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蜜汁排骨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60%,此為防盜章 余錦年往回小跑兩步, 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 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 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 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 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著細瘦,其實身體結實著呢, 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 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著,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余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 余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 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著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 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著眼睛, 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著,他鬆開余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著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余錦年伸著胳膊:「那你拉著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余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麼好,卻還帶著他走了這麼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著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麼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余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臟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余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著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余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余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余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葯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著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著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余錦年急著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余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著。
何大利聽余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裡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裡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裡頭傳出嗽聲,接著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著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著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鬚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麼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鬚的蕊來,斜插在髮髻里,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緻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麼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余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麼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里哼出個音兒,就算跟余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后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么,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余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眾取|寵。」
余錦年只當沒聽到,走到裡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余錦年聞聲回頭,卻只見季鴻正收了腳,面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余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余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態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余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抬,只捧著要喝的一碗葯湯,臉色發紅。只是葯還沒入口,他就皺著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著是乾咳,沒什麼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葯,或者吃過什麼食物?」余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對面,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葯,是因為那關係著看舌象是否準確,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
這何二田整日與一幫紈絝子弟一塊兒,其父何大利說他是「與紈絝混跡」,卻也是抬舉他了,說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爺們的狗腿兒罷了。而何二田自己心裡卻是沒有點嗶數的,覺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與那些少爺郎們相提並論。
是故聽到余錦年也叫他「何小少爺」,頓時心裡樂開了花,清清本就沙啞的嗓子,伸出舌頭來給他看,又問:「你也是大夫?」
余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隻格外大的水壺,笑笑:「只是個廚子罷了。」看過何二田的舌苔,為他號了脈,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將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葯里,微微一皺眉:「這葯……」
「是在下擬的方,如何?」那摔了臉趴的郎中竟還沒走,冷聲嘲了一句。
余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頭看了看一臉淡漠的季鴻,心裡差點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繼續說:「這葯湯聞著很苦。」見到另一碗里有些藥渣,於是捻起來看了看,辨認道:「黃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葯。
何大利亂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聽了風就是雨,見余錦年如此嚴肅的表情,立即問道:「可是這葯有什麼差錯?」
「這倒不是……」余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斷了余錦年的話:「你懂什麼,良藥苦口!」
季鴻眼神一轉,那郎中捂著鼻子瑟瑟地往後退了一步,余錦年嘴角溫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掃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卻微微地冷了下來,他看過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婦施禮道:「我這便回去準備吃食了,明日派人送來。」
說罷告辭,便拉著季鴻往外走。
郎中心裡頓時惱怒,他鄒恆在信安縣行走,哪個見了他不得叫聲「鄒神醫」,就算是寒冬臘月里縣令著人來請,也只能在診堂里站等,這毛頭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已經走出房門的余錦年卻完全沒有不敬的意思,他看過鄒郎中的葯,雖心中有些想法,卻也自知行間的規矩,當眾揭人短處讓人日後從業艱難,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正打算出門后找個機會,與鄒郎中好好商議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誰知那鄒郎中惱羞成怒,一把抓了過來:「你這小子,莫慌走,與我講清楚再說!」
他手上還提著藥箱,少年背對著並沒有看見這一動作,正與季鴻說笑,此時季鴻臉色一變,忽地向後側開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攬。
余錦年感覺眼前一暈,就被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抱里,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
他楞了倏忽,忙從季鴻肩頭探出去看,見那藥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鴻的側腰,他登時火氣從心底而來,掙開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塊,問季鴻疼不疼。
季鴻垂首看著余錦年,輕輕搖頭。
雖然季鴻對他來說,不過就像是暫時收留了一隻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可就算是暫居的,那此時此刻也是他余錦年地盤上的東西,哪裡容得外人來欺負!
「你做什麼!」余錦年瞪向鄒郎中,「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鄒郎中雖是不小心把藥箱揮出去了,卻哪想到這之前還軟綿綿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鍋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錦年道:「你什麼你,不用給我哥哥道歉的嗎?」
季鴻又看了余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裡還有點高興,也就沒有阻止少年發脾氣,只靜靜地站一旁繼續表演「虛弱」。
裡頭何大利聽見外頭的動靜,連忙跑出來調和,一口一個「鄒神醫」,反叫得鄒郎中膨脹起來,更是不願意與余錦年這樣不識禮數的毛小子賠禮。
余錦年冷笑一聲,道:「那我就如『鄒神醫』所願,好好與你說清楚。你這方確實是好方……」
鄒恆自得地說:「自然。」
「——可惜方不對證。」
那郎中聽了火冒三丈,連季鴻的冰眼刀也顧不上了,衝過來就與余錦年對峙:「你道是再說一遍,我的葯如何?」
余錦年不急不躁,揚了揚下巴緩緩說道:「先生既也是醫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爺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該辨咳、辨痰、辨內傷外感,如若不然,則極易失治誤治。」
「你說我誤治了?」郎中瞪著眼。
「觀閣下之方,應是清肝瀉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陰虧耗,並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緩解癥狀,反而過苦傷陰耗津。」余錦年想要來紙筆開方,還沒張口,忽地想起自己不會寫字,遂又煩惱地將此想法置下,見那郎中一臉不信,又詳細講道,「病人面紅不錯,但並不是滿面俱紅,眼中脈絡也無紅赤之象,只是兩顴發紅而已,只因他面紅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虛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脈,舌紅少苔是陰虛顯著特點,另午後咳甚,不正是肺燥陰虛之證?且他脈中雖數卻無弦象,既無弦象,又怎能說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乾巴巴反駁:「他、他好端端的,又怎會陰虛?」
余錦年轉頭問何大利:「請問令郎開春時,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還未張嘴,何家娘子便先氣憤地說了起來:「還不是那群無賴郎,剛開了春就要我兒下水摸魚,這春寒料峭的,我兒一回來就大病了一場,咳得極狠,那時吃過葯剛好了些,就又被那些無賴子叫去了,如此反反覆復地吃藥,誰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亂說什麼呢!」何二田也出來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謂久病傷陰,虛火上炎,灼傷肺絡,那次落水正是個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會,突然臉色大變,沉默不語了。余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說,後頭就是撤去不對證之葯,用養陰清熱潤肺之法,慢慢調養,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轉。
見那郎中不說話了,何大利夫婦心裡也亮堂起來,趕緊湊到余錦年身邊:「年哥兒,二田他可能治?用什麼葯?你且說,定是砸鍋賣鐵,我們也治!」
余錦年怒極撒了一通火,反倒氣不下去了,只好搖頭笑道:「何須砸鍋賣鐵,只是還有些關鍵須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勞煩何師傅去趟麵館,屆時我將葯與方一併交與你。」
「還有一事。至令郎痊癒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盤,最好都能與你們倆的分開來用,用後用單獨的陶罐煮一下。夜間也不要在令郎房裡休息了,平日若是飲用牛乳之類也應煮沸再用。」
何大利雖不明白,卻忙點腦袋連聲說好,又讓婆娘拿了錢與余錦年做車馬費,才送他倆出門。而那另一個開錯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錦年一眼,拎著自己的藥箱,早臊沒影了。
余錦年只象徵取了兩枚銅板,只說錢的事明日吃了葯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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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鴻見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沒了來時的興緻勃勃,不禁也深沉下來,以為他還在想那無良郎中的事,問道:「還氣著?」
余錦年抬頭看了看季鴻,見男人臉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懨懨無力,他忙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季鴻披上,彎彎眼睛道:「沒什麼,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鴻借著二人並肩走路的姿勢,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熱乎,這才放心地披著他的外衫。
余錦年唔一聲,含混地說:「許是在賭吧……」
季鴻疑問:「賭?」
賭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陰虧虛導致的虛咳,而不是讓此時人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瘵癆。這時所說的瘵癆,便是現代熟知的肺結核,中醫所說的肺癆。肺癆是因癆蟲蝕肺而致,病程長,也多見陰虛癥狀,午後發熱,與陰虧咳嗽極為相似,卻又有著本質不同。
肺癆多見陰虛,但未必所有的陰虛咳嗽都是肺癆。
余錦年見過不少肺癆病人,也在跟師時習得了一些經驗,陰虛咳嗽患者雖理論上也有午後發熱的癥狀,但在實際臨床中,真正發熱的病人卻並不多。問診時他已知道,何二田並不常發熱,雖說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沒有餘錦年想象中那樣羸弱,人還挺精神的,但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個非典型的肺癆。
陰虧咳嗽與肺癆本就不易區分,在沒有X光、CT與痰塗片的此時,余錦年其實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確診何二田究竟屬於哪一種,因此只能說是「賭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兒子碗筷等舉措,則是為了防止萬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癆,也不會傳染給何大利夫婦。
「你腰還疼不疼?」余錦年沒有繼續就「賭」的問題說下去,而是揚起臉來問道。
季鴻方想搖頭,見了少年眼中投出來的點點燈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余錦年道:「回去時壽仁堂家的葯坊應該還未打烊,我去買些活絡油與你揉揉。」
季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任憑余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話……他不禁低頭看向了少年細長的手指,目中神色為之一動。
余錦年走著,抬頭看了看太陽,他上一世聽養父講過老家裡造房的一些瑣事,聽說會熱鬧得像過節一樣,便十分想見識見識,不知道這裡是不是也一樣熱鬧?眼下看日頭約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腳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車馬人流都擁擠在西城門口,余錦年身材瘦長,三兩下便竄了過去。季鴻看他像只靈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見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邊掠過,他下意識去抓,卻撲了個空,一眨眼少年就沒影了,只余周圍一張張喧鬧的陌生面孔。
這一瞬間,季鴻感覺到心底泛起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他隨著人流慢慢地挪動,剛出了城門口,遠遠就聽見略帶驚喜的一聲:「季鴻!」
余錦年朝他使勁招手,將他從人堆里拽了出來,又似乎是怕再被擠分散,便徑直拽著他往前走。季鴻跟著余錦年的腳步,越走越快,最後竟一路小跑起來,兩旁枝葉稀疏的柳樹在視野中迅速地後退,一轉頭,就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農田。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眾人只道他身體弱,不能四處走動,於是長久以來,他都是靜坐在書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開窗看的是精緻得一成不變的園景,關上門便只有案前永遠開不出花兒來的垂盆蘭。
儘管他喘得厲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動而疼痛,季鴻卻覺得心中甚是舒暢,好像身體上覆著的那層厚厚的塵埃全都一掃而空。
如此跑到吳嬸娘新宅前,這新宅位置很好,不遠處就有附近瀝河的分支流過,遠遠就見院子裡頭已經來了許多人,正熱熱鬧鬧地起鬨。一個方臉的匠人正高坐在樑上,裸著一條肌肉攢生的結實臂膀,面前捧著一隻大簸籮,扯著嗓子朝底下喊:「要富還是要貴啊?」
下頭屋主人樂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邊的吳嬸娘也高興得喜笑顏開,她這一回頭,瞧見余錦年二人,忙招呼他倆進來:「正拋梁呢,快來快來!」
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望見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條紅綢,很是喜慶。他們兩走進去后,便先去與屋主人道喜,卻沒注意到原本鬧哄哄的人們在他們背後竊竊私語起來,有人悄悄拉了吳嬸娘,朝著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問:「來的這是什麼大人物?」
吳嬸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麵館好像也沒見過這人,於是笑笑說:「……大概是幫廚罷。」
眾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雋秀,雖面若含霜顯得高冷了些,卻真真是玉質金相,再看旁邊那個個頭稍矮的,則更親和些,也是俊朗郎一個少年。若是連兩個幫廚都是這般風度,那他們這家子請來的大廚得是個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裡春風得意樓的大掌廚!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傳,吳嬸娘家男人能發財是因為請到了真財神爺鎮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對此事深信不疑,紛紛鼓起鬥志,打算拋梁時要搶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財氣。
此時樑上的匠人晃了晃懷裡的簸籮,簸籮裡頭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饅頭之類的,便是即將傾拋的喜果了,都是象徵吉祥如意的東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拋來,笑容滿面地喊著吉祥話:「來咯!先拋一個金銀滿箱!」
見旁邊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搶,余錦年也伸出手來,可沒等果子掉他手裡,就被別人給攔截了。
只聽頭上又喊:「再拋一個白米滿倉!」
隨著一聲鬨笑吵鬧聲過後,余錦年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點就搶到了!
那上頭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錦年了,他個子瘦小,被其他村夫農婦們擠得東搖西晃的,遂遙遙笑道:「小哥兒,別心急,還有呢!看著啊……這回拋一個財源滾滾八方進寶!」
余錦年本來對爭搶喜果的事沒什麼太大興趣的,但是連搶了兩回都沒搶到東西,這就像是娃娃機里投了幣,而娃娃卻被擋板卡住了出不來,是一樣的感覺。他自己憋悶著,卻不知惹得鄉親們如此瘋狂爭搶喜果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鴻低頭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見他好像跟什麼賭氣似的微微捏著手指,這幾日他見慣了少年的笑臉,此刻看到少年生氣的模樣竟也覺得挺有趣的。
這回余錦年還沒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揚起了袖子。只見季鴻輕輕踮了下腳,就從半空中撈到了什麼,他還沒展開手掌,余錦年立刻眉開眼笑地撲上來,直問他搶到了什麼。
季鴻被撲得向後一踉蹌,甚是無奈地把手裡東西伸出來——是一對染了紅點的喜花生。
吳嬸娘探頭看了看:「花生好啊,長命富貴!」
突然,不知從哪裡蹦出來兩個七八歲的皮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大笑大鬧著一把從男人手裡搶走了剛得來的戰利品,搶就搶罷,還回過頭來朝他倆扮鬼臉,好不囂張!余錦年當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個,拎著小子的后衣領,臉上笑容都沒散去,問道:「還跑不跑了,還搶不搶別人東西了,嗯?」
熊孩子兩腳撲騰著,抬起眼想求助,卻正對上季鴻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凍成冰柱的視線,頓時嗷嗷求饒:「不敢了不敢了!還給你嘛!」說著便掙脫開,將東西往余錦年手裡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顆已經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錦年剝開另一顆,抬手往季鴻嘴裡一塞:「給你,長命富貴呢!」說著嘴裡嘟囔道,「本來咱倆一人一個的。」他也並不是真的信吃了這顆花生就真的能長命百歲,只是有點不高興被熊孩子搶了東西這件事而已。
季鴻錯愕地含著一顆花生,跟著余錦年後頭走進了廚間所在的西屋。
灶裡頭已經燃上了火,旁邊木盆里擺著清理好的整雞與豬肉,余錦年蹲下來將雞與肉提起來查看了一番,確認都是新宰殺的鮮物。剛才在院中他觀察了一下,角落裡有大概三四張疊起來的木桌,想應是晚上待匠用的,這每張桌上總得菜品齊整,有葷有素才行。
余錦年心中正盤算著要做些什麼菜色,就見季鴻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沒管,兀自拿刀來將雞去除內臟,打算與他們做個一雞三吃。
這些雞都是自家散養的土雞,肥嫩卻不肥膩,肉質看來還不錯。而所謂三吃,便是一隻雞做出三種吃法,至於是哪三種卻沒有固定的路數,則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為外頭的都是些做慣了粗活的匠人,對食物的要求不比縣城中人細緻,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飽漲感,余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斬一半紅燒,而剩下雞頭雞爪及大骨架則繼續燉湯。
他先燒上水,水裡投入幾大段蔥姜以去除雞腥味,少量黃酒八角以提鮮,煮雞最關鍵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熱而不沸,這是為了使雞肉鮮嫩有彈性,他這邊剛將整雞沒入水中,季鴻便回來了,問他去做什麼了也不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余錦年沒問出來,便鬱悶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則打了盆沁涼的井水,繼續做雞。
白斬雞在南方菜系中屬於浸雞類,須得將雞在熱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雞來在冷水中冷卻,最後再入熱水中燜煮。以前余錦年總是嫌棄煮白斬雞麻煩,但此刻他是為了生計而辛勞,反而覺得心裡充實,更是願意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