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年味】(3)年夜飯
過了安檢,唐青悠到免稅店買了些化妝品伴手禮,便到候機區靜坐了。她拿著手機划拉半天,一盤遊戲沒打完便興緻缺缺地退了出來。
心裡好像有點什麼事掛著,她整個人怎麼也靜不下來,鬼使神差地就打開手機通訊錄,翻出了塗屹然的號碼。猶豫再猶豫,最後她還是撥了出去。
彷彿心有靈犀,電話一聲還沒響完就接通了。唐青悠說了句「是我。」便卡住了。
塗屹然嗯了一聲,來了句:「想我了?」
唐青悠被噎住了,有點惱羞成怒的前兆,差點就把手機摔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我就是想問你,你前兩天到澳門見我媽是怎麼回事?你居然會花一整天的時間去陪三個小屁孩玩?這也太奇怪了。你的時間那麼貴,這不是太浪費了嗎?」——他們在一起的六年,他一年比一年忙,最近兩年他連湊一個整天陪她的時間都沒有,連分手都是匆匆忙忙的,眼下居然有成天的時間陪小孩,想想也怪諷刺的。
「你現在人在澳門?」塗屹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抓住了她話語中的信息。
「已經要回去了,過半個小時就登機。」唐青悠不假思索地回答完畢,又氣著了:「我在問你話,你不給個答案嗎?」
要擱以前,兩人已經掐起來了,但最近的塗屹然好像變了一個人,脾氣都不見了,「我當面跟你說。現在得先關機,飛機要起飛了。」雖是匆匆掛了電話,語氣倒是溫和的。
唐青悠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總覺得好像哪裡有些不妥,具體又形容不上來。她連日奔波也有些累了,上了機便小憩了一會兒,半睡半醒之間,整個人的魂魄都飄到了已經記憶模糊的大學時代。
夢裡的唐青悠年輕得有些稚嫩,後來的巴掌臉那時還略帶著點嬰兒肥,她扎著兩條麻花辮,鬢邊夾一對純金點翠鑲了碧璽,工藝頂頂精良的蝴蝶發卡,套著一身清末風格的水綠色藤花滿綉輕羅褂裙,在舞台正中搭建的「小姐樓」上方倚窗顧盼,嬌羞地打量著樓下的少年才子。
舞台上面如冠玉、氣宇軒揚的男主角正在大廳天井同「准岳父」探討詩文,舉手投足間自有股文豪氣勢,絲毫沒有察覺樓上有一雙美目正忐忑窺視。
男主角現場揮毫,題了一闕詞,問向老者:「老師您看如何?」
老者撫須通讀,連連稱妙,卻也對不出下闕來,便喊了丫鬟過來:「拿去請小姐看看。」
一個嬌俏的小丫鬟領命而去,繞到側台上了樓梯,沿著迴廊往小姐樓的方向乘興前行,嫻熟的四抬腳小旦碎步融在舞台古風布景中動靜結合、相得益彰,尤其她還邊走邊比劃著手裡的紙稿邊唱著:「……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誰知紗帽罩呀罩嬋娟哪……」
那個劇講的是一對才子佳人在亂世飄零的故事,也是萍聲戲劇社時隔四十年才又製作推出的一部大型原創劇目,編劇影公子是小說作家出身,劇本故事源自她的「下南洋」系列小說《番客》里的一段背景描述。
那是費棟唯一一次出演男主角,卻是上門談版權的時候,那部舞台劇的編劇影公子指定的條件——如今看來,兩人之間還真是早就有點苗頭。
唐青悠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半夢半醒、亦幻亦真,腦子裡鬧哄哄走馬燈似的人和舞台場景,是夢,又不是夢。她感覺耳邊一直在循環唱著「女駙馬」,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飛機落地,機艙里人頭攢動,她扶著快疼炸的腦袋取了隨機行李,跟著人潮一路前行。
除夕趕回家吃年夜飯的人委實不少,唐青悠湮沒在人群中,慢慢遊動到了機場大廳,正掏出手機想叫個車,耳旁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悠悠!」
抬眼望去,塗屹然一身正裝,拖著一個商務行李箱,正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而來。
「我比你早到了半個小時。」他微笑著走到唐青悠身邊,拉走她的行李箱,露出一個示意的表情,「走吧,我送你回去。」
唐青悠猶豫了一下,看周邊人潮攢動,覺得這個場合不適宜矯情,便點下了頭。她以為會有人來接塗屹然,卻沒想到他直接帶自己下了停車場,邊走邊解釋說:「車停在這裡好幾天了。」
唐青悠以為他的「好幾天」是三五天,沒想到是半個多月,停車場按小時收費,單日結算,停半個多月的下場應該要好幾千塊錢的停車費,可是車開到出口處,計費表上跳出了的數據居然是十幾萬,兩人瞪大眼睛看到這天文數字,都以為機器出了故障,打電話到管理處諮詢,管理處回復的居然是:「計費公式設定是很科學的,單日按小時收費,隔是等比遞增,您長期占著停車位,費用高了很正常。」聽起來好像沒毛病,可再看一眼那數字還是覺得像做夢一樣,太離譜了。唐青悠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只能打12315了。除夕不知道有沒有人受理?」說著,指揮塗屹然把車倒回停車場。
塗屹然雖然不差錢,可也不是冤大頭,立刻把車停了回去,拖了兩人的行李上到地面,直接打電話給他的律師,把事情交代了一遍,攔了輛計程車,終於奔向了市區。
唐青悠報了地址,塗屹然卻另說了一個,叫司機送他們到湖畔東岸。唐青悠一句「你不是要送我?」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心想他這一天也夠倒霉的,算了,自己送他一程也不是不行。誰知到了目的地,塗屹然直接把唐青悠的行李也卸下去了,唐青悠下車要問句究竟的工夫,塗屹然已經付完賬把司機打發走了。
唐青悠站在湖畔東的黃金樓盤帝景花園大門口迎風而立,看著計程車留下一股汽車尾氣絕塵而去,拉上行李打算到大路邊再攔輛車走,塗屹然卻整個人站她面前攔住了去路:「先到家裡坐會兒,一起吃個晚飯吧!」
「我們什麼時候成飯友了?」唐青悠睜大雙眼望過來,眼睛里滿滿都是質問,「跨年一塊吃夜宵,除夕一塊吃年夜飯。你還能更有創意一點嗎?」
塗屹然看到她拒絕的神色,眉頭不自覺微微皺起,待聽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卻忍不住笑了:「你不說我還真沒發現,我還真的挺沒創意的,除了約你吃飯都找不出新鮮理由了。看來我是真的,智商不太夠用了。」
唐青悠聽他自我調侃,情緒緩和了下來,但還沒什麼好氣:「你都說了今天是除夕,誰家的除夕那麼倒霉要跟前男友過?咱們還是各找各家各找各媽吧!」
「大過年的,不要說不吉利的。而且你看,」塗屹然笑著幫她分析:「我沒去加拿大陪我媽,你也沒留在澳門陪你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這事兒今天咱們是辦不到了,反正都是一個人過年,倒不如一起好好吃頓飯,還有個人說說話,對吧?」
想到自己那個冷冰冰的小窩,回去確實是一個人四面牆,連冰箱都是空的,大部分商家都已關門,酒店年夜飯又都是要提前預定的,唐青悠深知自己這個晚餐根本沒地方解決,倒不如順水推舟在塗屹然這兒蹭一頓?想到這,她試探地問了句:「就只是吃飯?」
「不然你還想做什麼?」塗屹然湊到唐青悠耳邊撩了一句。
唐青悠下意識地閃開了,呵呵笑了笑:「我確實沒地方解決晚餐,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謝塗總款待了。」
帝景花園的房子有家政人員定期過來清理、補充食材,從來沒斷過糧。而塗屹然又做得一手好西餐,唐青悠很放心地坐在廳里等開飯。
結果,就在塗屹然端上牛排,準備開紅酒的時候,唐青悠嚇得趕緊補了一句:「今晚確定是你請客吧?」
塗屹然愣了一下,笑了:「我是這個家的主人吧?」
唐青悠點頭。
塗屹然又問:「是我提議要一塊吃飯的吧?」
唐青悠再點頭。
塗屹然笑道:「雖然我的時間是按秒計費,但今天是假期,不收費!」
唐青悠點了下頭,又立刻搖了起來:「我想說的是,這瓶紅酒的價格比我現在一年的工資還高,我連酒錢都付不起,你可別嚇我。」指了指塗屹然手中的東西。
塗屹然這才拿起紅酒仔細看了看酒牌和年份,想了想,說:「這瓶紅酒你應該記得,也是免費的。」
「嗯,當了一回白武士,散了十個億換回來的。所以你們還特意給它命名為『武士』對吧?」唐青悠記得比他清楚,這是朔風科技大股東王卓法國酒庄的收藏品,當初塗屹然放她鴿子去為王卓站台救市,救活了朔風科技,王卓把這箱私人珍藏運來送給塗屹然,塗屹然算了算說,這一箱酒跟這套房子等值,得留著有大事的時候慶祝用,為此還找人檢測、復修了酒窖……這下,他突然拿這酒出來開瓶,是要用來慶祝過年嗎?她思緒飄飛的幾秒時間,嘣的一聲,塗屹然已經把軟木塞取出來了。
塗屹然一邊往醒酒器里倒酒,一邊說著自己的觀點:「如果十個億能換來一個兩肋插刀的朋友,那很值。」
唐青悠意味深長地笑了:「當你有十個億百個億的時候,多的是要為你兩肋插刀的人。等你一文不名的時候,你再看看還有幾個人會留在你身邊。」
塗屹然一邊給她倒酒,一邊問:「那,如果有一天,我成了窮光蛋,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你這個假設不成立。首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這輩子要成為窮光蛋,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了。」唐青悠刀叉並用,嫻熟地切著牛排,「其次,不管你是窮還是富,我都還是……都只是你的前女友。」
塗屹然聽著,突然放下手中的刀叉走到了她身旁,半跪在她面前,抬頭望著她:「悠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以前是我光顧著忙自己的事業,忽略你了,從今往後,我會多留點時間陪你。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好嗎?」跟當日求婚陣仗不一樣的是,眼前這個場景終於不像一個儀式了,而是很稀鬆平常的樣子,像一戶普通人家的男主人在和女主人商量著窗帘的顏色、地毯的花紋一般,再自然不過。
唐青悠沒想到他會突然來這一出,不得不放下刀叉,認真地回答他:「你不要這樣,我不習慣。反正你說了,你也做不到的。你想在國際上叫響名號,想成為瑞達利歐那樣的投資界王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是你事業衝刺的黃金時間,你沒辦法當一個合格的男朋友,更不用說,丈夫。而我,我既然在這裡找不到我要的安全感,自己出去闖蕩,去找一片屬於我自己的天空,也挺好的。我還是那句話,跟你當朋友,比跟你談戀愛要輕鬆、快樂得多。」
塗屹然拉住唐青悠的手,說:「以後,我應該不會那麼忙了。博屹馬上要分家了。」
唐青悠觸電似的把手抽了回來,後知後覺地被博屹拆分的消息震住了:「這麼會這麼突然?」她問完,便聯想到沈博之前對她賣的關子,忍不住又問:「做投資又不是搞實業,你們之間是出了什麼分歧?怎麼會到分家這麼嚴重?具體怎麼分?」
「老沈想專心玩文化產業,我想繼續部署科技板塊。繼續守著博屹的牌子,能動用的資金就那麼多,老沈跟我分析過,他只有撤出、重新組盤,才能調動足夠的資金做他想做的事。而且如果我獨自操盤,未來有好的項目,我倆繼續合作,推高收益率的可能性或許會更大。只是,他想集中全部資本做一支文化基金,那樣的話,他得帶資撤出才夠本組盤。」
「什麼?!」唐青悠坐不住了,「他是大股東,他撤出,把能用的資本關係都帶走,你怎麼辦?就算你有優先回購權,你也吃不下那麼大一盤子的低盈利項目啊啊!不管當初誰是項目主導人,博屹投資的每個項目都是你倆共同通過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長線投資項目,怎麼分?」
塗屹然看到唐青悠為他著急的樣子,內心深處暖意升起,驀然輕鬆了許多,臉部線條都柔和了起來:「跟手上的基金方做一輪談判,爭取更多的資金支持;已盈利項目可以盡量拋掉,內部還可以用項目質押回購股本,分家並不難,難的是以後的定位和發展。我想過了,老沈想要的就讓他都帶走吧。或者我走好了,這樣分割起來還更好辦一些,我剛好還可以歇一歇。或者,我也可以現在就退休。你不是還有很多地方想去嗎?乾脆我就陪你到處走走,好不好?」
唐青悠聽到這裡,終於徹底意識到了塗屹然的不對勁。她拚命地搖頭:「不,塗屹然,你不會想退休的。你只是遇到了一個坎,你走累了,覺得自己過不去,就想放棄算了。但是這個狀態不會很久的,就算你不想動,外界也會有人來推著你動,你很快會找到解決困局的辦法,然後,你會有你的路要走。再然後,你會比以前更忙,最後……我突然想到,曾經有人說,當你覺得很難很難的時候,往往是在走上坡。塗屹然,你說,我要不要提前恭喜你,你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她太了解塗屹然,此刻她完全可以推斷出塗屹然的完整狀態:他會萌生退意,多半是與沈博的「分家」出現了利益之爭,他向來把沈博當成最好的導師與朋友,自然是步步退讓,可是骨子裡的狼性又不斷地冒出來,他找不到一個平衡點,於是就想躲,想成全自己和沈博間的一場同袍之義,可是混跡投資圈這麼多年,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人脈版圖和江湖地位,那些與他利益相捆綁的人和機構,都眼巴巴看著他,等著他牽頭整理舊河山……現實如此,她能做的,也只有鼓勵了。
「回來吧。」塗屹然說完這句,輕輕攬住了唐青悠,湊得近了,彷彿從前說早安的樣子,雙唇在她的額頭落了一記吻。這一次,唐青悠沒有推開他。
後來,他們倆靠在沙發上,塗屹然一點一點地訴說了他的近期情況:「老沈提分家的時候,我人在矽谷,看到了一個很漂亮的案子,互動式的遠程VR聲控人工智慧電器,很符合未來物聯網的發展趨勢,結果也沒心情繼續了,我放了自己三天假。那三天時間,我一個人去了邁阿密,斷網斷聯,然後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放過假了,每天看案子、談項目、出差考察……有時候一天要過幾百上千份方案,幾分鐘就決定一個公司的生死。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因為我把自己忙成了機器人,少了人情味,所以女朋友要走,合伙人要分家。悠悠,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唐青悠不屑於雪中送炭,也不擅長落井下石。在塗屹然事業遭逢巨變、心情低落還故作輕鬆的時候,她捫心自問,實在不忍心拒絕。可是,早在她提出分手的時候,她也已經下定決心做個自由人,掙一個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未來。一旦和塗屹然繼續牽扯不清,未來恐怕少不了從前那些鬧心事。
她仔細地叩問自己,自己的底線到底在哪裡?
內心是一場天人交戰,她陷入了沉思。直到心底漸漸澄明,來自靈魂的堅持像一根定海神針插在內心深處,上面刻著一行字:最起碼,絕不能再跟他職場共事了。她終於下了決心拿定了主意。
唐青悠也不知道時間具體過了多久,當她抬眼望向窗外的萬家燈火,看著湖面上星輝與燈光交匯出的光亮,她的內心開始平靜下來。一念起,她推開塗屹然,淺淺一笑。
燈光下,唐青悠卷翹的睫毛微微閃動著黑亮的光澤,撲閃之間,兩顆黑曜石般的眼珠漾著盈盈波光,塗屹然心裡咯噔一聲,有點不妙的預感。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唐青悠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說了句:「我們來做個約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