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手套
雪稍大了些,漫墜如銀蝶,落在常青的鬆枝上。
這一處沒有路燈,人也少,隻有雪光籠罩下的淡淡陰影。
少年靜靜抬睫。
馬駿嚷嚷道:“這段時間你一見我就躲,可算讓我把你給逮到了!宋珩,這個月你錢還沒給我呢,別想賴賬!”
宋珩看著他,出口的聲音很淡,“我沒錢了。”
“你騙人!”馬駿厲聲回駁,“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個月除了我外公給你的四百塊零花錢之外,我舅舅還額外偷塞你二百塊呢!我告訴你,我以前是不知道,我現在既然知道了,你就別想獨吞了,快點把錢給我!”
他朝他伸手,橫眉怒目,大有種要不到錢決不罷休的氣勢。
馬駿今年十二歲,讀初中。夏敏君早年離婚後,就一直帶著馬駿住在夏家,已有七八個年頭。
夏家家教嚴格,夏老先生對於輩們在零花錢上也控製得極嚴。畢竟吃住都在家裏,隻給些學習上生活上的應急花銷。其實已經不少,但對於馬駿而言,當然不夠。
好在,有人可以白搶。
宋珩垂下眉睫,指尖無聲輕蜷。
實際上他的校服衣兜裏的確還有私留下的幾百塊錢,換做平日他若要,他給也便給了。
但這個月……
“我沒錢了。”他抬起一雙漆黑的眸,聲線淡卻篤定,“已經都給你了。”
“我不信!”
“隨你。”
遠處的校園裏傳來悠悠的音樂聲,是高中部的放學鈴。
她下課了。
宋珩轉身就走。
“宋珩,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見他要走,馬駿氣急敗壞。
揮揮手,那些“馬仔”就重新圍上去。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圓。
宋珩停下腳步,“你想怎麽樣?”
十六七歲的少年,個子比同齡的男孩都要高上一截。自然更比這幾個孩兒高許多。
被他們圍著,場麵不像是要打架,倒有種過家家的既視感。
加之他身上與生俱來一股淡漠冷感的氣質,隻是淡淡看他們一眼,男生們竟不自覺想瑟縮。
馬駿也莫名心裏一跳,梗著脖子向前。
“宋珩,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用我家的,有什麽臉還拿我們家的錢?!”
馬駿知道他練跆拳道,憑他們這幾個人是根本打不過他的,索性換了心理戰,“你把錢給我,這事就一筆勾銷,我肯定不跟我外公告你狀,怎麽樣?”
宋珩從他身邊默然擦過。
“艸!”這一下可徹底惹惱了馬駿,盯著他的背影,他趁其不備直接上前,一腳踹在他後脊背上。
“給我上!”馬駿喊。
男孩子們瞬時蜂擁。宋珩還沒站穩,整個人又被他們撲倒,倒在滿是泥水的雪地裏。
“打死他!”
“打死他!”
場麵混亂,孩子下手沒輕沒重,宋珩隻覺似乎嘈亂間被誰踢中了兩下胸口,肋骨鈍痛。
間隙間他無意摸到身邊有一塊破磚塊,被冷空氣凍得發脆。他徒然揚起左手。
以為他要還手,幾個孩兒驚恐四散開。
手掌卻是劈在磚塊上,“哢”的巨大一聲,磚塊應聲而裂。
有人尖叫一聲。
四周一瞬寂靜,所有人像是被按了暫停,一個個驚懼地盯著他。
宋珩呼吸微喘,閉上眼隱忍兩下,撐起手臂站起來。
男生們又畏縮退了兩步。
他幽深的目光一一從那些男生臉上掠過,最後看向馬駿,嗓音卷著比冰雪更寒的凜冽。
“別惹我。”
……
直到他走遠,一個男生顫巍巍出聲,“駿、駿哥!以後再堵他,你可別叫我來了!太嚇人了!”
馬駿也嚇懵了,呆呆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第一次感覺仿佛從未認識過宋珩。
馬駿跟宋珩關係不好,但到底一個屋簷下生活過七八年,一直覺得是足夠了解他的。
他向來逆來順受,寡言而淡漠,聽話,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就算欺負他搶他的零花錢也一聲不吭。卻總有一種隔閡頗深的距離感,與他們親近不起來。按夏敏君的,像狼。
養不熟。
他曾經還沒覺得,起碼每次搶他零花錢他都默默受著,從沒反抗過。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覺得他媽的是對的。他是狼。
一隻本來被當做狗養,養大後卻背恩反撲的狼。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
夜色已深,街道的路燈昏黃稀少,折映著黯淡雪光。
宋珩遠離那片區域後才停住腳步,扶著路燈的燈杆彎了彎背,輕咳兩聲。
胸肋處鈍鈍的,每呼吸一下都帶著股淺淡的鐵鏽味,分不清是空氣太冷的緣故還是喉嚨的腥。
他身上的羽絨服髒了,白色衣麵滿是汙濁的雪水,碎發微亂。有幾分劫後的狼狽。
這幅樣子,不能讓她看見。
好在……
羽絨服是雙麵的。宋珩卸下書包脫下來,將內層的黑色朝外穿好。
雪水浸透了裏層的校服襯衫,貼在皮膚上徹骨的冰冷。
走回到約好的地點時夏樹已經在等。女孩子乖乖站在路燈的下麵,裹得像個軟綿綿的團子。
太冷,團子時不時還跳一跳。粉色圍巾遮住下巴,不住地向掌心中嗬氣。
看見了他,夏樹遠遠就笑著揮手,“阿珩!”
宋珩走過去。
“抱歉,久等了,耽擱了些時間。”
他聲音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啞。
“不久。”夏樹笑意清甜,她知道他今要辦理轉班,不疑有他。
她的視線旋即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好奇又像是有些訝異,打量似的上下來回看。
那被冰水浸透的襯衫還貼在他的皮膚上,宋珩抿唇忍著冷意,有點不自在,“怎麽了?”
“有些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衣服。”夏樹重新仰起頭,“今怎麽穿了黑色的?”
夏樹一直記得的,阿珩喜歡白色,雪白。
這個生於冬季的顏色,就和眼前這個少年一樣,幹淨、清澈、一塵不染。
他也生適合這樣清冷純潔的顏色,適合漫凇霜雪露的冬。
這件羽絨服是當初她為他挑選的,雖然是雙麵,可是他還從沒穿過黑色麵。
“嗯。”
那雙清透的杏眸又軟又亮,讓宋珩無端覺得對她謊都是一種犯罪,他默默別開眼,“髒了。”
“這樣呀。”夏樹沒有懷疑什麽,笑語甜甜,“你穿黑色也好看。”
宋珩唇色微白,“走吧。”
今晚沒有興趣課,負責接送夏樹上下學的司機請了假,夏樹下午就收到了夏雄海的短信,讓他們坐公交車回家。
宋珩取錢投幣時,夏樹赫然發現。
“阿珩,你左手怎麽又流血了?”
少年左手腕還纏著她昨晚係的蝴蝶結,他沒有解開,蝴蝶結的兩隻耳朵被掖藏在裏麵,染出了一條紅色。
“可能是剛剛碰到哪兒了,我沒注意。”
他隨口了個謊,扯了扯袖子想遮。
被夏樹攔住,“你等等,給我看看。”
公交車上沒有位置,兩人隻能在一處空地站著。
宋珩將手抽出來,反帶著她的手放在椅背上,“扶好,心摔倒。”
“你等等呀。”
她再一次將他的手輕輕拿起起來,不顧站不穩。宋珩想再抽手,可看她心翼翼捧著他的手看得專注,一時竟沒忍心。
他悄無聲息挪動下位置,用胸膛阻住她可能摔倒的趨勢。
雪路滑,公交車緩慢地往前。窗外細雪紛飛,霓虹斑駁的光影滑過。
有人往這邊看。
車上還有不少一中的學生,宋珩格外不自然。他臂腕的肌肉僵硬發緊,想問她可以了嗎,就見她輕輕扯開了紗帶。
少年輕吸了一口氣。
繞腕的紗被她很輕很輕地一圈圈解開。夏樹從書包裏取出一張紙巾,一點點輕拭去他傷周的血跡,又用紗帶裹著紙巾在傷口上壓好,抬頭對他:“好啦,隻能先這樣了,回去要重新包紮塗藥。”
車廂裏悶沉嘈雜,她輕軟的聲音在一片隆隆的雜音裏,像抹衝破山澗清透溪流。
宋珩用右手將紙巾壓好,指尖僵到冰涼,“嗯。”
用紙巾裹著傷需要時刻壓著,他右手壓左手,就無法再扶著扶手。
夏樹抿抿唇,很快杏眸微亮,從書包裏取出手套。
那手套夏樹帶大了許多,對他來卻有點。她格外心地將手套套在他左手上,鬆緊帶的位置剛好將紙巾裹住了。
宋珩咬咬牙。
手套是粉紅色的,手背處還縫了一個對很可愛的櫻桃。這一看便是女孩子的東西,他不由分想脫掉。
“誒,別摘呀。”夏樹阻止了他,知道他是嫌這手套過於女孩子氣,偷偷笑了下。
他有些負氣似的抿住唇。
他黑色上衣的口袋太,不夠揣下手套。夏樹輕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外套衣兜裏,然後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在衣兜上輕拍了兩下,“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啦。”
宋珩背脊僵住。
車上人多擁擠,沒人會注意到這角落。整個路途,少年的手就在女孩的衣兜裏揣著,默默攥緊,掌心漸漸回溫。
-
城冬季的氣莫測無常,前一回溫,後一又驟降。
校園主幹道的雪本來已經掃過了,昨晚一夜雪,又新鋪了厚厚一層。清晨來不及掃雪了,清潔工就在道路上鋪了棕墊,防止往來師生滑倒。
夏樹早上到班級時教室裏已有不少人。亂糟糟的,除了做值日的學生,多數在兵荒馬亂地抄作業。
在門口跺跺腳,夏樹拍掉自己身上的雪花,邊脫外套邊往自己的位置走。
凳子還沒坐熱,她桌前便湊來一個男生,嬉皮笑臉地:“嘿,夏樹,昨晚數學作業借我抄下唄!”
夏樹輕笑,“好,你稍等我一下。”
她從書包裏找出數學作業本,遞到男生手上時刻意板了板臉,“不過以後你自己寫,下次可不能再抄我的了,不然心我去告狀。”
隻是聲音又清又軟,沒有一點威脅的氣魄,反讓人心裏直發柔。
“得嘞!”男生爽快應了,抱著作業本跑回座位。
男生的朋友調侃,“你放心吧夏樹,他下回還得抄你的,也就你幫他。我跟你講他這人不要臉的,對付他你不用廢話,甩他倆大耳刮子就行!”
“你大爺的給老子閉肛!”男生氣急敗壞地去打他。那一片笑哈哈打鬧一團。
夏樹也不禁笑起來。
顧雨淳來的時候風風火火的,身上的雪都沒來得及拂掉就在夏樹身邊坐下,問:“木木,我剛聽你哥要轉來咱班了,真的假的?”
夏樹伸手幫她拍雪花,輕輕蹙眉,“雨淳,我都了多少次了,阿珩不是……”
“好好好。”顧雨淳截斷,“口誤口誤,我記得呢,他不是你哥哥,是你的竹馬。”
顧雨淳和夏樹時候在一個大院裏生活過,兩家爺爺又是戰友,兩個孩子的友誼自然也不錯。
她也是學校裏為數不多知曉宋珩與夏樹真實關係的人。受夏樹所托保守秘密。
夏樹:“嗯,他是要轉來的。”
“為什麽呀?”顧雨淳驚訝:“他理科不是學得很好嗎?轉什麽文科啊。他——”
話未完,她餘光裏瞄到一個人影走進。
蔣月媛冷著張臉走進教室,從兩人的位置上擦過時,還盯著夏樹哼了一聲。
很輕。
顧雨淳沒完的話頓時全部齊刷刷拋諸腦後,整個人被點炸,“我去她什麽意思剛才?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慣她!你看她整傲得那二五八萬的樣子吧!好像誰都欠她似的,有毛病吧?!”
夏樹想笑,輕拍她肩膀安撫,“好啦好啦。嗯,她不好,所以我們不理她。”
文一班今的早自習並不是班任的科目。早自習前,班主任徐玲卻先來了教室。
“今咱班有新同學來,大家歡迎一下。”
夏樹筆尖停頓,抬頭。
室外的已經亮了,還下著雪。教室玻璃窗上結了水汽,地間都是凇霧朦朧的一片。
少年踩著徐玲的話音走進來。
教室裏一瞬靜寂。
……
窗外。
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