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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振衣飛石(58)

  謝茂站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去, 大宮女守在門邊絲毫沒給他讓路的意思, 謝茂就知道是她奉了太后懿旨,不許任何人進。當然,他做皇帝的真要闖,奴婢肯定攔不住。這時候不是不敢跟太后擰著來么?謝茂就滿臉嚴肅地扒門縫。


  文帝在世時, 謝茂就經常在太極殿干這活兒,那時候是皇子頑皮, 皇父寵溺也罷了。現在當了皇帝還這麼干……滿屋子下人都只能低頭假裝沒看見。


  殿內太后正在質問衣飛石:「你當本宮是什麼人?你當本宮所賜長弓箭藝是什麼東西?一言不合就要還給本宮,是本宮求著你收下的么?丟了你這個衣缽傳人, 本宮還找不到第二個弟子了?」


  謝茂豎起耳朵心中大訝, 親媽這段位高啊, 直接定下師徒名分, 小衣還能跑得掉?

  跪在殿內的衣飛石也被震住了, 怎麼不是來收東西的么?聽太后這話風,好像真沒在乎他昨日的含糊不應?


  太后見他獃獃的不吭聲, 心說這娃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她故意拿榻上的白玉如意敲了一下茶案, 沒怎麼用力,就是做個樣子, 哪曉得那白玉如意天天被謝茂敲著玩兒, 早就皸裂破口, 啪嗒一聲竟然掉了個角下來。


  衣飛石還沒怎麼的, 謝茂一腳踹開殿門就撲了進來, 緊張地喊:「阿娘息怒!」


  他進來就直撲衣飛石, 半個身體都擋在衣飛石身前, 就怕太后一怒之下用裂出鋒芒的白玉如意敲衣飛石腦袋。站定了才發現太后根本沒動手的意思,火速腆著臉扶住太后持如意的手,關切地問:「您生氣也不必自己動手嘛,瞧瞧,這碎碴子扎了您怎麼辦?」


  謝茂一臉孝順好兒子的模樣,輕輕接了太後手里的如意,扶太后換了個位置坐下,故意冷著臉呼喝宮人:「還愣著做什麼?將碎渣收拾了!請清溪侯出去領巴掌。」


  太后與衣飛石都知道他是在做戲,太后哼了一聲,衣飛石則是尷尬極了。


  他能做戲騙很多人,但是,他不想騙太后。如昨日太后差人來問話,他滿可以虛以委蛇,隨口答應下來。太后滿意,他也不必這麼為難。至於答應之後到底怎麼做,太后難道還能管得了他家裡的事?他不肯敷衍答覆,就是不想對太后撒謊而已。


  皇帝剛才還攔著不讓太后打他,這會兒就假惺惺喊人拖他出去領巴掌,就算是騙人……也騙得太敷衍了吧?衣飛石覺得太后八成要生氣。


  太后想的卻是,我兒狡猾不要臉,他看上的兒媳居然有點倔強實心眼兒?她也不知道衣家怎麼養出這麼個硬邦邦的兒子來,還記得衣家那大小子就是個蔫壞的,二小子莫不是被馬氏打壞了腦袋?

  有兒子在身邊護著,太后也不想再責問這實心眼孩子,改口道:「箭術九說在我手裡藏了幾十年,本以為再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皇帝費心政務(箭術稀爛),與此術無緣,你則出身將門,資質天生,本宮很是愛重。」


  「師徒母子之間,偶有齟齬,退之避之、敬之順之,這樣的道理,你竟不知道?一句話說得不好,就要歸還尊長所賜,你是要做什麼?不做我的兒子了,還是不做我的弟子了?」


  衣飛石被她訓得抬不起頭,連連道:「不敢。」


  「罰你旦夕開弓二百次,做不完不許吃飯。你可服氣?」


  「服氣。謝娘娘寬宥。」


  太後來了一趟又回去了,她畢竟是後宮,又不曾公然訓政,在太極殿待得太久,消息傳出去了,只怕會引起京師震動,以為朝中出了什麼大事。


  紀閣老與裴尚書則領了飯早就出宮去了。他二人來為的也不是什麼緊迫事,沒有留宿萬年宮廊殿的道理,太后賞了一頓飯吃完,立馬就是宮門下鑰的時間了,皇帝也不會再辦公,趙從貴笑眯眯地把二人送了出去。


  謝茂才想和衣飛石親昵一番,就見衣飛石問朱雨要了強弓,去太極殿偏殿拉弓去了。


  糟心了半下午的謝茂只好餓著肚子,繼續翻看被他丟下半天的奏本。


  衣飛石不開弓二百次不能吃晚飯,他當然也只能陪著。餓著肚子的謝茂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難免就要尋人出氣,他召來余賢從,說:「『馬王爺』那案子開始審了嗎?」


  「如今大理寺待審的要案極多,臣去問問?」余賢從答得不動聲色。


  大理寺卿文康本因先皇五子觸柱案被先帝奪職待罪,皇帝登基之後就把他放出來官復原職,朝廷里別的衙門皇帝未必能一言而斷,只大理寺簡直能使之如仆婢。馬萬明的案子,審不審,怎麼審,全都看皇帝的意思。皇帝這會兒故意問審了沒,不就是想整人么?

  「要體恤鎮國公一片耿耿忠心。清溪侯乃鎮國公親子,涉間下獄時一樣俱刑問責,那『馬王爺』是哪家外八路的親戚?值得這麼戰戰兢兢挨不得碰不得么?你去大理寺,告訴文卿,秉公審治,不必擔心鎮國公怪罪!鎮國公豈是那般不知青紅皂白的人?」謝茂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絲毫不臉紅。


  余賢從假裝不知道皇帝徇私報復,恭敬道:「臣遵旨。」


  謝茂漫不經心地看著奏本。


  如今他手裡的奏本都已經被司禮監過了一遍,他學舊地球史時,見過明朝內閣與司禮監的票擬批紅制度,謝朝也有內閣,不過,在他之前,司禮監就是個類似秘書局的存在,並沒有批紅的權力。


  如今他也沒有下放司禮監批紅之權,先把內閣票擬的制度弄了上來。朝內所有正常渠道上來的奏摺,都先去內閣分揀,內閣給出處置意見,即票擬,上交司禮監。司禮監再度分揀,按照輕重緩急共分成三類,再交給皇帝硃批。


  手裡沒人。哪怕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從榮是太后給的,謝茂也不敢掉以輕心。


  朝中大大小小所有送上來的奏本,哪怕內閣司禮監過了兩道篩,皆被歸納為最無關緊要的請安摺子,謝茂都得一一親自看過。


  謝茂在處理政務上絲毫沒有問題,熟練工。可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滿級滿石頭滿精鍊裝備的豪華大號,站在新手村裡一個個砍不斷刷新的小白豬,殺怪毫無壓力,就是機械操作點得手疼。


  才把余賢從差遣去大理寺,謝茂居然從摺子堆里翻出一本大理寺卿文康的直報。


  如今大理寺忙得不行,容慶狀告承恩侯世子楊靖滅華林縣令滿門案,季閣老府縱火案,先皇長子謝灃陰害先皇五子謝琰案……全都是牽扯極廣的大案。再加上衣飛石涉間一案還有遺波,京中浩浩蕩蕩清查陳朝姦細,又是一堆案子。


  馬萬明就是個皇帝私心報復的小角色,大理寺把他押著壓根兒就沒審。


  文康此次奏報的內容,是那日四海樓與馬萬明一齊被捉拿的三個姦細相關。


  謝茂隨手翻開一看,這個案子是錦衣衛與大理寺協辦,主要線索都是錦衣衛先搜集完好,所以謝茂才會知道那三個姦細里有條大魚。這會兒交大理寺審明白了,謝茂看完文康寫的奏報也驚住了!


  那日四海樓里三個姦細中的中年儒者,他居然是陳祥安!

  陳祥安是誰?

  陳祥安是前兩世陳朝最後的守護者!

  在武安王、何耿龍、陳旭相繼敗亡、死於天昌帝猜忌之後,陳祥安橫空出世,督帥南軍,生生將所向披靡的衣飛石擋在了楊河州近四年!


  前世若非陳祥安心力耗盡在陣前嘔血而亡,衣飛石覆滅陳朝的腳步還得更慢一步。


  連衣飛石都得承認陳祥安極其難纏,二人在楊河州交戰四年,有陳祥安據城死守,將何耿龍、陳旭打得節節敗退的衣飛石愣是沒能北進一步。


  現在,這個明顯會給謝朝惹大|麻煩的陳祥安,居然在京城被捉住了?


  【系統,你老實告訴我,我重生這輩子是不是你給我開外掛了?】


  【宿主是否開啟任務輔助系統?】


  【是不是給我開外掛了?】


  【任務輔助系統更類似於宿主描述中的「外掛」,宿主可以選擇開啟。】


  問系統沒問出個所以然來,謝茂拿起硃筆,親自給文康寫了一道秘密手諭,要文康嚴密看守陳祥安,若無必要,儘早上報處決。——有些人可以用,有些人則是絕不可用。像陳祥安這樣為陳朝嘔盡最後一口血的大|麻煩,早死早安心。


  才寫完這道殺氣騰騰的手諭,衣飛石也已經回來了。


  謝茂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模樣,心想,這可壞了。


  老衣打進了陳京,陳祥安也跪了,小衣他哥打何耿龍估計也沒什麼壓力。這輩子陳朝這麼不爭氣,小衣莫不是趕不上陳朝的滅國之戰了吧?

  他信任衣尚予,信任衣飛石。


  可是,如今代父鎮守西北的衣飛金?

  謝茂對衣飛金的了解,僅止於少年將軍、能征善伐、跟著衣尚予一起被砍頭的倒霉鬼這三個印象。他不知道衣飛金心性如何,也不知道衣飛金志向如何。衣飛金死得實在太早了,幾輩子謝茂都沒機會去了解他。


  這覆滅陳朝的大功勞,若是冷不丁地落在了衣飛金頭上,那小子又不曾受文帝提拔信重之恩,據兵陳朝故土之上裂土開國,這個可能性非常大。


  「小衣,你來。」謝茂也不顧衣飛石汗流浹背,將人摟著就問,「你阿爹回來,朕就請他在武安殿參贊軍務,以後做個樞機之臣,總理天下兵事。你大哥獨自一人在西北略顯單薄,你看,你想不想去西北給你大哥幫個手?」


  衣飛石被問得一頭霧水,讓我去西北?什麼意思?

  謝茂也不和他打誑子,明白地說:「陳朝不濟事了,他日滅國之功遙祝京師,朕只願嘉賞小衣一身。你去西北,三年之內,讓你兄長南下坐鎮浮托。朕不虧待他。浮托若下,二等國公爵位,三世不降。」


  不信任我哥,就信任我?憑什麼就這麼信我?衣飛石也不知道皇帝腦子是怎麼長的,可是,皇帝這種一反常態的信任,依然讓他有一種愚蠢的感動。


  他屈膝下拜,立誓道:「臣必不負陛下信重。」


  ※


  謝茂這個決定做得極其突兀,且神來一筆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畢竟在所有人眼裡,衣飛石與皇帝才不到半年的交情,就算是在潛邸時傳過聯姻的鬧劇,可誰會當真呢?正經娶進門的媳婦還能休掉呢,何況只是一句沒後續的戲言?


  誰都沒想過皇帝不信任衣飛金,卻信任衣飛石。他這是在往西北安插「自己人」。


  衣尚予回京時,已近臘月。


  皇帝率群臣郊迎三十里,衣尚予雙腿不便乘坐軟轎,皇帝親扶上御輦,同乘歸京。當夜便是與民同樂的慶功宴。宮中嘉賓殿內歌舞昇平,御門之外居然還排了一千零一百桌流水席,任憑百姓吃喝。


  衣尚予更換一等鎮國公蟒袍赴宴,次子清溪侯衣飛石侍宴。


  宴會之上,皇帝興緻極高,一連擢升西北七位將軍,拉著衣尚予邊說邊哭,哭的都是先輩篳路藍縷創業艱難,皇父一生都盼著能駐馬大光明宮,沐浴蘭宮湯泉之水。朕命好啊,剛登基就撿了這麼大一個便宜,說到底還是文帝的功勞,他老人家慧眼識珠提拔了衣大將軍你啊……


  明知道皇帝是故意打感情牌,念及文帝當年的恩情,衣尚予還是眼眶微紅。


  皇帝話鋒一轉,哎,大將軍已晉一等國公,朕也沒什麼可賞的了,都說封妻蔭子,長公主貴不可言,朕給大將軍的兒子封個官吧。


  滿朝文武都以為皇帝要給西北的衣飛金實職。


  如今衣尚予回了京,西北諸事皆由長子衣飛金總裁,可是,名義上衣飛金只是個雜號將軍,並沒有法理上主持西北軍務的資格。若皇帝識時務,這時候就該給衣飛金封個督軍事,或是知軍監事,完成西北兵權的順利交割。


  哪曉得皇帝絲毫沒想起遠在西北的衣飛金,啵地給衣飛石升了一等侯。


  衣飛石本是鄉侯爵位,算起來是二等侯。他長兄衣飛金才是一等縣侯。他封地本在清溪鄉,這回被皇帝一竿子戳到了西北的定襄縣——定襄,確實是有這麼個縣屬。不過,那地方就在襄州首府定襄城內,聽上去更像是三等公的封地啊……


  最重要的是,衣飛金在西北駐守了兩年的地方就在襄州。


  皇帝這是想幹嘛?挑撥衣家內鬥?衣家兄弟有那麼傻么?


  皇帝就不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人家兄弟表面相爭其實攜手搞你謝家?

  滿朝文武都佯作聽不懂,紛紛上前恭喜衣尚予與衣飛石。


  長公主此時也帶著女兒在偏殿有個座兒,皇帝辦慶功宴哪裡捨得不帶親媽?單太后一個人未免寂寞,乾脆就把內外命婦都招進來,陪著太后一起樂和。


  此次慶功宴乃衣家主場,太后親給長公主賜了酒,命婦們更是捧著長公主說吉祥話。長公主心中很得意,面上仍是矜持微笑的模樣,並不顯得猖狂,很能唬人。


  外邊傳話說皇帝還要封賞衣家,一眾命婦皆來道喜。


  長公主得意極了,心想這怕是要封我金兒了吧?若是給金兒也封個國公,哪怕三等公也行呀!老爺的爵位就能留給琥兒珀兒繼承了。一門兩國公,多麼地榮耀!


  她正矜持地抿著某尚書夫人來祝的酒,外邊大太監就歡歡喜喜地進來稟報:「陛下晉二等清溪侯為一等定襄侯!」


  太后笑道:「好,好,來人,將本宮的賞格頒下,賀一賀鎮國公、長公主與定襄侯。賜長公主酒!」


  長公主嘴角的笑容都僵了,怎麼會晉封到衣飛石頭上?他有什麼功勞?怎麼偏偏就是他?大宮女端來太后賜酒,長公主心中再是不甘,也得含笑拜領:「謝娘娘賜酒。」


  她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只覺得嘴裡都是苦味。


  衣尚予回京,衣飛石再不能躲著不回家,他隨衣尚予車駕一同回長公主府。


  「皇帝這是什麼意思?」衣尚予也被皇帝這神來一筆整懵了,他覺得謝茂不會那麼蠢,以為提拔衣飛石就能離間衣家兄弟、挑起內鬥吧?不過,他也沒指望兒子能回答,岔開話題問別的,「你舅舅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跟陳朝勾搭上了?」


  這兩個問題衣飛石回答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


  「陛下說,若有滅國之功勛,只願嘉賞兒子。」


  「舅舅那是……陛下說,阿娘動了他的心、心肝兒,他也要戳戳阿娘的心肝兒。」


  明明謝茂跟他坦誠的時候,他都覺得這理由很真實,很理直氣壯,被衣尚予問了一句,再由他自己表述出來,怎麼就感覺這些話……像是陛下在用極其拙劣的借口哄騙自己?聽聽,這理由像話嗎?


  衣尚予是多喝了兩杯,他湊近兒子口鼻處嗅了嗅,說:「你喝的是蜜水吧?」怎麼他感覺這個一向冷靜喜歡勸他造反的兒子,醉得比他還厲害?

  衣飛石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皇帝忽悠了。對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衣尚予蜷起一直直挺挺裝殘廢的雙腿,在馬車裡愜意地舒展了一番,叮囑道:「不管皇帝用意為何,他既然肯放你和小金子在西北,那就是沒打算動手。」


  衣飛石點點頭。


  其實,目前的局勢是,西北兵危已失,皇室想對衣家動手也不可能了。


  前兩世先帝之所以能弄死衣家父子,九成是借了陳朝侵犯秦、雲二州的機會,第一被擊潰的是衣家主力,第二被擊潰的就是衣家不敗的聲威。


  現在衣家在西北穩如泰山,有兵有地有聲望,謝茂手裡根本沒有鉗制衣家的棋。


  是,鎮邊在外的督軍事中,李仰璀、粟錦手裡各自有兵,問題是謝茂他調得動嗎?


  所以今日慶功宴上,謝茂要拉著衣尚予的手哭文帝。不哭怎麼辦?他當日不殺衣尚予,今天就得看著衣家坐大。如今陳朝新敗,皇室已經沒有再剪除衣家勢力的能力了。


  「你去西北,換你大哥回來也好。」衣尚予慢慢想著這其中的利益關係,「這些年,他在外邊心也養大了,擱在為父眼皮底下才能放心。你此次去,還叫你徐叔跟著你,他在軍中人面廣,凡事多聽他……他若叫你幹些不乾不淨的事,就不許聽!」


  徐屈什麼都好,就是喜歡買|春逛窯子,衣尚予還是怕這老兄弟把兒子帶歪了。


  「開年你也十六了,得給你說門親事……」


  衣飛石也不敢說我媳婦兒是皇帝。他若是以婦人之姿逢迎君上,家裡娶妻納妾生子都不妨礙。可這要是跟皇帝是顛倒了上下的關係,皇帝豈能容許他成親?這輩子是別想女人了。


  「阿爹,咱們家此時情勢未明,不宜貿然聯姻。」衣飛石借口找得很正當。


  衣尚予想著也對,門第高的不肯輕易坐險,門第低的他也看不上,門第高又肯冒險嫁女兒給他家的……他家又不想真的造反,這種有野心的高門親家更麻煩。


  反正男人大丈夫成親不嫌遲,兒子大了,不娶妻,先弄個通房丫頭伺候也行。


  父子二人同車回家,在書房又談了一會兒話,長公主的車駕方才歸來。


  「你先回房。」衣尚予也知道妻子的壞脾氣,尤其是長時間在外邊應酬回來,長公主對衣飛石的怨恨就會達到一個頂點,母子見面必然是衣飛石倒大霉,衣尚予攔都攔不住。


  哪曉得長公主居然直接上書房堵人,父子兩個都被堵在了書房裡。


  「老爺!」長公主上前見禮。


  她雖是長公主之尊,也知道公主封號是靠著丈夫才來的,平時在家中對丈夫十分恭敬。


  衣尚予見她眼角的淚就知道今天無法善了,悄悄打手勢讓兒子快跑。


  往日衣飛石絕不敢跑,這些日子被謝茂帶壞了,居然真的悄悄踮著腳靠著牆壁,一溜煙往門外竄。他這身手,長公主不注意還真沒留意。


  奈何長公主在門外塞了兩個嬤嬤,恰好把衣飛石攔下,硬邦邦地送回來:「殿下,仆在門外看見二公子。」


  長公主霍地轉身,指著衣飛石怒罵:「你還敢跑?孽畜,你跪下!」


  衣飛石低垂眼瞼跪下,時隔多日再見長公主,他竟然有了一種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從前極度渴慕長公主的關懷溫柔,如今想起她近乎猙獰的模樣,就覺得……我從前祈求妄想的就是她么?她也不過就是這樣啊。


  長公主制住了兒子,復又在丈夫跟前哭泣:「老爺,你要救救萬明。這孽畜不知從哪裡找來幾個姦細,陷害他舅舅與陳朝勾結……他是洗清罪名出來了,萬明都被關了三個多月了……」


  「妾在京中無依無靠,就指著這個孽畜,他竟數月不肯歸家!何等不孝?老爺,今日不是妾容不下他,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兒子么?為娘的在家中哭瞎了眼睛,束手無策,做兒子的日夜逍遙,夜夜笙歌……這還是人么?」


  往日衣飛石無權無職,在家中也無足重輕,長公主心裡不痛快要拿他出氣,只要鬧得不是特別厲害,衣尚予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情勢不同,皇帝要用衣飛石,眼看衣飛石就要去西北接掌衣家的兵權,他就再不是家中無足重輕的次子了。


  衣飛石既然身份不同了,衣尚予豈能再容許長公主隨意欺辱?


  他反口問道:「愛妻知道內弟因何坐罪入獄,審了三月不判不罪也不放歸?」


  長公主不解:「何故?」


  「聖人愛重小石頭,你當著聖人的面欺辱了他的心上人,他豈能放過你?」衣尚予不過是借著兒子在馬車裡的謬言瞎扯一句,扯虎皮做大旗,卻不想真正的理由確是如此。


  長公主難以置信:「這、這怎麼可能!男人和男人之間……」豈有真心?

  皇帝不就是想玩玩么?皇帝怎麼能為了一個孌嬖得罪衣大將軍呢?她可是衣尚予不娶真公主也要保全的愛妻!此事朝野皆知!皇帝怎麼會冒著得罪衣大將軍的危險插手她的家事?


  「你若不信,儘管再折磨虐待小石頭!看看下一個倒霉的,是你在大理寺獄的弟弟,還是你的長子幼子,還是你丈夫我!」衣尚予冷哼道。


  長公主自詡有見識,可她的見識實在不太多。平生又最信服丈夫的話。這會兒被嚇得臉色煞白,不可置信地說:「不,不會吧?他連……他還會……降罪老爺?」文帝和先帝都對老爺大肆籠絡,這個小皇帝怎麼這麼厲害?


  衣尚予見她被鎮住了,啪地抽出身上佩刀,放在桌上:「不信你砍他一刀試試。」


  長公主倒退一步。


  「他挨一刀,萬明即刻人頭落地。」


  長公主哭道:「那可怎麼辦呢?老爺,你要救救萬明,萬明是無辜的啊……」


  她在宴會上本就喝了不少酒水,回府後又急著找數月不歸的兒子算賬,竟沒顧得上打理自己。這時情急之下痛哭一聲,尿液淅淅瀝瀝噴洒而出,順著夾棉襖裙一路滲透,她臉色瞬間就僵硬了。


  她恨衣飛石。這麼多年恨意絲毫不減,就是因為生育衣飛石給她帶來的傷痛,非但沒有一天天消減好轉,反而隨著年歲增長越來越嚴重。生育衣飛石時,她下邊被撕得一塌糊塗,坐褥時幾乎死去也罷,更讓她羞恥痛苦的是,從那以後,她就常常失禁。


  打個噴嚏失禁,大笑失禁,哭泣失禁,哪怕是腰上使一把力,都會溪流潺潺!

  這讓她如何承受?她的人生才剛剛好轉,她才當上衣尚予各位同袍的「大嫂」,她還要周旋在各位軍婦之間做領頭人,聽人家的奉承話……卻落下這麼個難堪的毛病!


  就連衣尚予,與她閨房相處時,對她也不再像從前那麼熱情了。


  她明白是因為什麼。哪個男人會喜歡那皺巴巴像是一團爛肉的地方?哪個男人會喜歡激動時就騷氣衝天的女人?衣尚予確實很給她體面,回家就宿在她房中,聽說月子里坐下病,月子里就能養好,還又與她生育了一女二子。


  可是,長公主也很明白,衣尚予回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名義上他宿在軍中,其實,他是睡在兩個外室那邊。是,那兩個外室都很乾凈守本分,那兩個外室也都沒有生育,那又說明什麼呢?她和她的丈夫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啊!


  衣飛石的出生毀了她的健康,毀了她的尊嚴,也毀了令她驕傲的婚姻。


  她沒本事恨衣尚予,她賴以存活的一切都來自於衣尚予,她只能恨衣飛石。


  胯|下的熱流羞得長公主幾乎無力睜眼,她已經很小心了,這麼多年,她已經習慣了這動不動就往外滲漏的騷氣,她在兒子的面前遮掩得很好,她就是要這個害了她的孽障害怕她,恐懼她,今天卻在這個禍根面前丟了丑!


  「你滾出去!」長公主尖叫道,長長的指甲揮舞著劃破了衣飛石的臉頰,「你滾,滾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滾!」


  書房本為聚氣之處,多半歸置得空間不大,衣尚予多喝了兩盅,弄得屋子裡酒氣熏天,衣飛石根本就沒聞到長公主失禁的味道。此時臘月穿得又厚,衣飛石也不可能去盯著母親的裙子看,怎麼可能知道長公主的狼狽?


  他對長公主早已心灰意懶,臉上被拉開火辣辣一道傷口,長公主刺耳的聲音叫得他皺眉,低聲道:「堂上兩位大人恕罪,兒子先告退了。」


  衣尚予知道長公主的舊患,理智上他知道應該體諒妻子的病痛,可是,仗著這點病患,她已經蠻橫刁毒了十多年,兒子被她欺負得戰戰兢兢,家中亦是家宅不寧。更何況,他見了太多次馬氏失禁的醜態,他記憶中那個潑辣美麗的少女,早已經不存在了。


  忍著心底淡淡的厭惡,衣尚予伸手將長公主抱起,低聲道:「好了,別哭了,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哭鼻子,待會兒飛琥、飛珀都笑話你。」


  出門時,寒風透入衣裳,長公主被熱液浸濕的裙襖瞬間變得冰涼,她不自覺地打了個顫。有殘餘的液體順著衣襟一點點滑落,沾在書房乾燥明亮的地板上。


  長公主羞恥至極悲從中來,她只能也只敢怨恨衣飛石,都是那孽障禍害我!


  遲早有一日,我要你也嘗嘗這一世羞恥的滋味!


  ※


  衣飛石回到自己偏僻的小院里,打水洗臉時,發現臉上火辣辣地生疼。


  往日他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樣。大丈夫立身處世,當以功勛,長什麼樣子有何緊要?又不是入贅高門的小白臉。現在知道皇帝心悅自己,太后也總是笑眯眯地看他,他就覺得……人長得體面一點,總比長得磕磣好。


  當即吩咐小廝多點兩盞燈,取來傷葯,對著銅鏡細細敷好,正想散發休息時,小廝驚慌地來報:「公、公子……皇、皇上……」


  衣飛石心裡一突,即刻披衣而起:「陛下來了?」


  「不,不是!是皇上派人給您送東西來了!」小廝沒見過這陣仗,驚得話都說不清楚。半夜送東西,皇帝跟我們二公子到底是什麼關係?不會真是那個那個吧?


  衣飛石鬆了一口氣,這才對嘛,這麼大晚上的,陛下怎麼會出宮。


  他又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絲失落。這些日子他常常和皇帝坐卧同起,突然離開宮中,獨自宿在長公主府這個沒有一絲溫暖的家裡,心中竟覺寂寞。明明從前十多年,他也都是這麼沒人關懷、沒人喜歡地過來的。為什麼從前一點兒都不覺得寂寞呢?

  送東西出來的是常清平。幾個侍衛提著偌大三個食盒,底層燒著炭水,上邊熱著菜,一路從宮中帶出來,打開來依舊是熱騰騰的。全都是衣飛石最喜歡的菜色。


  「陛下見侯爺在慶功宴上沒吃上幾口,怕侯爺在家中吃喝不便,特意讓屬下送些飲食,叮囑侯爺隨意用些。」


  常清平指著其中幾盤說:「這是陛下賞的,」又指另外兩盤,「這是太後娘娘賞的。」


  通常宮裡賞下吃食,受賜者都要再三叩謝,再當著天使的面盡數吃光以示恭敬。有時候皇帝故意捉弄大臣,就賞些不怎麼好克化或是與臣子口味相左的食物,大臣領了賜食哪怕不合口味,也非得吃完不可,十分促狹。


  謝茂刻意叮囑了「隨意用些」,那就是真的來送吃的,餓了就吃,不餓就擱著。


  看著常在宮中吃用的菜色,衣飛石心情好了許多,笑道:「好。恰好餓了。」說著還是朝著皇宮太極殿的方向跪下,磕頭道,「臣謝陛下、娘娘賜食。」


  衣飛石一口氣吃了大半個羊腿,一碗酸菜拌飯,一碟子山藥木耳,連太后賜下來的一壺蓮花水也喝得精光,小腹微微凸起。他也覺得挺不好意思,吸了吸肚子,乾咳道:「好了,常侍衛回宮復命吧。」


  吃了宵夜的衣飛石也顧不上寂寞了,擦臉漱口燙腳,睡下之後又猛地彈起來。


  太后罰他旦夕開弓二百次,今夜還沒做這功課!

  ※


  太極殿內。


  謝茂臉色陰沉如水:「臉破了?」


  「燈火下清晰可見。據位置、傷痕走向判斷,可能是指甲所傷。」常清平沒說死。不過,憑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定襄侯的臉是被指甲呼了。


  謝茂冷笑一聲,道:「趙從貴,記下來。明兒交代大理寺把馬萬明放出來,你再親自帶上十箱錢,和馬萬明一起送到長公主府。就說朝廷沒審明白,委屈他在牢里待了這麼長時間,朕親自賞他『馬王爺』銀錢賠罪。」


  從前謝茂不過想借馬萬明「勾結姦細」的罪名,削了長公主封號,現在他改主意了。


  不把「馬王爺」驕縱得無法無天犯下九死之罪,他怎麼好意思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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