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玉木
微怔了怔,宋珩停下腳步,回眸。
馬駿。
馬駿並非一個人來的,就和上次一樣,身後還跟著幾個同齡的男生,隻是人不多,比上次還要少。
這場麵對他而言實屬太平常。宋珩波瀾不驚,轉身繼續走。
“喂!”身後的幾個人也不出他所料地圍上來。馬駿不客氣地問:“哪兒去!”
“讓我走。”宋珩平靜地:“下個月,我的錢都給你,我一分不留,但這個月不行。”
細碎雪花落在他的眉睫上,凝結成淺白的霜。他的瞳色看著更深了些。
色越來越暗。
快五點半了,要放學了。他微微收攏握著弓盒的手。
他得趕在她之前回到家裏,把生日禮物送給她。
馬駿存心唱反調:“我要是不呢?”
“你攔不住我。”
馬駿聞言卻嗤笑,微偏頭,揚手向旁邊打個手勢。
頓時就又有一群人呼啦啦圍上來,足足有將近二十個,將他的路徹底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次來的人年紀顯然要大些,有高年級的,有外校的,甚至還有幾個像是混社會的。一身流裏流氣。
宋珩視線靜掃,再望回馬駿時眼底隱約浮現了一點慍色,聲音也冷下去,“馬駿。”
他動怒了。
宋珩極少生氣,至少馬駿很少見過,唯有的兩次,一次是很久前的時候,還有一次就是上次。
這讓馬駿心底不禁有點泛怵,轉瞬又仗著氣勢挺了挺胸膛罵道:“叫爺爺幹嘛!”
宋珩淡薄的唇緊緊抿著,嗓音壓抑著冷意,“你這樣,夏爺爺,夏姑姑,你姐姐他們,都知道嗎?”
他指的是他和這些不良青年廝混,聽在馬駿的耳裏就有種長輩似的訓責,還有種威脅之意,更加激起了他的反叛心理,“用你管!關你屁事!”
他又:“宋珩,你他媽誰啊?你還真把自己當我家裏人了你管我!我告訴你,咱倆之間已經不止是錢的事了,上次的事還沒算好賬呢!你不是能耐嗎?你不是別惹你嗎?老子今還就惹了,我看你怎麽牛!”
他轉頭對那些不良青年:“毛哥,就是他!上次不給錢還想拿磚頭打人,你們可不能放過他!”
打頭的青年嘴裏叼著牙簽,扭頭吐了。鬆鬆頸骨像要打架。
宋珩始終盯著馬駿,“你現在回家,還來得及。”
馬駿鄙夷嘁了一聲。
下一秒那幾個青年就衝上前,發了狠想要圍攻他。宋珩倒淡定,連續幾個橫踢後旋踢使得利落,轉眼就搞定了四五個。
可他無暇分心,混亂間手中的弓盒不慎掉到地上。有人趁機踢了一腳提到馬駿腳旁。
宋珩一頓,馬上喊:“還我!”
他這語氣倒讓馬駿大為意外,好奇心湧上來,不顧他疾言厲色,直接打開。
一把琴弓靜靜躺在裏麵。
“呦嗬?”馬駿奇異,大咧咧把琴弓拿出來,還當做教鞭淩空甩了甩。
“你別碰!”
他鮮少有這樣明顯的情緒波動,瞬間更加助長了馬駿的氣焰,他笑著問:“這是送我姐的吧?”
他像忽然想起,“哦……對,今聖誕節,是我姐生日誒,怪不得你不願意給我錢啊。宋珩,原來你是把我的錢都用來買這破玩意兒了啊!”
“還、我。”宋珩的目光凝結了深冬裏最寒最冽的冰霜。
“別急別急。”他越是表現得氣憤,馬駿就越覺得特別有趣,把琴弓當做癢癢當後背蹭了蹭,“你求我啊!我還你。”
宋珩吸了口氣。
冷空氣進了肺,喉嚨裏湧起鐵鏽似的腥味。
“你別太過分了。”
馬駿:“我這就叫過分了啊?那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占用我家的資源,算不算過分了?你不感恩也就算了,還這麽和我話,算不算過分了?”
宋珩曲攏的指節泛出青白。
“求不求?”
他問了好幾遍,見他始終抿唇不講,馬駿開始不耐煩,雙手分別握住了琴弓的兩端,往兩邊掰,“你求不求!”
白雪漫漫。
長街上川流不息,鳴笛交錯都變得空鈍。
宋珩卻幾乎能在那一片雜音裏聽到木頭斷裂的細微聲響。
……比刀割在他心上還難受。
他盯著他手中的琴弓,感覺他此刻握著的不是琴弓而是他的心髒,眸子裏的戾氣漸漸褪去,極其艱難地開了口,“……求你。”
馬駿嘖了兩聲,興奮的笑止都止不住,“我聽不見,大點聲!”
“我求你。”宋珩壓了一口氣,嗓音澀啞,“求你還給我。”
馬駿笑了,瞥了眼琴弓上已經出現的裂紋,丟垃圾一樣丟進他懷裏。
“毛哥,他剛剛不是打了你的人嗎?你現在可以好好教訓他了。”
那琴弓和拳頭是一起來的。宋珩接到琴弓的下一瞬,膝彎就猛地受到一記重創,將他直接踹翻在地。
接著更猛烈的擊打像帶刀的暴風雨一樣劈裏啪啦落下來。宋珩始終微蜷著腰,死死把琴弓護在懷裏,緊咬著牙不發一聲。
他不能放手,不能還擊。
他不能再把它弄丟了。
“你們幹什麽呢!”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外響起一聲重斥。一輛黑色商務車在路邊停下,走下一個中年男人。
他西裝筆挺,戴著副銀絲邊眼睛,邊向這邊疾步走著邊扣西裝扣子,眉頭緊緊皺著,“我報警了!”
人群四散。馬駿趕緊逃了。
宋珩在地上沒有起來。男人上前去扶他時,發現那少年狼狽跪坐在地上,臉上身上滿是傷痕,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懷裏折成兩節的琴弓。
斷了……
它……斷了……
他手在顫,確切的是渾身都在顫,眸光更是顫得厲害。他此刻似乎聽不見也看不見了,沒感受到別人的走開也沒感受到有人過來,隻一味地顫著手輕撫著那根斷弓,不知所措又急切。
他第一反應是修。他要找人修好它……
男人扶他起來,“夥子……”
“謝謝您。”他聲音極度的悶啞,似乎還隱有哭調,隻是努力控製著情緒。
男人在他臉上流連良久,“你家住哪兒?我送你……”
“不用了。”匆忙拒絕輕推開他,宋珩抱著琴弓踉蹌著跑遠了。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再盡頭,男人仍舊在遙遙駐目。
有人上前,“齊先生。”
“像。”
看著他的遠處,男人感歎,“真的太像了啊……”
……
匆忙跑回到舊琴行,琴行的老人看見少年的瞬間驚得完全不出話。宋珩急不可待,拚命懇求著老人將那根斷了的弓修繕。
但……怎麽可能修得了?
已經斷裂的木頭不可能再完好無損地接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隻不過卑微執拗地,想抱著那最後的一點點的希望與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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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樹今雖是一個人回的家,可心情卻很好。
阿珩雖然沒和她直去做什麽,但她知道一定與她的生日禮物有關。她開心又期待,走路的腳步都不由自主輕盈起來。
到達家裏時家中無人。她的生日,家中人都為她去買蛋糕了。
客廳布置了氣球與彩帶,牆上掛了“happybirhday”。門口的聖誕樹上掛了個大大的笑臉。
他迫不及待上了樓,才進二樓便喊:“阿珩!”
屋中的宋珩聽見她的聲音,原本正在對鏡處理肩上的傷,連忙有點艱難地將衣服穿好。
門開時,夏樹望見的便是他安靜坐在桌前,隻開了台燈,暖色燈光暈染著少年的極好看的背影。隻是從來筆直的背脊微彎了一點弧度。
夏樹的眸子裏湧上笑意,一步步到他背後,清眸像一彎溪水,“阿珩。”
他頭微偏,背對著她,低聲,“夏樹。”
她在他背後無聲輕笑,語調故作生氣,“你,你給我給我個解釋,你今又把我丟了,我不開心!”
“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就沒有了嗎?”
宋珩默了默,這次出口的聲音更低,“……對不起。”
見他半分也不提生日的事,夏樹隱隱有點忍不住了,幹脆自己:“你記不記得今是什麽日子?”
“聖誕節。”
“還有呢?”
“……”
他半沒回話,夏樹這回是真的有些氣了,悶悶上前去拽他的胳膊,“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裝的呀?你——”
宋珩知道自己已經躲不過了,隨著她傾扯的力量輕輕回頭,慢慢看向她。
夏樹的眼前出現一張傷痕累累的臉。
她心猛一跳,“阿珩……”
他唇角有鮮紅的瘀傷,額上、鼻梁上也大零落著的傷痕。似乎不願讓她看見自己這樣,他很快又羞慚地垂眸。
夏樹大腦空白手足無措,雙手輕顫著探到他麵前又止住,似乎想碰碰他又不敢碰,眼圈瞬紅,“你,你這是怎麽了!”
“回來路上,碰到幾個搶劫的孩兒。”宋珩避重就輕地:“掙扯了幾下。”
夏樹呆呆看了他幾秒,突然醒起:“藥……塗藥!”
她手忙腳亂去夠他收藥的抽屜。宋珩輕輕將她阻止住,低聲:“已經塗過了。”
她動作停住,看著他,胸膛裏漸漸有了哽咽的起伏,眼眶也變得濕漉漉的,淚水越積越多,卻執拗著不讓它落下。
不能哭,她不能哭。
阿珩已經很疼了,她不能在他麵前哭。她不能讓他更難過。
“別哭。”看她想哭卻拚命忍著,宋珩心底發澀,指尖輕撫她的眼角,在眼淚掉落之前拭去,“今是你生日,要笑,不能哭。”
原來他記得。
夏樹的淚腺像是被他這句話徹底擊得粉碎,更多的淚湧上來。她用手背捂著眼睛,都趁著沒掉下來之前擦去,抽泣聲越來越忍不住。
宋珩歎息,抽出麵巾紙,一點一點輕拭她的淚。
“你為什麽不打回去?”淚水漸漸止住,夏樹用紙巾按著眼,抽搭搭的。
夏樹不知道阿珩的跆拳道學得如何,但聽他的教練過,他很厲害,普通的人不能將他如何。即便有掙扯,他也不會受這麽重的傷。
如今他變成這樣,那隻有一種可能。
他沒還手。
阿珩打過架。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細節她早已不記得。隻記得是六七歲的時候,她們還住在大院裏。
有不懂事的男孩子們搶她的糖,把她推倒了。他就是那時候突然上前,跟他們打鬥在一起。
那其中有她爺爺上司家的孩子,傷得不輕。那他被爺爺關在黑屋裏思過。
等晚上夏老去接他出來,問他知沒知錯,他:“打人我不對,但我沒錯,下一次我還會這麽做。”
是記憶裏有關打架唯有的一幕剪影。
那之後,夏樹再沒見過他打架。
宋珩:“不想生事。”
她張口還想什麽,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搶在她前麵輕聲開了口,“生日快樂。”
暖色燈光沐浴,他黑亮的眸望著她,淩冽的傷痕都變得溫柔,“十六歲快樂,夏樹。抱歉,沒有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我才不要生日禮物。”夏樹眼睛紅彤彤,聲線軟糯糯,像隻受盡了委屈的兔,“我要你好好的!”
他被她這句得心尖一酸,笑道:“我沒事的。”
情緒漸漸平息,屋中靜下來。燈暈將男孩女孩的身影溫暖包裹。
夏樹哭得懵頭懵腦,手腕碰到衣兜裏一個堅硬的東西時,恍然想起。
“我,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她將那個視若珍寶的盒子拿出來,慢慢遞到他麵前。
宋珩輕輕打開來。
盒子裏是一枚木質的項鏈墜,雕工精致,隱隱還散著淺香。
“這是?”
“我記得,你有一個玉墜。”她看著他,瞳眸光亮灼灼,滿是心翼翼的緊張與期盼。
“我看你不常戴,就想著,是不是因為它太貴重了,你很怕它丟了或是壞了,所以就用木頭製了個一模一樣的。以後,你就可以帶著它了。”
宋珩方才剛見這木墜便認出了它的外觀刻紋都同他那枚玉墜相同。頓了頓拉開一旁最深層的抽屜,又從抽屜中擱放最深的一個匣子中取出一枚玉墜。
夏樹眼神微亮。
那枚玉墜通體雪白,雕刻紋路精致簡潔,中間嵌著一個很漂亮的“珩”字書法,不知道是什麽字體。
宋珩將兩枚項墜並在一起,果然大、紋路、刻功都接近如出一轍,唯有的不同就是木墜中間不曾刻字。
當初他醒時,記憶空白,渾身空空,隻有這枚玉掛在他脖子上。
孤兒院的老師每當碰到有信物的孩子都會教他們好好保管,要格外愛護。他們那很可能會與他們的家與身世有關。
與他的身世有沒有關,他不知道。但這些年,他的確已經習慣性地將它看作是種護身符。放在他認為的安全的地方。
他長久地望著。
“我查過。”見他一直沉默地看著,不話。夏樹心裏沒底,聲:“你的‘珩’字,是玉的意思。”
她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自己的衣緣,“珩是玉,樹是木,你就收下它,就當做是……當做是……”
——阿珩,和夏樹。
宋珩一瞬抬眸看她。
木墜抵在掌心裏,仿佛突然變得燙灼。
“這是紫檀木的,你別看它隻是塊木頭,它,它開關光的,可以保佑你。”她好像有點羞,頭埋得很低,雙頰也有點紅,“你別嫌棄。”
“不嫌棄。”宋珩無聲將木墜握緊了。
他嗓音仍舊喑低,卻溢滿柔和,還有不易察覺的感動,“我很喜歡。”
夏樹的唇角無聲牽起來。
木墜上沒有刻名字。宋珩問:“怎麽沒刻名字?”
“嗯……那個店主他刻不好,就沒……”她撒了個的謊言。
夏樹原本是想刻名字的,想刻自己的名字。
但她轉念想,送給人家的生日禮物上麵,刻著自己的名字,怎麽看怎麽不對味。
可她又不想刻上他的名字,索性就不刻了,一切為他留白。
宋珩頓了頓,從旁拿起鋼筆,在木墜中央劃了兩筆。
筆尖銳利,木身上留下淺淡的印痕。
是一個的樹的圖案。
夏樹看著,滿心驚訝又歡喜,她努力壓著喜意輕聲問:“你怎麽刻了我的名字?”
宋珩:“我喜歡。”
喜歡你的名字。
也喜歡……
他將玉墜拿起來輕輕係在她脖子上。
玉墜貼膚溫涼,夏樹驚住,“你這是……”
“生日禮物。”
“不行不行!”夏樹連忙拒絕,伸手去解。
這是他唯一的東西,他孑然一身而來,唯有這個從一開始就一直陪伴著他。她一直都知道它有多重要。
宋珩卻按住了她的手,他將她的手輕放下去。
“帶著。”他從未對她用過命令的語氣,這次不由分。
——珩是玉,樹是木。所以你帶著玉,我帶著木。
就算作是夏樹陪著阿珩,阿珩也一直陪著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