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喜宴 終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60%, 此為防盜章 笑起來更好看了,丫頭紅著臉心道, 她瞥了余錦年一眼就匆匆進車裡問了回話, 過會又鑽出個頭來遙遙喊道:「妥的!勞煩小老闆了!」
余錦年應了,回到後堂, 他知道二娘有幾扇木製屏風正好可以用,便去問二娘說明緣由借了來,楞是在本就狹小的空間里辟出了一間「雅間」。
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著頭想看看這位小主人是什麼來頭。
這一看卻不要緊, 只見那香車錦簾一撩開, 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兩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著碧一位披著青, 一個玲瓏活潑一個則文靜雅緻,二人走動間香粉飄裊, 足畔生蓮, 簡直是讓這巴掌大的小麵館「蓬蓽生輝」了。
余錦年起先聽到小丫頭指明要雅間, 便想到了來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並不如何驚訝。夏朝內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 但男女大妨尚不嚴格殘酷,貧賤女兒拋頭露面維持生計已是常態, 貴家小姐們也可以出門遊玩, 不過有不可夜不歸宿、不可單獨出門、不方便與男人們同坐一桌同聲嬉笑等諸項規矩, 到底還是要保持些矜持距離的。
只見活潑的那個小姐剛入了座,便叫拿些簡單食物過來,吃過好趕路。
余錦年便下了兩碗熱面,拍了一碟黃瓜小菜,另調了個酸辣菜心,再加上兩塊雪花糕,一起端上去。頭幾樣那小姐看得很是無聊,至雪花糕時才多瞧了一眼。
「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錦年介紹道。
碧衣小姐仔細看了看,嗔哼一聲:「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麼雪花糕。」
余錦年點頭稱是:「不過是取個好聽的名兒,吃著也高興不是。」
「瑩兒。」那青衣小姐抬了抬頭,終於出聲,「是你非要來,既是來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頭。
青衣小姐又問:「此去夏京還有多少日程?」
後頭的丫頭回道:「若是趕得快些,約莫還有半月,應能來得及趕上青鸞詩會。只是不知……今年的詩會,那位公子會不會出場?」她說著,臉上露出些神往,「聽說那位飄然出塵,風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狀元郎不是朝他下戰書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會出場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滿懷期待地說,「往年他都是只遞詩作來,從沒見過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搖搖頭:「怕是又空歡喜一場罷?」
碧衣小姐憤憤:「阿姐你莫烏鴉嘴!」
「瞧見了又怎樣?」後頭的丫頭嘻嘻笑說,「二小姐還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頓時臉上一紅:「荷香!」
荷香立刻捂著嘴噤了聲,笑躲到一邊去了。
「青鸞詩會……」余錦年聽到個新鮮玩意,心裡就多琢磨了幾下,不料嘴上卻念了出來。
二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青鸞詩會罷?」
余錦年微笑,老實道:「不知,敢問小姐這是個什麼?」
「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為吃驚的表情,將余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簡直是像在看什麼天外來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與余錦年這般粗鄙得連青鸞詩會都沒聽說過的鄉巴佬解釋,便抬抬手指,喚來丫頭:「荷香,你來說!」
荷香於是將余錦年拉到一邊,講起了這青鸞詩會的緣由來。
原來,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風光極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樹裊娜,每至初秋時分就會有天雲纏水的奇景,彼時山谷煙雨靄青,霧繞雲蒸,宛如人間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處觀景之台,因傳說此谷曾有青鸞盤繞,便取名為「青鸞台」。
但凡是當世美景處,當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跡。每年初秋,才子佳人們齊聚青鸞台,斗詩比文,一展文采,拔得頭籌者自然是風光無限。
然而從前幾年開始,這青鸞詩會上出現了一個人,一連數年只派小廝遞詩作來這青鸞台,人卻從未露過面,便將那些自詡才華絕頂的才子們比得體無完膚,實在是傳奇人物。因是青鸞台上發生的事兒,又有人打聽到這人名字里竟也帶著個鸞字,於是有佳人小姐們給他起了個雅號,叫「青鸞公子」,甚是崇拜。
後來又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這位公子有出塵之表,脫俗之姿,便是男兒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又是引得官家小姐們的仰慕更上一層。
這官家小姐們向來是市井間的潮流風向標,這麼一來二去的,連帶著「青鸞詩會」的名氣也大了起來。這不,今年詩會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來了位才華橫溢的狀元郎,偏是不服這位面兒都沒見過的「青鸞公子」,騎馬遊街時當眾就下了戰書,邀他青鸞台一比高下。
人們本也沒當回事,畢竟那位公子||寵||辱不驚的,天大的事兒也沒叫他露過面。誰知,嘿,這回真是奇了!戰書下了沒有兩天,便有人傳出話來,說青鸞公子應下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錦年聽罷,便理解了諸位小姐們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傳得仿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無的,本以為這輩子是看不著偶像真人了,現在乍一聽說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開演唱會了,搞不好還能得到親筆簽名,這豈能不激動?
應該的,余錦年老神在在地點點頭,他不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兩人低頭說話,難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著他,心裡頭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說的那種什麼……什麼一頭牛在心裡頭亂撞。
倘若余錦年能知曉荷香的想法,定是會滿臉溫和地糾正她,姑娘,那亂撞的是鹿。
說完話,屏風裡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結賬時那大小姐十分闊氣地直接給了幾粒銀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賞他的。余錦年笑著接了,奉承幾句又送她們出去。
臨走,馬兒已經嘶嘶叫著揚起了蹄子,余錦年剛直起身子,便見一物從車上飄下來,直飛到余錦年腳邊。他彎腰撿起,卻是一條絹帕,帕上一頭綉著朵清荷,另一頭則紋著兩行字兒。
他盯著那字兒看了半晌,雖是心裡大概能猜到這手絹的意思,卻還是從食客里找了個熟人,是往日里在東巷口給人抄書為生的老書生,問道:「王先生,我不怎麼認字,您且給看看,這字兒是什麼意思?」
王書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錦年,好似沒想到他這樣白白凈凈,竟是個不識字的。
余錦年也訕訕而笑,這裡的文字類似於華國的古篆體,但在余錦年眼裡仍是筆畫繁複,難以理解。他這具身體自四歲跟著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沒上過學堂,如今余錦年認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親沒去時教的簡單字兒,還有一些是他穿來后自個兒七零八落學來的,連猜帶蒙,數來數去,也就是那些算賬常用的數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兒。徐二娘倒會寫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勞煩她,至於學堂……他沒時間也上不起,所以時至今日,他還是和半個文盲沒兩樣。
「先生?」余錦年回過神來,見王書生也在神遊天外,就又喚了聲。
王書生自知剛才的打量失禮了,忙定睛去看手絹,頓時嗬嗬笑道:「喲,小年哥兒,那丫頭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這詩,是青鸞公子所作,那小丫頭是借這清荷之詩抒發與你的情義呢!」
又是青鸞公子。
余錦年謝過了王書生,將手絹疊好收在賬台下面,心裡揣揣道,這位仙人偶像名氣怎的這樣大?
下午店裡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錦年搬了把躺椅讓二娘靠著,她一聽說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說要嘗一嘗。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來糯米這種吃食不好消化,不該讓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惡化到有一天過一天的地步了,余錦年也不願令她掃興,就切了一點來,配著碗麵湯,囑她慢慢嚼著再咽。
把在後院玩的穗穗拎過來陪著她母親說話,余錦年才得出空來,要去集市上找販菜的李大娘,與她商量明日進些什麼菜品。
從菜市回來的路上途徑一家書局,余錦年想著自己總不能一直這樣文盲下去,要不然連小姑娘的情書都看不懂,思索著要不要買本啟蒙讀物回去自學,店老闆見他猶豫不決,遂伸手請他進去看。
「詩史話本,什麼都有。」店老闆笑著。
余錦年看什麼都似天書一般,覺得有些局促,又撿了幾本看著很薄字兒又簡單的書問了問價,都貴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錢袋,只好依依不捨地放下了。
字是要認的,書也是要學的,只是不是現在——他安慰自己——現在得先攢錢才行。
正要走,無意間掃到書局角落裡一本落滿了灰塵的舊書上,青藍色的皮兒,還缺了個角。
店老闆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學,可惜囊中羞澀,便拿起那本缺角的書來,遞給余錦年道:「這本是去年的青鸞詩集,書脊被我那頑皮兒子浸濕了一些,後來放在倉庫里又被老鼠啃了一個角兒,反正賣也賣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罷。」
只見少年眼角一彎,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還非常熱忱地道了好多個謝,倒是讓他這個拿破舊書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錦年拿了書,寶貝似的捧回了家,他現在深切明白了「知識就是財富,沒有財富就斷斷不可能有知識」的歪道理,一時感慨自己斬過千軍萬馬從名為「高等學府」的獨木橋上畢業,也好歹算是打拚出了一點成績,如今卻要一窮二白從頭學起,簡直是太糟踐人了。
以至於穗穗見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懷裡藏了什麼好吃的,最後扒出來見是一本皮兒都掉了一半的書,很是沒趣地跑走了。
晚上閉了店,余錦年興緻勃勃地掌上燈,翻開書冊。
這書名是「青鸞詩集」,店老闆也說是以往青鸞詩會的佳作整理,結果余錦年仔細一看,裡頭半冊子的詩詞卻都是署名為「青鸞公子」——這還叫什麼詩集,改叫「仙人偶像個人專輯」算了!
看來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熱度與現代相比有增無減啊。
余錦年連字兒都認不全,更不說是讀詩了,味同嚼蠟地看了幾頁,囫圇地記了幾個新字的形狀。什麼,問這詩和那詩到底什麼意思?……對不起,他看不懂。
於是沒多大會兒,余錦年腦袋一歪,哐嘰往床上一倒,睡著了。
自此以後,這本《青鸞詩集》便日日擱在余錦年的床頭——成了擺設。
第三章——雪花糕(上)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聲:「不是,不是。」
余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余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余錦年久勸無法,說了聲「等我片刻」,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這糯米最能驅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那鬼差見了就害怕,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余錦年點點頭:「自然,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余錦年如此篤定,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便接過糯米碗,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錦年從門縫裡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郁起來。穗穗是好騙,可余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只是腹痛悶脹,因只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只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覆復卻不見得好。
至余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嘆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余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裡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里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凌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余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面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進廚房和面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裡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裡裡外外都只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余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麼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余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面吃的客人並不甚多,余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制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凈,撈在海碗里,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里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余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里的水分便烤乾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郁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谷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覆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面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捻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余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裡還採的一支月季,嬌艷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后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兒能吃麽?」
余錦年失笑:「怎麼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嘗嘗?」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裡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麼味道。
余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余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面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只是一點點哦!」
余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沖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麼名堂?」
余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麼名堂?」
「這……」余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麼,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余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余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余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檯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緻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裡鑽出一個丫頭,髮髻里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第七章——高粱荔枝酒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涼露驚秋,紅衰翠減。
一員小廝抱來兩盆紅菊,擺在雕飾精美的窗柩下,又找來蓮灑,與這兩盆嬌花澆水鬆土。季府中素不喜過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為其小主人生來體弱的緣故,向來是不擺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蕭殺,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開,也不至於太過冷清。
季家老爺生得是魁梧雄壯,氣勢奪人,府中下人沒有不懼怕的。今日老爺竟和和氣氣地叫人將兩盆稀罕的紅菊送到康和院里來,那小廝心裡高興,一時間叮叮噹噹地沒個完。
「天煞的喲,你小聲一點!小祖宗剛睡下。」屋中走出一個嬤嬤,朝著不停歇的小廝悄聲道。
一聽如此,小廝立刻變得躡手躡腳:「哦!曉得了許嬤嬤!」
兩人話音剛落,便聽屋裡頭一通聲響,緊閉的房門被從裡頭一點點地推開了,露出一個光腳的小娃娃來,身上只套著件裡衣,寬寬大大的,褲腳直蓋住了腳背,只露出幾隻圓圓的腳趾,卻愈加襯得他粉雕玉琢,似個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軟軟問道:「你們在做什麼呀?」
「小公子誒,你恁的穿成這樣就跑出來?」許嬤嬤嚇得忙奔過去,進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來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兩盆新來的紅菊,看了看,又聞了聞,不高興道:「不香呀!」
旁邊小廝眨著眼,一本正經道:「小公子身子不好,聞不得刺激,紅菊正好。」
「不要,鴻兒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腳,兩隻短短的手臂伸展開比劃了一下,「那麼大的桂花樹,延哥哥帶我去看過的!」
小廝奇怪:「二公子什麼時候帶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皺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對,前個月……」
後頭嬤嬤拎著件氅衣,罩頭給小娃娃裹上,又從懷裡掏出一雙小鞋子,無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讀書的時候,還要考功名呢,眼下沒有閑暇來看小公子的。」
「誰說的。」突然,從院落門口傳來一聲笑音,又一道修長身影走進來,也是玉樹臨風,身姿瀟洒,「這不就來了么?阿鴻,今天聽嬤嬤話了沒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纏得少年把他抱起來才歇停,「延哥哥帶我去看桂花吧,還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懷裡娃娃的臉蛋,笑應:「好呀,二哥這就帶你去。」
「二公子!」許嬤嬤受了驚嚇道,「您帶著小公子出門,待會兒老爺夫人來了,若是怪罪下來……」
季延道:「怕什麼,就說我帶著阿鴻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來。」
小季鴻點點頭,學二哥說話道:「嗯!之前回來!」
許嬤嬤無法,眼睜睜看著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兩個手牽手出門去了。只是許嬤嬤沒有想到,出去時候還是有說有笑的兩個人,回府的卻只有一個病入膏肓的小糰子。當她掀開馬車的車簾,抱下來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時,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過去了三月有餘。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沒能回來。
**
一碗麵館。
余錦年燒好菜端出來時,入目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季鴻閉著眼睛歪靠在牆邊,似是打了盹,身上裹著的煙色披風垂散在地上,他臉色蒼白,眼角微紅,墨睫在眼下掃出了一道淺淡的陰影,看起來安靜極了,全然沒有下午初見時的那股凜然寒氣。
因時辰也不早了,店裡食客也漸漸走空,余錦年正想提前關業,只見打外頭小跑進來一個更夫,腰間別著盞沒亮的燈籠,身旁提著個盆大的銅鑼,樂呵呵地進門來,道是想念年哥兒做的吃食了,還說吃了這頓飯再歇上一會,便在他們麵館門口打落更。
這打落更,便是入夜後的第一道更。
晝漏盡,夜漏起,就是該打更的時辰了。打更據說是源自上古巫術,說入夜後陰氣較重,容易有妖鬼竄入人間作亂,這一聲聲響亮的銅鑼梆子聲便是來驅鬼散邪的。如今巫術之言雖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認為頭起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門前敲響,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兒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順的,還會特意花錢去請更夫在自家門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氣。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麵館落腳歇息,還在他們門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錦年回頭看了眼還窩在牆角困睡的季鴻,朝更夫賠了個笑道:「今兒可不巧了盧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實在是對不起……這樣,您從這兒往前過一條街,那兒有家夜餛飩鋪,做的餛飩又香又大,盧大哥不如往那兒去罷,那裡還有燒口的酒水賣,夜裡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隨即便答應了。余錦年也沒叫他白來一趟留了遺憾,到后廚用油紙包了一小碟元寶蛋卷,送他路上帶著吃。更夫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卻架不住心裡發饞,推脫了一番就收進懷裡,回頭高高興興地走了。
剛出了麵館沒幾步,他就饞心難耐地打開了油紙包,見裡頭躺著幾個甚是可愛的扁圓捲兒,還熱乎著,且真像元寶銅錢似的裡面一圈外面一圈,這兩個圈兒是蛋皮做的殼子,中間是藕肉餡兒,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齊進嘴,不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寶元寶卷進來。
更夫吃得心裡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來一碗麵館門口打落更。
此時一碗麵館里。
余錦年提前閉了店,輕手輕腳地把飯菜布好,見季鴻還沒醒,頗是好奇地湊上前去仔細觀察。這人麵皮兒冷,呼出的氣息也不熱手,彷彿是從冰窖子里挖出來的,可人卻長的好看得沒天理,那睫毛長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錦年心裡癢手上賤,總想去揪一揪。
他還沒將心裡惡作劇的想法付諸實踐,只見對方眼睫一顫,姍姍然地撥雲除霧,露出了壓在眼皮底下的那雙光瑩靈明的烏月來。
這個狀況是余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還停在人家臉上呢!
季鴻睜開眼,驀地看見一張僵住的大臉,也不由定住了。
兩人對著看了片刻,余錦年乾笑兩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收回手,扭頭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