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受傷

  沉吟了片刻,夏老先生:“阿珩今後別再學理了。我打算,讓他轉去文科班。”


  話音落,一屋子靜默的氛圍卻沒變。主位的幾人麵麵相覷,仿佛一時反應不過神。


  唯有桌尾的少年神色平靜。


  最先開口的是夏樹。她望了望宋珩,既不解又怪異,“爺爺,為什麽?阿珩理科學得很好啊。”


  夏老先生用餐巾拭唇,剛肅臉龐不怒自威,“上次的意外,不能再有第二回。”


  夏樹一頓。


  ……


  事情發生在這次百校聯考之前的一周。


  這事來也簡單。那日體育課,適逢大雪,夏樹所在的文一班應了學生們的請求,將上課地點設置在了體育館內。


  青城一中的體育課在每學期期中都會進行一場體測,當恰好進行到了仰臥起坐考核。


  按理這樣的無氧運動,也不該發生什麽意外事件。可偏偏,當體育館內有一處金屬搭架還未搭好。換做夏樹躺地考核時,金屬架塌下來。


  幸在夏樹躲得快,但金屬架上有一塊尖銳的鏽片還是劃破了她的左臂。血當即流了一地,止都止不住。


  體育老師嚇瘋了,連醫務室都沒來得及送,馬上叫了緊急救護車。


  路上班主任撥過宋珩的電話。好巧不巧宋珩當代表學校去參加了物理競賽,並不在青城市內。


  好在,經診查夏樹沒被傷到動脈。血在到醫院前便被止住了,之後傷口縫了三針。


  這件事的主要責任自然要由學校負責。但也為夏家人敲了一記警鍾。思來想去,夏老先生隻能想到這一個辦法未雨綢繆。


  夏樹明白爺爺的意思,打心裏卻不敢苟同,“爺爺,這件事隻是個意外,和阿珩沒有關係。阿珩喜歡理科,你不能讓他轉文科。”


  “是啊,爸。”夏雄海也:“學文學理要看興趣意向,您就算讓阿珩每二十四時都跟著木,也難免有不在一起的時候,這未免太矯枉過正了些。”


  馬駿聽不大懂這些,但從他們的言語神色間多少也能猜到這對宋珩而言算不上什麽好事。眼睛有意無意瞟向他那邊。


  表情有點幸災樂禍。


  宋珩沒有看他,睫眸微微半垂。


  夏老:“所以,我也是和你們商量,具體還是要問阿珩自己的意向。”


  他的指尖在木質桌麵有意無意輕點,低沉聲線即便平淡也很有威嚴。夏樹與夏雄海應他的話望向宋珩,等待他的回答。


  夏樹的目光湧上急切,幅度地朝他搖頭。


  少年微薄的唇輕抿。


  從始至終,宋珩都沒有過什麽表態,直到這一刻,他靜靜抬起眸來,眸中漆黑。


  “夏爺爺,我可以轉去文科班。”
-

  晚上十一點,宋珩回房。


  桌上的台燈被“噠”一聲按亮,淡橙的光暈映亮少年清雋俊朗的側臉。光也一瞬落他的眼眸裏,很亮。


  宋珩的書桌很整潔,桌麵放著幾本書,一杯水。


  桌角靜立著一個紙做的綠樹,手工略微粗糙,卻俏皮,與整體的氛圍稍顯格格不入。


  將窗簾拉好,宋珩折回到桌前,從抽屜中一一取出幾個藥瓶與棉簽放在桌麵。


  雲南白藥似乎空了,他在拿起來的時候稍微皺了皺眉。確認是空瓶,闔好蓋子擱到了一旁。


  東西都準備好,他輕解開左腕校服襯衫的袖口,心翼翼挽上兩折。


  少年膚色白皙骨節修長,即便是腕骨也生得格外清瘦好看。隻是臂的皮膚上卻零散分布些許瘀傷,無端增添了絲蒼冽的美感。


  那些青瘀看上去有新有舊,大多已經淡了。左掌掌側一道深長的紅痕,從指骨延伸到腕關節,是新傷。


  ——這是今在跆拳道課上練習劈板時不慎落下的。


  格鬥類運動難免碰撞,一些傷痛也早成了家常便飯。但外傷倒是很久沒受過了,陌生的痛感讓他不大習慣。


  沒有白藥,酒精也可以代替。宋珩咬牙,用醫用棉簽浸濕酒精,輕輕蘸著傷。


  房門這時忽然從外被輕敲兩聲。


  他微怔,下意識起身將左手藏到身後,又將桌上的藥瓶推到桌角,被書本掩住。


  果然下一秒房門便被嵌開一條縫,一個腦袋從門縫裏探出頭,清甜的嗓音很輕。


  “我可以進來嗎?”


  “夏樹。”


  宋珩看見她,背後的手又藏得深了些。


  女生穿著粉白的兔睡衣,背後好像還神神秘秘地藏著什麽,遮遮掩掩的。


  直到走到他跟前,笑意被暖色的燈光浸染。


  宋珩問:“怎麽突然過來?”


  “嗯……我睡不著。”


  他望了望牆上的表,已經將近十一點半。深夜寂靜,靜得仿佛都能聽到窗外窸窣的雪落聲。


  夏樹看著他背手的方向,笑著問:“阿珩,你手裏藏了什麽?”


  宋珩微頓,身後的指尖微微輕蜷。


  “沒什麽。”他一貫清冷的語調裏有不易察覺的柔和,“去睡吧,躺在床上閉上眼,什麽都別想,過會兒就睡著了。”


  她卻好像完全沒聽到,在他麵前攤開手掌,掌心軟白,“給我看看。”


  “真的沒什麽。”他輕輕催搡,“去睡,聽話。”


  “我不。”夏樹仰起下巴,眸光堅定明亮,有種蠻不講理似的執拗。


  宋珩突然覺得有些無可奈何。


  燈光在她的杏眸裏化開碎亮,與她靜靜對視半晌,見她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宋珩頗為無奈地彎了彎唇。


  “好吧。”


  頓了頓,他猶豫著將左手慢慢伸到她麵前。


  夏樹咬了咬唇。


  指尖在他傷口旁很輕地碰了碰,她看見她受傷倒沒有什麽意外的表情。過會兒抬頭對他笑笑,隻是笑意稍淺,“我就知道你左手肯定有傷。”


  著她將一直神秘兮兮藏在背後的東西拿出來向他晃了晃,竟是一瓶嶄新的白藥。


  這一次換做宋珩怔住。


  “你怎麽知道?”


  “我猜到的。”她不由分拉他在桌邊坐下擦藥。宋珩下意識想收手,強忍住了沒動。


  “猜到的?”


  “嗯。”


  夏樹:“阿珩習慣用左手吃飯,雖然右手也會,但沒有左手使得好,可今卻用的右手。而且我給你遞甜點時,一遞就遞到你手裏了,明你的手一直在桌下,你是故意藏著的。”


  宋珩呼吸滯住。


  他低眸看她,女孩子的力道很極輕極輕,又仔細,似乎生怕弄疼了他,連眨眼都格外心翼翼,樣子像是麵對什麽獨一無二的珍寶。


  藥液滑在傷口上冰冰涼涼,更多的是帶著疼的刺刺的癢,不大好受,像奶貓爪子撓在心上。


  宋珩垂在身旁的右手不由自主握緊。


  夏樹察覺到異樣,抬頭,“是不是弄疼你了?”


  她聲音軟軟的,歉疚味很濃。


  宋珩嗓音微啞,“不疼。”


  夏樹頭重新低下去,像是在斟酌著什麽,少頃:“阿珩,你別急。”


  宋珩目光微微漾了漾,沒太聽懂。


  夏樹抿抿唇,亮晶晶的眼睛裏含著堅定,更多的是讓他足夠相信的堅定,“你放心,我一定會成功服爺爺不讓你轉文科班的,你等等我。”


  原來是這個。


  少年的唇角輕彎起一絲弧度,搖搖頭,“不用了。”


  他道:“夏樹,我是自願轉文科班的,夏爺爺沒強迫我。”


  “自願的?”夏樹不信,“怎麽可能。”


  “是真的。”


  “為什麽?”她不解地蹙蹙眉,隻想到一個可能,“因為我嗎?”


  一想到這個她的愧疚就更鋪蓋地無以複加,指尖無意識地糾結著衣上的兔耳朵。


  宋珩在夏家的身份有些特殊。


  起來起因還是源自於夏樹。夏樹的身體與這世上的大部分人有個不同之處,就是她的血型。


  夏樹的血型遺傳自她的母親,是RH陰性AB型血型。這個全世界占比不足萬分之一的稀有血型,曾在夏樹四歲時因一場手術便要走了夏母的命。


  夏家也是擔憂悲劇重複,於是便通過各式渠道從孤兒院中收養了一個相同血型的孩子,算作為她防患未然的“血包”。


  ——便是宋珩。


  那年聖誕節,夏樹五歲生日,第一次在大雪紛飛的孤兒院門口見到宋珩。


  據他是一年前被送到孤兒院的。救他的人他被丟在荒郊,發著高燒,身上還帶著各種不知是擦碰還是被打的傷。


  等他醒,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幾歲,不記得家在哪裏。渾身上下隻有一塊刻了“珩”字的玉墜。


  夏家收養了他。夏老迷信,還特意請人為他看了麵相手相。結果他命中缺“木”,便為他挑了帶木的宋姓,就起名宋珩。


  這十年來無論夏樹在哪兒宋珩基本都會在她身邊跟著,自同校同班,夏老還特意送他去夏樹所在的少年宮學習了跆拳道。


  直到高一下學期,文理科分了班,兩人才分開了點。


  沒想到會橫生這樣一場意外。


  宋珩:“不是,是我自己的意願,你不要想太多。”


  夏樹始終不信,“可是,你理科明明學得很好!”


  宋珩輕輕笑了,“我文科學得也很好。”


  “……”


  這倒是真的。


  曾經高一還沒有分文理科時,阿珩的成績就已經非常好了。


  他不偏科,每一科都是最優秀的那一個,無論大考試一直蟬聯著年級第一名。


  當初文理科正式分科時,一中文科組和理科組的主任還特意上演了一場搶人大戲,一度為人樂道。


  “可——”


  “夏樹。”他清聲截斷了她的話,默了默低聲:“夏爺爺的確問有過我,可是決定權也在我。他沒強迫我,我想換個環境,轉班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不用自責,也不用有任何愧疚,這件事本來就與你無關。”


  似乎怕她不信,他又鄭重補充,“真的。”


  夏樹的腦袋耷拉下去,習慣性扯了扯睡衣上的兔耳朵。兔耳朵垂下去,看上去有些鬱悶。


  過了會兒,她歎了聲氣。


  “阿珩,你的決定,我尊重你。但是我希望,你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你自己。”


  不是為了她。


  也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外因。


  少年微默一瞬,嗓音喑低,“嗯。”


  藥已經塗好了,夏樹從書後取了醫用紗條。


  見她知道書後藏著藥,宋珩的神色不大自然地閃了閃。


  紗條在他左腕一圈圈纏繞好,夏樹突發奇想,在最後係了一個很標準的蝴蝶結。


  “好啦!”


  宋珩望得眉心一跳,卻什麽都沒。


  離開時,夏樹又回頭,“阿珩,我們沒法預料到意外的發生,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流血。”


  他抵著門把的手無聲緊了緊。


  少女浸在暖色燈光裏的笑很溫柔,“我們好,我會好好愛護我自己的,你也要好好愛護你自己。我們兩個都要好好的,誰都不能受傷。”
-

  第二色灰濛陰沉,自清晨起便一直沒見太陽。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宋珩去辦理轉班事宜。


  一中高二年級理科的劉主任強烈反對,“宋珩啊,不是我,你怎麽能在這個關頭轉文科呢?先不文科的內容你已經落下一年了,就以你現在的理科成績,全國哪個大學不是隨便挑的?還有半年你就要高三了,你先聽我的,不要衝動,再回去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辦公室玻璃窗上結了冰花,透過窗,朦朧可見外麵又飄起了雪花。


  “謝謝主任,我已經深思熟慮過了。”少年麵朝著窗的方向,眸裏映著窗外的冰雪,“我決定轉文科,還希望主任能批準。”


  “你家長知道嗎?”劉主任有些急了,勸這麽久,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隻能寄希望與家長這顆救命稻草,“你家裏人怎麽?”


  他教過這麽多年的學生,特別優秀的少見,但凡明事理的家長也該知道怎麽選擇。


  他家裏人……


  宋珩從窗外垂下睫,“他們都尊重我的意見。”


  “他們怎麽能——”


  “誒,好了好了,劉主任。”站在宋珩旁邊的是他的班主任,笑嗬嗬打斷劉主任的話,麵向宋珩,“宋珩啊,你先回去吧,轉班這事你別急,讓我和劉主任。”


  宋珩禮貌頷了頷眸,轉身出去。


  劉主任想攔,“不是!宋珩,宋……”


  “哎呀劉主任。”班主任反將他攔住。


  劉主任氣急。


  “你怎麽能讓他走呢!”


  班主任:“宋珩轉班這事,您攔不住的。您還找他家長,要我看這件事還真就是他監護人要求的。”


  “什麽意思?”


  他把原委給他聽。


  夏樹在體育課上發生意外一事在知道的人很多,可知曉宋珩與夏樹這層關係的人並不多。不過作為宋珩的班主任,他多少有些了解。


  當初宋珩轉理科班到他的班級時,校領導就側麵提及過。這孩子身份特殊,雖姓宋,戶口卻是在夏家下麵的。


  由於血型稀有,夏樹從入學起就一直是學校重點看顧對象。夏家還提過要求,隻要夏樹發生什麽意外,必須第一時間找到宋珩,讓他跟著。


  為此,夏老先生還特意為一中捐了一棟樓。


  直到後來一次體檢他意外得知了宋珩的血型,這其中淵源,明眼人猜也能猜到了。


  這次體育課的意外雖有驚無險,但到底令人後怕。宋珩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突然提出轉班,他很難認為和夏家沒關係。最大的可能就是夏家要求的。


  他目光投向走遠的宋珩。


  可惜了……


  冬季黑得早,宋珩走出教學樓時已是滿目燈火。雪花漫漫,落在臉上有淡微涼意。


  他沒再回教室,這個時候回去也是打擾其他人,好在已是最後一節課,幹脆到平時和夏樹好匯合的地點等著。


  一中的初中部放學比高中部早。距離高中部放學還有三十分鍾,初中部放學鈴擦響。


  校門口原就圍了家長,此刻更加嘈雜起來。白雪被踩踏成泥水。


  他喜靜,默默站遠了一些。


  身邊忽然呼啦啦跑來七八個男生,穿著初中部校服,把他團團圍住。


  打頭的男生一臉洋洋得意,語意透著威脅。


  “宋珩,我看你這回還往哪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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