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逐年】(1)暴殄天物
《追愛》與初心網路科技的合作試探最後也是不了了之。至此,唐青悠終於學會了一個以前的她長期挑出來質疑下屬的用詞:「無能為力」。
她不得不在內心裡承認,面對歐陽稚,很多時候自己確實是無能為力的。但歐陽稚也自有其長處,她絕不是尸位素餐之人,她甚至不僅僅在其位謀其職,超出職務範圍的人、事、物,她但凡伸手夠得著檯面,抬腳登得上台階,一定會參演其中,絕不會只默默當個觀眾。比如說,最近她便簽下了一張大單,跟一家房產銷售網站「房手王」達成了品牌戰略合作,南山大劇院每年收取房手王500萬的品牌合作金,將地產行業的冠名代理及相關冠名收入悉數授予對方。
南山大劇院落成開業的時候,八項規定已經貫徹執行,各體制內機構的冠名合作、團票業務並不是很容易洽談,從《飛天》開始,南山大劇院所能爭取到的包場冠名其實非常有限,大部分來自房地產行業。以每個月落實一個項目冠名、每場冠名總金額40萬(不含票款)的均數來算,年度500萬穩打穩紮的冠名收入實在是有賺無賠的生意,唐青悠由心而發地為歐陽稚叫好。
500萬這個金額數字聽上去也確實很吉利,就跟中彩票大獎似的,讓歐陽稚一下子成為了南北院線的名人。這對於身處歐陽稚陣營的唐青悠而言,也算是與有榮焉。
塗屹然連著打了兩次電話過來,她氣頭過去了,兩人也算是心平氣和地聊了聊,最後還是以塗屹然讓步、唐青悠自己決定去留,在伸手夠不著對方的狀態下,勉強達成了一致。
沒有人比塗屹然更了解她的固執,也沒有人比唐青悠更深知自己內心的訴求。
這個時候,南山大劇院大小劇場都是夜夜笙歌的節奏,一系列的交響樂、室內樂、歌劇、大型舞劇、經典音樂劇、話劇輪番上演,各路藝術家和團體一撥接一撥地來到本埠,演出結束馬不停蹄地離去,幾乎就是轉眼之間,新年演出季進入倒計時了。唐青悠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漏了很多場演出沒有去看了,心底里莫名覺得自己這是暴殄天物,於是看了看演出排期,盯住了一場德國著名交響樂團的音樂會。
這個樂團在國際樂壇的地位也算是舉足輕重,《留聲機》雜誌所列世界15大交響樂團,基本上會列有這個團體的名字,這一趟演出美中不足的是排期時間不在聖誕、元旦之間的黃金檔,而是排到了1月中旬,這樣的演出排期其實非常不利。據說是年前定檔的時候慢了一步,結果只能安排到大中華區巡演的最後一站,這意味著平攤車馬費成本的上升以及售票難度的增加。所幸,如今負責抓演出運營和市場推廣的苟靚也是確實聰明伶俐、有先見之明,三四個月前她便早早地帶著手下人馬就這場大型交響樂安排了各種宣傳推廣,其中包括從北京延請了一位業界有名的樂評人、以及一位深諳古典樂的著名主持人來到本埠,開了一場轟動一時的對談式普及講座。
雖然說,普及活動從板塊劃分來說,屬於唐青悠負責的業務範疇,但苟靚打著市場推廣的旗號,她想做什麼也就放心大膽地去做了,沒有人提出異議。
對於苟靚這種敢為天下先的行為,唐青悠內心不免有點偷偷的嘆服,但她素來是個明白人,她的「明白」最直接的聚焦便是在管理層面的思路清晰,她深知一個機構管理上的不易,很想說一句:「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心理活動了好幾天,最後想了想,覺得這話誰說都好,自己去提的話恐怕得是反效果,便也就按下不提了。
事實上,苟靚現階段還沒有特別突出的大局觀和統籌能力,她無非看到唐青悠做的藝術普及活動似乎有點成效,便依葫蘆畫瓢了,至於什麼叫市場活動,什麼叫會員活動,什麼叫藝術普及活動,她根本也還沒搞清楚,不過命運對她總歸是特別關照的,她有足夠的時間、空間和人手,去慢慢摸索,一點一點了解藝術管理的世界。
苟靚更幸運的是,南山大劇院從建成之日起,便是本地最高端的演出場所,有了南北院線的高端演出資源不斷滾入這一年來,如今已是輕輕鬆鬆成為了本埠的藝術高地,本地報業集團和廣電集團聯合評比的年度十大文化機構,南山大劇院位列前茅。作為掌管南山大劇院運營中心的核心中層人員,苟靚如今就像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這個城市的文化藝術圈閃閃發亮,甚是奪目。
開山前半年,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布局的唐青悠,如今轉向埋頭於還沒什麼存在感的北海藝術基地,此刻對外界來說,自然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南山大劇院員工」之「甲乙丙丁」。
唐青悠對於「名」還沒有什麼直接的訴求。雖然身處都市名利場,她深知「名」所能帶來的好處,但眼下這一刻,她還沒有做好從幕後走向台前的準備。她內心的所有不平,都只是來自於對「公平、公正、公義」的信仰危機。
相比之下,相信自己並成就了自己的年輕女孩苟靚,春風得意自然沒有什麼信仰危機。她的成長是有目共睹的,從照搬普及活動模式到摸索出一套市場推廣方法論,她也只用了這小半年時間而已。
在交響樂普及講座的口碑鋪墊之下,這場德國著名交響樂團古典音樂會從開票之日起便備受矚目,苟靚乘勝追擊,推出了「觀眾票選曲目」的網路宣傳,兩輪票選活動滾下來,門票又預定出去好幾成。
作為內部准中層管理人員,唐青悠是很早就接觸到團方資料的那撥人,加上她做了點前期功課,也就很清楚這個樂團以及巡演場次合作指揮的實力所在,樂團演奏馬勒曲目不在話下,指揮普魯斯更是如今歐洲古典音樂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馬澤爾剛剛過世,國際樂壇上頂級指揮家屈指可數,祖賓?梅塔等人的檔期極度難敲,普魯斯幾乎可以說是當今指揮名家之中最年輕的一位,前途無量。
加上,普魯斯兩米的個子、健碩的身材、一雙迷人的碧藍眼睛自帶發電機,外型的出眾又給這場演出刷了了不少好感分。
總之,票房情況很好,觀眾普遍表示了期待。但是,在票選曲目結果出來之後,唐青悠還是失望地跟倪煥爾叨叨了一陣:「想聽馬五的,這下好了!讓這個樂團演柴五,不是暴殄天物嘛?!」
倪煥爾對古典音樂也是知之甚少,便問唐青悠怎麼回事兒。
唐青悠很是鄭重地嘆了口氣,解釋了一下馬勒第五交響曲的難度,以及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的經典度——對普羅大眾而言,柴五大家聽得多,旋律更熟悉,樂曲氣勢也貌似更磅礴大氣,相比之下馬勒的音樂風格顯得更晦澀、沉重,樂感旋律似乎也沒那麼動人心弦了。於是,觀眾海選演出曲目的時候,柴五便以絕對優勢勝出了。
可是唐青悠在內的業內人士們誰不知道,這個德國交響樂團最經典的保留曲目,是馬五。雖然柴可夫斯基的曲目旋律符合普通人的審美情趣。但馬勒的風格更得唐青悠的心——馬勒本人曾說過:「我的音樂永遠都是大自然的聲音。」而唐青悠所了解的馬勒音樂,是浪漫主義的,是詩意的,探討的是生命與死亡、大地與宇宙這些宏大而深沉的話題,這樣的風格深得唐青悠的心。至於馬勒第五交響曲,就更妙了。同馬勒此前所作的四部交響曲相比,第五交響曲重新確立了純器樂創作的道路,作品中沒有運用任何聲樂因素,各個樂章間的聯繫從標題本身已經看不出所以然,更多地依靠音樂自身邏輯的發展,更抽象化,卻也更純粹了。最有趣的是,這個樂曲雖然被稱作是《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但只有第一樂章使用了升C小調,馬勒本不是「按規矩辦事」的,他的音樂創作更注重音樂本身的內在聯繫和邏輯發展,在第二樂章a小調奏鳴曲式的快板之後,樂曲背離沉悶的升C小調,奔向了更寬廣深沉的D大調,也就馬勒這種習慣了與命運抗爭到底的人,會這麼辦吧?
為了心目中的馬勒,唐青悠還特意請季思棉去幫忙溝通團方,讓他們運來現場簽售的原版CD,一定要把馬五的版本帶上。
聽不到現場版馬勒第五交響曲,終究是一場遺憾。唐青悠在演出前兩個小時,獨自坐在劇院旁邊咖啡館休息的時候,還在扼腕,國內的古典音樂前輩們,怎麼就沒有把馬五普及到眾人皆知的程度呢?
然而,一切已是定論。南山大劇院的市場推廣執行手段,在唐青悠手上的時候便奠定了「透明、公開」的官方行為模式,觀眾的集體訴求,在官方的運作中佔據主要影響力。於是,在這場德國著名交響樂團大中華區年度巡演最後一站的音樂會上,最終上演的,便是眾人耳熟能詳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
唐青悠一邊給自己做著心理輔導,安慰自己說,排位這麼靠前的樂團機上業內最有前途的指揮家,就算是演奏個小夜曲,這場音樂會也是值得一聽的,不是嗎?
就在她不斷給自己打氣的時候,有個人高馬大套著呢子大衣的歐洲青年男子端著咖啡在她身邊問了句:「Excuseme,MayIsithere?」
這個時間點是下班到演出前的咖啡館高峰期,座席人滿為患,唐青悠一人佔了一個檯子,明顯不合適,她想都沒想就回了句:「Sure.」
待那人坐到了位子上,唐青悠頓時懵了——眼前這帥氣的碧眼青年男子,不就是今晚的指揮家,普魯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