,這事要狀告到衙門,衣飛石妥妥地逃不過一個斬刑——她居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衣飛石顧不上置氣了,他迅速撲倒在衣尚予腳邊,大聲哭道:「阿爹,阿爹……」
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說什麼都會落人口實,只有哭爹。
他一邊哭一邊脊背發寒。他永遠都沒想過,他的母親真的想殺他,且能夠如此平靜冷漠地付諸行動。他哭得越凄慘,心裡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讓了十多年,最終都成了一個笑話。
衣飛石一哭,衣尚予也跟著流淚:「小石頭,別怕,別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感覺到次子抱著自己大腿瑟瑟發抖的身軀,他第一次覺得兒子可憐,第一次覺得自己可憐——有母如此,不可憐嗎?有妻如此,不可憐嗎?
他以為自己很難對長公主狠得下心,卻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騷臭的怨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長公主霍地轉身,額頭上一個凸起的碩大鼓包,看上去頗為可笑。
她顫抖著指向衣飛石,說:「兩個僕婦在我跟前行兇無禮,他……他不單不阻止,反而轉身離開,留我獨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護這畜生,他今日害我,明日就要害你和飛金!快來人,拿繩子來,勒死他,馬上勒死他!」長公主尖叫道。
滿屋子奴婢都被驚呆了瑟瑟發抖,衣尚予輕撫著兒子頭頂,輕聲道:「她瘋了。」
衣飛石只管抱著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麼話都不肯說,連辯解的話都不會說哪怕一句。這樣的情況下,一說就是錯。
「長公主瘋了。」衣尚予察覺不到次子心內的冰冷,他只覺得次子抖得可憐,「虎毒不食子。沒有母親會殺自己的兒子。長公主是生病了,她腦子不清楚了。」
長公主終於察覺到了一絲恐怖,她驚恐地看著衣尚予:「予郎,老爺!老爺……」
「扶長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湯。」衣尚予不可能准許長公主毀了他的次子。衣飛石是皇帝選中的人,是衣家兵權平穩交接的保證,「立刻去請大夫來替長公主瞧病。」
衣尚予說長公主病了,長公主就必須病了。
什麼時候好起來,或者從此以後還會不會好起來,大夫說了不算,衣尚予說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