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石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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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夕日愈近了些, 各處酒樓店家都陸陸續續地收拾起堂面來, 還有約了木匠瓦工來修整門面的。信安縣有中秋放燈的習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條燈來賣的,瓜果魚蟲、月兔鳥獸, 各種形狀,無奇不有,俱是顏色鮮艷,做工精巧,連余錦年見了都想買上一盞來看看。


  他雖事實上已快奔三, 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玩意兒, 看什麼都稀奇, 他又天經地義地仗著是一副少年身體, 也就不免露出了許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櫃檯上望著對面賣燈的一位嬸娘。那嬸娘皮膚黑黝黝的, 臉上有兩團曬紅,一邊扎著竹燈骨, 一邊熱情地叫賣, 手下翻轉飛快, 看得余錦年目不轉睛。


  「喜歡便去買一盞。」倏忽一道深沉聲線自耳畔響起。


  余錦年猛一回頭, 瞧見手旁不知何時多站了個人, 他扁扁嘴哼道:「家裡多養了個閑人, 哪裡還有錢買燈?」說著卻仍是戀戀不捨地看著對面嬸娘新紮出來的月兔燈兒。


  「也不算是閑人, 剛還敲了一筐核桃。」季鴻一張嘴就叫余錦年啞口無言,他走到櫃檯裡頭來,從余錦年肘下抽|出一冊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賬極慢,叫我來幫襯。」


  余錦年頓時瞪眼道:「誰說的!」說著連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賬本。


  季鴻手快,早已翻開了,眼中快速一掃,登時頭大。


  他雖不是生意場上的人,沒見過賬房熟手是如何做賬的,但決計不會是眼前這樣,想到哪裡便記到哪裡,若是筆誤手誤記錯了,就在旁隨意塗改,以至於每日清賬時當日賬薄都是亂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賬的模樣,叫他過來幫一幫的時候,是那樣一副無奈的表情。


  季鴻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過你一遍,怎的今日還是這樣亂記?」


  「……不許人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么?」余錦年心虛道。他常常自誇自己是高材生,卻自小到大唯有一樣總也高材不起來,便是數學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數題,那是比叫他一口氣背十首方歌都難。做賬雖不比高數,但他又從未乾過日常記賬這種事情,因此二娘將賬簿交給他后,他自是怎麼方便怎麼記,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罷,不求更多進取。


  季鴻搖搖頭,兀自取來筆替他更正。


  將筆鋒抿飽了墨,季鴻便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筆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筆,用的時間久了,筆尖已有些分岔,但這隻筆在季鴻手裡卻很是聽話,他仿若是輕袖一掃,便似落紙生花,驟然綻開一頁清逸俊秀的字來。


  余錦年微微側著腦袋,視線從「好看的字」漸漸往上,飄到「好看的人」那裡去了。


  想那天季鴻說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難時又與家人走散,以至於無家可歸。這話是打死余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這樣披綉著錦的人也能無家可歸,那后廚里那塊新買來的豬頭肉也能長腿上樹了!可誰能料到,二娘聽了不僅沒有質疑,反而很是高興地將人收留下來,說可以與余錦年當個幫手,做個賬房先生。


  要說二娘收留他也就罷了,一碗麵館本就那麼大塊地方,之前強行收留了一個余錦年,已經將後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又多了個季鴻,他又不能與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錦年擠在一間屋子,害得他這幾日躺床上就拿捏不開,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過賬房先生啊。余錦年托著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認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認字呢。唉,可是這人平日跟冰塊成精了似的,怕是沒有耐心教個文盲讀書寫字罷……


  「賬切不可亂記,這樣……」季鴻話說一半,轉眼看少年目光凝滯地盯著前方,神色獃獃的不知在想什麼,另有一種可愛的稚感,他看了兩眼,便低頭自己默默將賬頁整理了,又見少年遲遲不歸魂,才出聲喚道,「余……錦年?」


  「啊?」余錦年猛地回過神來,也沒聽這會季鴻說了什麼,簡直似課上開小差被抓了包的學生,慌得匆忙點頭,道,「我記得了!」


  季鴻:「……」


  這時外邊走進來幾個熟客,見了他倆紛紛笑道:「小年哥兒,你也有今日!總算有了個能治住你的了!」說著抬頭打量了季鴻一眼,頓時誇張地睜大了眼,打趣起來,「唷,這是哪裡來的俊俏後生,你們這麵館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錦年笑著跑出來,給一人上了一壺茶,記下他們各點什麼小菜,才說:「這是二娘新請的賬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總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賞兩眼的,眾人一前一後地與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還有眼前發亮,話里話外問季鴻年歲幾何,可曾婚配,喜歡什麼樣的小娘子,就差熱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來塞給季鴻做媳婦了。


  季鴻被逼問得很是拘謹,淡漠地答著:「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還沒說完,余錦年就跳出來擋在了一臉苦惱的季鴻面前,笑眯眯道:「諸位諸位,我們二娘這才剛請來一位好賬房,你們可別欺負他老實,轉眼就給我們挖走了呀!再說了,我來麵館這麼久,怎麼沒見有人給我介紹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聽,皆轉而將之前的問題拋給了余錦年,甚有角落裡剛剛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著脖子去聽。要說這十里八街的哥兒們誰最熱手,自然是一碗麵館里的余小哥了!這小戶人家的女兒沒什麼高枝可攀,唯一的盼頭不就是能嫁個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說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紀輕又手藝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溫和、待人親切,而且上頭還沒有公婆壓著,誰若是嫁給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見也十七八了,卻從來沒在這事上起過心思,幾方媒婆來打聽皆被他給推搪了過去。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個鮮兒!

  她支著耳朵,聽余錦年思忖了一會兒道:「非說喜歡什麼樣兒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細腿長膚白……吧?」


  眾人皆以為這余小哥麵皮白凈得跟書生似的,肯定會說出什麼「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儉持家」之類說媒間常見的說法來,卻沒料到他一張口竟是如此葷話,簡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視一眼,便心有靈犀地大笑起來。


  那偷聽的李媒人更是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嗆得忙掏出繡花手絹來掩嘴,腦中卻不由將幾家正在尋親的姑娘們過了個遍,倒還真叫她挑出個符合「要求」的來,她心中暗暗記下,便低頭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這廂吃完面,才想去給那姑娘家人報個信兒,剛邁出麵館門檻,迎頭撞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還把自己結結實實踩了一腳。踩完,那婦人就直衝裡頭而去,嘴裡喊著「小年哥兒」,連個眼神兒都沒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輕時候將家裡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外面送她了個綽號叫李夜叉,後來改行做了媒人,這才收斂了點脾氣。今兒個被人無端踩了一腳,夜叉脾氣又上來了,扭頭就要破罵:「嘿,你個不長——」。


  「李媒人!」李媒婆聞聲定睛一看,竟是余錦年提著個小油紙包跑出來了,笑吟吟地把東西往她手裡一塞,「剛才那是旁邊巷子里的吳嬸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衝撞了媒人。這是今兒新做的玫瑰糯米藕,還熱乎著,您拿去嘗嘗鮮。」


  糯米灌藕眾人常常吃得,但余錦年的灌藕里加得卻是玫瑰醬,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養血之效,與李媒人這樣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錯的。


  「喲,這怎麼好意思?」李媒人一聽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雖推辭著,手上卻無比順從地接了過來,心裡對余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罵自家生的是個不求上進的皮小子,不然這樣的肥水怎能讓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著灌藕笑嘻嘻地告辭,季鴻靠在門旁,看著一扭兩扭走遠了的媒婆,再低頭看看面帶討好笑容的少年,眉間隱隱一皺。


  余錦年小跑回來,正要進門,忽地面前平地長出一堵「牆」來,他抬頭看是季鴻,頓時奇怪:「做什麼堵門吶?」


  季鴻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片刻,就什麼也沒說地退開了,繼續回到櫃檯後頭算賬,不過撥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錦年納悶地盯了他一會兒,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沒多想,朝著剛才急匆匆進門的吳嬸娘那邊去了。


  這位吳嬸娘說來也是緣分,余錦年剛來麵館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心裡還亂糟糟的。他心裡鬱悶,就想吃點辣的痛快痛快,於是晚上快打烊的時候,見店裡也沒什麼人了,就用后廚剩下的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碗雞絲涼麵,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櫃檯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紅了,吳嬸娘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瞧見余錦年碗里的紅油麵,忽地高興地點名也要來兩碗,一邊苦著臉說這幾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錦年一聽,這面不售賣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忙鑽到后廚給她做了兩碗。


  雞絲涼麵做來很方便,只是個調醬料的功夫而已。是將麻油、豉油、白糖、細鹽與陳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與碗中調和均勻了,把蒸好又放涼的麵條過水一燙,這樣做出來的面更加勁道,加上些順手的豆芽、黃瓜絲之類的小菜,最後捻上一把雞絲,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幾滴香油,用時自己用筷挑開攪拌便是,入口時酸酸辣辣,很是開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吳嬸娘展開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給自家男人帶回去,之後才說起自己來。原來,吳嬸娘夫婦二人是頭幾年從蜀地逃荒來的,流落到信安縣時走不動了,便尋摸了個差事在這裡安了家,這幾年生活也漸漸好了,就愈發想念起家鄉,見了余錦年吃著的雞絲涼麵,想起家鄉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饞蟲。余錦年笑道這有何難,便又做了兩道川味小菜與她。這樣也算是認識了。


  信安縣人食淡口輕,自那日在余錦年這兒解了饞,吳嬸娘隔三差五就會來一碗麵館打包上兩個辣菜回家,有時家中親戚託人給捎來的鄉貨,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腦地往一碗麵館這兒送,只把余錦年當成了半個侄兒老鄉。


  今日余錦年見她又來了,以為她又是為鄉菜而來,便自然笑道:「吳嬸娘,今天想吃些什麼?」


  吳嬸娘長長地「唉」了一聲,將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躊躇了許久,才抬頭握著余錦年的手唉聲嘆氣說:「小年啊,你可幫幫嬸娘!」


  余錦年一驚:「這是怎麼了?」


  吳嬸娘這才說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著同鄉去學做生意,走了個財運,賺了大筆銀兩回來,二人便不想繼續在城中賃屋而居了,便在城外買了塊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該上樑的時候,請來的陰陽師父給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陰陽師父給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頭是艷陽高照還是颳風下雨,無論如何這時辰都誤不得。吳嬸娘絮絮叨叨講了許多,余錦年也就大致聽懂了這上樑儀式複雜,要經過祭梁、上樑、拋梁等步驟方才成事,聽吳嬸娘的意思,這儀式前頭都挺順利的,卻是最後一個環節掉了鏈子——待匠。


  這待匠就是「上樑酒」,意思是上樑過後,得設宴款待當日辛苦的工匠們和陰陽師父,酒後包上紅包,說罷吉祥話,最後送走匠人們,今日一天的辛勞才算沒有白忙活。


  問題就出在,吳嬸娘請來做上樑酒的師傅進了院,剛準備起食材,就把手掌給劃了個口子。那邊梁剛上了,這邊就見了血,陰陽師父見了直皺眉頭,說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災,便嘰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轉化血災的銀子,叫他們另請個掌勺師傅,還得是陽日陽時生辰的才行。


  這可難住了吳嬸娘一家,這別的都好說,卻是一時半會地上哪兒去找個陽日陽時出生的做席師傅呀!她思來想去,又跑了幾家小酒樓,終究沒了法子,這不就想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余錦年。


  「小年哥兒,你也是做廚的,可認識哪個師傅是陽日陽時的?」吳嬸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這麼湊巧,余錦年聽罷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嬸娘要是不嫌棄,我去給您家做桌宴?」


  那吳嬸娘聽了一時高興得猛點頭,拉著余錦年一個勁地誇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過了!小年哥兒,你可真是嬸娘的大福星!」余錦年的手藝她是親嘗過的,她自然再放心不過,說著便乾脆利落地掏出兩粒銀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將地址說與余錦年後,再三囑咐他一定要來。


  「過會兒來時帶個籃子,嬸娘新做了壇辣子,到時你捎點兒回來!」吳嬸娘走到門口,笑呵呵地回憶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請你來教嬸娘做剁椒魚頭!」說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報信兒去了。


  季鴻聽著他倆說話,悶頭撥弄算珠……剁椒魚頭,不知道好不好吃?

  後街上前兩日新開了家熏肉店,這時大概是上火膛了,從窗戶里飄來陣陣煙熏火燎的味道,季鴻想得出了神,一時不防被煙火味嗆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著嘴咳嗽,卻見眼前遞來一盞白瓷茶碗。


  他接過來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膩,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鴻抬起眼睛,看到余錦年笑著倚在櫃檯上,手裡拋玩著兩粒銀果子,突然問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湯嗎?」


  「……」季鴻看了眼手中的茶盞,又思索了一番,確實沒有聽過此名,便搖搖頭,「不知。」


  余錦年說:「小吊梨湯呀,是拿新鮮大個兒的雪花梨,帶皮切成塊。一份梨,兩份甘井水,沸後下一兩青梅,二兩銀耳與土糖霜,再煮上半個時辰。原本呢,是盛在銅吊里,放在溫火上熱著,這樣無論何時飲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時再與你盞中點上幾朵枸杞……」他說著,又從袖中摸出幾粒紅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鴻的白茶盞中,「嘖嘖,清嗓潤肺,爽口消燥。」


  季鴻低頭又品了一口盞中的梨湯,也不知少年言語中是否就有一種靈力,讓他覺得口中的梨湯愈加的清甜了,已經燉得軟爛的梨肉絲與黏滑的銀耳一起滑進嗓子里,好似一雙溫柔的手撫過去了,頃刻間趕走了方才被煙氣熏撩的不適。


  他飲罷半盞,驀地感覺面前身影一重,少年兩肘趴在櫃檯上湊過來,一雙眼睛狡黠地笑著看著自己。彷彿是剛滑進胃裡的銀耳突然間膨脹了一般,季鴻覺得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癢。


  余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湊,幾乎要貼到他臉上去了,神秘地問道:「季先生,還想知道……剁椒魚頭怎麼做嗎?」


  季鴻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錦年噗嗤笑了聲,終於站直了身體,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吳嬸娘家幫忙,我給你做剁椒魚頭,怎麼樣?」


  「廢物!我問你老闆娘了?」鄒恆一拍桌子一瞪眼,「我問的是她店裡那個叫什麼年的夥計,到底是什麼人?」


  鄒伍眨巴著眼:「您說年哥兒?他叫余錦年,燒菜挺好吃的。我們濟安堂的夥計們都喜歡吃呢,我也喜歡……」


  「余錦年?」從那小子的談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醫門,不可能有如此學識,鄒恆將自己記憶中認識的名醫老醫翻了個遍,也沒想到誰家收了個這樣年輕的余姓徒弟,「他是哪裡人,可知師從何方?」


  鄒伍獃獃地說:「不知道啊,他不是個廚子嗎……是師父也喜歡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問問春風得意樓的掌廚,認不認識他師父?」


  「……」鄒恆抬頭看見自家傻站著的徒弟,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收了個一臉蠢相的徒弟,頓時胸口一悶,不耐地揮揮手,「滾滾滾,別站這兒礙我的眼了!」


  「哎!」鄒伍抱著藥箱,歡天喜地的扭頭就走。


  鄒恆更是氣得倒抽一口。


  與此同時,門外長街上,遙遙唱起了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蝦皮餛飩素三鮮,蘿蔔香菇雞鴨全,一碗烹來鮮又鮮!」


  而百步之外,季鴻與余錦年正從壽仁堂隔壁的平康葯坊出來,拎著買來的活絡油,見有臨街叫賣夜餛飩的,余錦年立即眼睛一亮,攔住了他,買了兩碗素三鮮餛飩。


  挑擔的餛飩郎也算是信安縣夜裡一景了,因為他們挑的不是餛飩,而是信安縣窮人們的夜生活。這樣的餛飩郎擱上兩條街就會有一個,兩個木挑子里一側裝著小風爐和炭火,另一側則是盛著各色餛飩和調料的抽屜,肩上再掛幾個大水葫蘆和小杌扎,遊街穿巷,隨走隨停,直到月盡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縣一旦入了夜,就沒什麼樂趣了,唯獨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能讓人蠢蠢欲動。夜裡失眠,一覺醒來聽見吆喝,想買的人家推開窗扯兩嗓子,餛飩郎就會滿面笑容地跑過來,問你想吃個什麼餡兒的,連門都不用出,直接從窗子里遞進去,熱乎乎的吃完了再到頭大睡,一覺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兒了。


  這時候吃的就不是餛飩本身了,而是吃這樣一種滋味兒,就像是小時候坐綠皮火車,明知道那盒飯味道並沒有多好,卻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計地求大人給買一份。其實余錦年也早就想這樣來一碗夜餛飩了,卻一直沒有機會,且覺得要是自己獨自二半夜跑出來叫餛飩,著實有些傻。


  今天逮著了季鴻這個大閑人,陪自己一起傻,這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了!


  三鮮餛飩是最鮮的一種餡兒,裡頭裹上香蕈、雞蛋與蝦仁,熱湯中滾沸,撮上蔥花與浮椒面兒,最後連湯帶面一起嗦進嘴裡,被燙得直吸氣還捨不得匆匆咽下,這是一種享受。


  余錦年坐在小杌紮上,捧著碗哧溜溜地吞餛飩,他嗜辣,還加了好多紅油辣子,夜風雖涼,余錦年仍是吃的兩鬢冒汗,嘴唇紅通通的。


  「官人,您的來咧!」餛飩郎又盛了一碗,給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從方才扛著挑子遊街時,就注意到這二位了,這青衣公子寬袖長衫,長發逶迤,走在街上飄飄然然,這若不是旁邊還多了個一直說笑不停的活潑小官人,他怕是真以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鴻訥訥地端著碗,舀起一個還燙了嘴,他盯著少年艷麗的唇色,一時發起了呆。


  兩側長街靜悄悄的,遠處邃黯無比,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黑洞,隨時會冒出幾個孤魂野鬼。以前這個時辰,季鴻是絕不會在外面呆著的,連房間里也要點上明晃晃的燈才行,只是此時,坐在空蕩的街邊,聽著耳旁少年與餛飩郎的笑聲,他竟也覺得不怎麼可怕了,心裡也洋溢出餛飩的三鮮味道來。


  好像只要與少年在一起,身邊一切都會變化,簡直神奇得沒有道理。


  而沒道理的源頭余錦年卻渾然不知自己被人盯著,兀自開心地與餛飩郎交流餛飩餡兒的做法,還熱情邀請人家去一碗麵館賞光吃面,企圖給自己拉來更多的生意。


  吃完餛飩,二人回到一碗麵館。


  季鴻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並不太困,倒是余錦年,明明困得都睜不開眼,卻仍堅持要洗個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將何二田的病氣帶回來,傳染給他。


  待余錦年渾身散發著皂角香氣進屋來,季鴻正靠在大迎枕上,就著光亮看書。


  余錦年認得的字少,因此房中書更少,他連多餘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來的《青鸞詩集》,他很久沒看過了,這回竟讓季鴻給翻了出來,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經臨過幾個丑字,也都夾在裡頭,不知道季鴻看見了沒有。


  丟死人了。


  此時季鴻正聚精會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連聲響都消失了。他瞬間全身上下都綳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難,他明知只是燈滅了而已,卻控制不住自己飛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身邊咣啷一聲巨響,季鴻也隨之一緊張,他用力將自己縮了縮,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說吃什麼?」突然間,整個房間再次被燭光籠罩,少年舉著蠟燈出現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將蠟燭晃滅了。」


  季鴻輕輕喘著氣,鳳目微睜地望過來,有種驚魂未定的慌張美感。


  余錦年納悶地看著團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頸微微閃光,似出了一層汗,可是秋夜如此陰涼,季鴻這人又素來畏寒,怎麼突然間就出了這麼多的汗?他很快察覺出一些異樣,小心問道,「季鴻,你……怎麼了?」


  「……無事。」季鴻收斂心識,移開目光。


  余錦年想到了什麼,唇瓣翕動,卻說:「那你趴過來吧,我給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該落下淤青了。」


  季鴻心神微寧,也不想說話,點點頭趴在了床上,將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頭,余錦年上了床,側坐在他身側,往手心倒了些活絡油,搓熱了,一點點在他腰上摸索按摩著,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麼瓊漿玉脂長大的,真是白膚玉肌,手感絕佳。余錦年按到某一處僵硬的肌肉,忽聽到身下男人輕綿地「嗯」了兩下,聲音雖刻意壓抑住了,尾音卻因按摩的舒適而微微上翹。


  余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繼續活動起來,他悶著頭,心裡亂想道,怎麼回事,剛才那聲喟嘆他竟然覺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錦年忙騰出一隻手,拽開自己的褲腰,低頭看了看藏在裡頭的小小年——還好還好,萬幸小小年還睡著,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余錦年放下心,匆匆給季鴻揉開了撞傷處,凈手后重新上|床,躺進被窩。而季鴻腰上的藥油還未吸收,只得再趴一會。


  往常兩人都是一個朝里一個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擾,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錦年竟覺得有幾分尷尬。


  「今夜……」季鴻張了張嘴,又皺眉道,「罷了。」


  余錦年向上扯扯被子,悶聲說:「今夜不滅燈了,你放心睡罷。」


  季鴻不由睜大了眼睛。


  「如果哪裡不舒服,記得叫醒我。」余錦年閉上眼,側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鴻眼神軟下來,和聲應道。


  燭火搖曳,有飄搖的影映在對面的牆上,房間里靜悄悄的,燈花爆了一個又一個,許是今天累壞了,余錦年一合上眼,就掉進了溫柔的夢鄉里,發出平靜而深長的呼吸聲。


  過了好久,季鴻才翻過身來,借著燈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喚道:「錦年……可睡了?」


  「嗯……」余錦年朦朦朧朧地答應了一聲。


  季鴻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東西來,放在少年的枕邊,又伸手將垂散在少年臉頰的碎發撥到他耳後,才溫和地看著余錦年的睡顏,輕輕說:「你一定能夠平安喜樂,長命富貴……好夢,錦年。」


  余錦年自然沒聽到,他尚且在夢裡追著周公捉蝴蝶呢。


  本以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壽綿長,然而命運之不公卻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錦年自己剛在醫界打拚出了一點成績,站穩了腳跟,就被診斷出了惡性腦瘤,無論他如何頑強地想要活下去,等待著他的都將是一命嗚呼;而他的父親,一生志在岐黃之術,斐名全國,卻在余錦年的病房門口被病患家屬失手誤傷,倒在了他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的崗位上。


  余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親搶救無效去世的當晚,也因顱內壓過高誘發腦疝而昏迷,最終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絲一毫,可當他抱著遺憾和懣怨閉上眼睛的時候,命運突然強拉硬拽著,將他送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趕時間無心撞倒了一個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腳就咒罵他「親緣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來,倒是都一一應了,真可謂是報應不爽。不過也正因他「親緣寡淡」,在世上沒什麼牽挂,所以在哪裡生活對如今的余錦年來說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去哪裡都一樣,如今換了個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許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並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給自己平添苦惱,很是隨遇而安,既是老天賞了,又怎能白白放棄?因此經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釋然了,眼下就當是一切歸零,重新來過吧!

  余錦年縱然是想重操舊業開個醫館,無論如何也要將余家家學傳承下去,奈何手頭沒有本錢,大夏朝對醫藥之流又極重視其門第,他這樣不知出處的毛頭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開堂坐診,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當下頂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攢錢了。


  好在上一世,養父余衡為了撫養他單身多年,家中沒有女主人,這反而令余錦年練就了一身好廚藝,烹炸煎煮樣樣精通,閑暇時還會收羅些葯膳方子,幫父親改善伙食、調養身體,這便給了余錦年在這信安縣、在這「一碗麵館」里站穩腳跟的機會。


  葯膳么,既然和葯沾著個邊兒,也就不算是違背自己心意。


  他正這麼想著,只聽得灶間熱水「咕嚕、咕嚕」的響起氣泡,遠處又有人高聲喚著「小年哥兒,小年哥兒!來碗面!」,余錦年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忙快手快腳地兌了一碗雜醬面,給前堂送去。


  這麼前後跑了幾次堂,收了幾回賬,之前用來做「梳兒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後便是擀麵,將麵糰搓成一指長二指並寬的短條,整齊地碼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麼,連忙跑回房中,皺著眉找起東西。


  一個穿著鵝黃粉蝶裙的小丫頭打窗前經過,見余錦年手裡握著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廚房去,兩眼不禁一亮,知道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噠噠噠地跟了上去。


  這牛角梳是那日一個貨郎忘記帶銅板,留下抵面錢的,徐二娘用不著,便送給余錦年了,還是嶄新的一把,此時用來做梳兒印是再合適不過了。不然,總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帶著頭油的酥果吧?

  余錦年自得自樂,一邊哼著歌兒,一邊將梳子齒邊斜著壓|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廚房的後窗上,偷偷望著裡頭咽口水,恨不能讓那些麵糰立刻變作美食,飛進自己嘴裡。


  余錦年還沒注意到背後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顧著一個一個地給寶貝面段印上花紋,待將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著兩臂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可當想到這些梳兒印很快會化作叮噹當的銅板,心裡瞬間就變得甜滋滋了,也就顧不上休息,熱好油鍋,將這些小東西挨個放進去。


  隨著「嗞——」一聲,熱油包裹住麵糰,在它們周圍鼓出細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緊緊盯著鍋里的麵糰,饞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沒多大會兒,廚房裡瀰漫開一股香甜的味道來,炸透的酥果紛紛浮出來,滿鍋金黃。余錦年看時候差不多了,從一旁掛架上取來漏杓,抄底將炸好的酥果從油鍋里撈出來,控凈了油擺在盤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錦年自言自語地翻看著邊角的小陶罐。


  背後穗穗偷摸溜進來,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盤子里抓。


  余錦年眼睛一彎:「原來在這裡……穗穗!」一回頭,他眼疾手快地將小丫頭偷食兒的手揮開,「剛從油鍋里撈出來,不嫌燙?燙著沒有?」


  「沒有,小年兒哥……」穗穗縮著手,委屈兮兮地盯著余錦年,兩眼淚汪汪。


  余錦年故作生氣不理她,手下趁熱把糖粉均勻地鋪撒在酥果上,金黃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掃了淺淺一層白霜,雪白的糖粉融進整齊的梳齒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這「梳兒印」就成了。


  他又就著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壺竹茶。茶雖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綠葉清湯,正好配梳兒印。將這些都做好,他單獨用小盤盛出一些來,留給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給那些嘴饞的食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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