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一介等閑化韋陀·五
青煙裊裊, 佛香氤氳。
楚留香沒想過自己來偷東西還會被請喝茶, 臉上的笑容有幾分尷尬之色。
他察覺到無業雖然一直在給他斟茶, 但自己卻分毫不喝, 心中很是疑惑, 於是問道:「這等美妙珍品,無業禪師為何不飲?」
蕭昊放下小勺, 坐定之後,搖了搖頭道:「這茶喝不得。」
楚留香心裡一個咯噔,笑容有點僵在臉上, 問道:「禪師……這是何意?」
蕭昊看著他, 緩緩道:「沏這峨眉白芽,當用靈山妙雨之水, 只是, 我尋遍了這九蓮山, 也找不到一處輕靈乾淨之雨。故而此茶,所用之水太劣,出家之人飲之, 恐沾惡氣。」
楚留香更加疑惑了, 這無業好生奇怪, 招待客人喝茶卻不說自己喝不得, 這是什麼道理?他耐著性子問道:「九蓮山是南少林山門所在,佛門重地怎會尋不到輕靈之雨呢?」
蕭昊看似很無奈的樣子, 口呼佛號, 道:「阿彌陀佛, 施主有所不知,如今這少林寺中,煞氣太重,一時半刻,是拿不出上好的茶招待施主了。」
說著他竟然將那一整壺峨眉白芽盡數潑了個乾淨。
「……」還沒品夠的楚留香大覺可惜,這茶是他平生所見中數一數二的佳品,哪怕不是靈山妙雨所沏,也絕對珍貴無比,好奢侈的和尚……這樣全潑了簡直暴殄天物。
蕭昊盯著他道:「施主身上,似乎也沾了煞氣。」
楚留香心中微動。
他早就聽聞,無業是南少林最年輕的禪師,精通佛法不說,似乎有真佛庇佑,許多人都見過他身上無意識散發出佛光的樣子。但楚留香是不怎麼信鬼神的,他聽無花提起無業那根燃木,也只是覺得或許是跟夜明珠類似的稀罕材料製成,好奇想來一探究竟,並不怎麼相信世上真有能發出佛光的寶貝。
然而他來到這裡的時候,看到燃木就已經很吃驚了,那根漆黑的長棍不斷吞吐著的金光雖絕不是佛光,但也實在不像是人間之物。
這無業禪師能看到煞氣,到底是故弄玄虛還是真有此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禪師說笑了,楚某身上怎麼會有煞氣?」
蕭昊高深莫測地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垂首道:「煞氣不是施主的,只是近來施主與之交情不淺,故而沾染到了自身。只需孑然獨行,潔身自好,修身養性,數日便可化解。」
楚留香的眉頭不由自主皺了起來。
這無業好像話裡有話。他近日結交的人並不多,能稱得上一句交情不淺的,只有無花了。聽這無業禪師的意思,少林中的煞氣是來自無花?
可是無花那樣風神俊朗的人物,為何會有煞氣?無業想讓自己少和他接觸,究竟是何用意?
難道因為天湖大師冊立少林未來掌門之時,將無業定為衣缽傳承,引得這兩師兄弟不和?
可無業才是其中的受益人,要是不和,也該是無花心有不滿才對,這兩人之間莫非有什麼誤會?
楚留香很想問個明白,索性直言道:「無業禪師所指,可是無花?」
無業卻沒有回應他,突然轉了個話題道:「這根燃木跟著我已經許久了,昔日天竺王子斷天下火雲樹之命脈,製成此棍,遭受天罰,此棍凶戾之氣及其旺盛。為防它禍主害人,我便日日帶著它以期化解其中凶戾之氣,平息天罰之怒。」
哎,和尚總是說話說一半,太折磨人了。楚留香不好把牢騷當面吐出來,只好順著他所言道:「這我倒還未曾聽聞……」他話頭猛地一頓。
等等,無花告訴他燃木的事情時,並沒有講過這是一件兇器,他無意中聽無花提起,說他師兄無業有一根佛光環繞的禪杖,這才想來一觀。如果這是一件兇器,那自己偷了回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他對無業半信半疑,對無花卻也不敢盡信了。
這兩個人之中必定有一人在說謊。若是無業與無花不和,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無業同他講這些做什麼呢?
可若無業說的都是真的,那無花是不是故意引他來偷燃木?無花的目的又是什麼?
楚留香實在不願懷疑自己的朋友,尤其是那還是個十分讓人驚艷的朋友,縱然讓他去疑心天下人,他都不願懷疑無花可能會做壞事,但無業看起來也實在不像信口雌黃之人。
蕭昊見楚留香上了鉤,心頭一陣輕鬆,指了指窗外的明月道:「施主觀之,那是什麼呢?」
楚留香還未從思緒中脫離出來,被突然問到,一愣隨口道:「一輪明月罷了。」
蕭昊又一次搖了搖頭。
楚留香覺得,他在這個無業禪師面前,很有些手足無措,就像是書院里被先生考校功課的學生。
蕭昊目光放遠,彷彿那一雙漆黑的瞳仁里囊進了星羅大海世間萬象,只聽他道:「圓滿光華不磨瑩,是為方外塵心。」
他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楚留香:「施主是身負大機緣、大氣運之人,但如今諸事時機未到,還望施主聽我一言。」
楚留香正色道:「禪師請說。」
「天地浩渺,人處其間,若塵埃芥子,何其渺小。無業曾發下宏願,要度世人苦厄,但無業只是一介等閑身。佛可以度化眾生,無業想要度化一人就已覺得舉步維艱,如今無辜牽連了施主,實非我所願,施主若信得過無業,便帶著這燃木,遠行天地,莫要再入少林了。」
楚留香不解:「禪師不是說,這燃木凶戾之氣甚重?」
蕭昊笑道:「它已經跟了我許久,比之前安分多了。施主宅心仁厚,必不會拿它做壞事。」
楚留香沉吟片刻,突然問道:「無業禪師眼中,那又是什麼呢?」他指了指那皎皎月輪。
蕭昊抬頭,指了指明月,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前道:「此心即我心。」
楚留香笑了笑,站起身來,對無業道:「楚某已明白了。禪師這燃木,楚某自覺修行不足,難以化解凶戾之氣,但禪師佛法精深,必定能鎮壓此物。楚某既然來了,實不願空手而歸,在下不才……」
「?」蕭昊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楚留香忍住笑道:「禪師,得罪了。」
*
無花萬萬沒想到,楚留香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他本是想要引楚留香來偷燃木,讓楚留香和他師兄動起手來,到時候從旁暗中推波助瀾,讓無業失手將楚留香打死。
可千算萬算,他沒料到楚留香此人,竟然把他師兄連帶燃木一起偷走了。
沒錯,楚留香,把少林下一代掌門,偷走了!
這件事旦夕之間就傳遍了整個江湖,楚留香名聲大躁。天峰大師大為震怒,少林被雞鳴狗盜之輩盯上,還被偷走了重要的繼承人,簡直讓他們掛不住臉面!
幾位坐鎮的高僧連夜合計,命無花和無相立刻下山去尋楚留香,追回少林失竊的……下一任掌門。
無花只知道楚留香盜亦有道,卻從來不知道,他竟然還偷人……
幸好幾位師伯師叔不知道楚留香偷燃木是他給出的主意,不然自己還要被他這師兄給擺一道。
也罷,離了少林地界,他行事也可以少些拘束,無業既然主動離開少林的保護,那他在外面,是被楚留香奪寶殺了,還是被強盜山賊一刀砍了,都跟自己無關了。
行至山門,無花對無相道:「師兄,我聽聞那楚留香行蹤飄忽不定,但是他在海上有一艘大船,視為自己的居所,師兄或可去那裡尋找。」
無相疑惑不解:「聽師弟此言,師弟另有去處嗎?」
無花笑了笑,道:「丐幫弟子耳目遍天下,我想去丐幫打聽打聽消息,也許他們能有什麼線索。你我二人分頭行動,也許對儘快尋回無業師兄有幫助。」
無相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和無花告別,兩人分別行動。
此時另一邊的蕭昊,則僵硬著笑容,看著眼前打量著他的兩個人。
胡鐵花瞪著一雙貓兒似的眼睛,將蕭昊全身上下來來回回看了個遍,實在沒瞧出朵花來,奇怪地問楚留香:「老臭蟲,你這是什麼眼光?一個光頭和尚,就算模樣生的再好,也不能跟你生出什麼結果來的吧?何況這又不是個尼姑……」
楚留香不禁失笑,連連搖頭,解釋道:「你在想些什麼!我怎麼會對無業禪師有那種心思,只是我自認鎮不住他那燃木,這才把禪師一起請過來,過段時間還要還回少林去的。」
姬冰雁不解,冷冷道:「你把人偷出來,再還回去,是怕少林對你不夠仇恨嗎?」
楚留香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我不過是好奇無業禪師和無花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一時腦熱才把禪師帶了來,卻沒想到惹毛了少林的一群和尚。」
蕭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接道:「若我沒記錯,我好像也是少林那一群和尚的一員。」
胡鐵花哈哈大笑,對蕭昊道:「我以為少林的和尚都是些沉悶死板的禿驢,你這個和尚倒挺有趣的。」
蕭昊無奈地嘆了口氣:「身不由己啊。」
他原意是想勸楚留香不要太接近無花,讓他自己清理門戶,沒想到這年輕的盜帥竟然這麼不按常理出牌。
這樣也好,他還得謝謝楚留香,他在寺里呆了那麼多年默默無聞,這人一個晚上就叫他聞名天下,真不愧是未來聲名鵲起的風雲人物。
「不知道施主打算怎麼把我送回去?托你的福,我師兄和師弟已趕下山門來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有一個朋友,年紀雖然不大,卻在一個消息極為靈通的地方,想來他們二位的行蹤,他必定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