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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月落烏啼(七)

  第一百四十三章月落烏啼(七)

  香灰落無聲,汗滴桌上紙。


  燃了半截的香柱,稍有夜風吹過,灰白色的香灰,便輕飄飄折斷,跌成一攤淺灰,散在那方宣紙。月餅握著毛筆,滿頭大汗順著瘦削的兩頰,聚在下巴,顫巍巍滴落,濺入香灰,好像一朵朵寒峭的梅花。


  「年輕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自信,」孔亮悠然自得捋著鬍鬚,「最大的缺點也是自信啊。」


  我急得恨不得把月餅手裡的筆奪過來,把「茴」字的四種寫法,用「篆、草、行、楷」四種字體,一氣呵成,省得受孔亮這鳥氣。而如今,只能由著月餅眼巴巴瞅我,很有種「回到當年,大學考試,等著我扔個紙條」的既視感。


  我綳著臉硬憋住笑,免得破壞了緊張急迫的氣氛,顯得不符合現場氣氛很違和。可是,不知為什麼,月餅這都生死存亡的關頭了,我卻覺得無比歡樂。


  這叫什麼事兒?!


  話雖如此,總不能真讓月餅露怯吧?我不動聲色,左手探進褲兜,把手機調成靜音,按照記憶位置點開屏幕的百度,正要輸入「茴」,孔亮忽然瞪眼,嚇得我一哆嗦,連忙把手抽出來。


  「南曉樓,作弊,可不行啊。」


  得!想通過手機傳答案都不行。監考老師都沒這麼目光如炬!


  這該怎麼辦?摩斯密碼?月餅剛才託大,把我們通過密碼傳遞消息的事兒說了,再用肯定會引起孔亮注意。而且,摩斯密碼也沒法表達這種生僻字。


  「茴」字的四種寫法,典故出自於魯迅先生的《孔乙己》。發表於1919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是 「五四青年運動」前夕,繼《狂人日記》又一篇白話小說,在近代文學作品中極具代表性。


  原文為——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


  初讀此文,我以為是孔乙己故意賣弄,及至查了諸多字典,才知道這老先生肚子里確實有幾兩墨水。除了常用的「回」,還有「囘、囬、廻」三種寫法,只需加個草字頭,就是答案。


  問題看似簡單,且不說月餅不會,大多數人,壓根兒寫不出來。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動,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兩個人偏巧都姓「孔」。而且孔亮的相貌、裝扮、談吐,又與孔乙己極其相似。月餅做要做的事,也是孔乙己詢問夥計的問題……


  一次偶然,或許是巧合。諸多偶然集中在短時間內發生,必然是刻意安排。難道,孔亮有什麼不能言喻的秘密,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暗示我們?

  「月無華……」孔亮看似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鬍鬚顫動微微一笑,「香,快盡了。」


  我收起思緒看著香柱,不知不覺,燒得僅剩小手指長短,算算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鐘。月餅懸腕握筆不動如山,不知道的還以為醞釀情緒,準備一副潑墨揮毫的書法大作。


  哪曾想到會是這般光景?


  我注意到月餅的眉心,隱隱泛出暗青色陰影,順著額頭的毛細血管蔓延至臉頰,像是糊了一片蜘蛛網。一道肉眼依稀可見的淡淡白氣,從靈台冉冉冒出,原本銳利的眼神,逐漸變得模糊渙散。


  我心說壞了!

  雖說不太明白「活祭交命」發作時是什麼狀況,照這麼看,大概類似於某種「取氣」的巫毒詛咒。人體內蘊「三氣」,分別為「血氣」、「骨氣」、「體氣」,也就是俗稱的「三魂」。古城圖書館有本西漢異事的古籍,記載了「漢武帝巫蠱之禍」,曾提到過——「血氣失而人無智,骨氣失則人無神,體氣失然人無力。三氣皆失,走肉行屍。」


  月餅的情形,應該是血氣開始散亂流溢,神智漸漸不清。香燭燃盡,沒有完成,後果不堪設想。


  我收回心神,深深吸口氣,摒除雜念,想得腦子生疼:「怎樣才能不被孔亮發現,向月餅傳遞答案呢?」


  手機用不上,摩斯密碼無法傳達生僻字,唇語也躲不過孔亮的監考(很奇怪,當時我第一反應就是「監考」。而不是監視、監督……),那該怎麼辦呢?


  就這麼短短几秒鐘,月餅像是被電流擊中,握筆的手腕抖得厲害,墨汁斑斑點點灑在宣紙,臉色忽白忽紅,嘴唇緊緊抿著,胸口急速起伏,顯然在竭力阻止「氣」的流失。


  「孔先生,請教您一件事情。」我實在想不出辦法,起身抱拳施禮,烏篷船微微晃動,水波盪起的漣漪由船舷兩側暈開,逐漸遠去,「還望不吝賜教。」


  「你想問,月無華完成不了,會變成什麼樣子,對么?」孔亮望著懸挂於漆黑天幕的初月,臉色如月光般陰冷,再無起初的笑容,「性命無憂,大抵是散了三氣,徒具空殼罷了。」


  「我會問得這麼愚蠢么?」我指著橫跨兩岸的楓橋,舔了舔乾涸的嘴唇,「有這樣一句話,『你在橋上看風景,我在橋下看著你』。當你順著階梯走上橋,有沒有想過,自己也在別人的視線範圍呢?橋既已建之,又怎會是一個人獨賞的風景?」


  「你的意思是?」孔亮微微一怔,低頭沉思,「如果月無華有危險,你也不會放過我?」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我摸出軍刀,指尖摩挲刀刃,「沙沙」作響,「真想和您交個朋友,聊個三年五載,必然能領悟很多人生道理。可惜,香柱燒盡,也就是你趕往六道輪迴的時候了。」


  「南曉樓,你從未殺過人吧?殺人,是很難的。」孔亮微微挺起佝僂的脊樑,沒有絲毫緊張,「何況,你也中了『活祭交命』。我死了,你能活么?」


  「有些事,總是要做的,和生死無關。」我的心臟「砰砰」跳動,撞得肋骨生疼,「一柱香時間,足夠我割開你的喉嚨,讓你死在我前面。」


  「嚇唬我沒有用。」孔亮摸著脖子「哈哈」大笑,「規則就是規則。既然你們自信接受,就要去認真遵守。破壞規則,只會自取其禍。」


  「孔先生,『茴』字有四種寫法。」毛筆終於落在宣紙,月餅揚揚眉毛,手腕微抖,板板正正寫了四個大字,「您看,對么?」


  「吧嗒」,香柱燃盡。最後一丁點兒殘缺光芒,忽明忽暗於香爐灰,掙扎了幾秒鐘,終於熄滅。


  「哦?」孔亮盯著宣紙上的四個「茴」字,掩不住雙眉緊鎖的訝異,抬頭疑惑地注視月餅,「居然?」


  「驚不驚險?刺不刺激?意不意外?」月餅摸摸鼻子,伸了個懶腰,呼出一口白氣,嘴角揚起一絲很好看的微笑,「您看哪部電影里,主角在最後一秒之前,能解決生死難題?這才有戲劇效果。」


  雖然是夏夜,我依然能感到那團氣霧的冰冷,可想而知月餅在短短一炷香時間裡,身體和精神經歷了怎樣一種煎熬。更讓我佩服的是,月餅在這種時候,依然能保持思路清醒,聽懂了我的暗示。


  「月餅,你鼻子沾的墨汁,倒是很有喜劇效果。」我那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胸膛,「先把手上的墨汁擦乾淨再嘚瑟行不?」


  「南少俠,我做的事,完成了。」月餅摸出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意味深長地沖我點點頭,「接下來,看你的,你可別拖我後腿。」


  「你是豬么?還分前後腿?你瞅瞅你寫的字,還能再難看寫么?」


  「你管我?寫對了就行!」


  孔亮一副「明知道我們在作弊,卻又沒有證據」的憤懣表情,像極了上大學時,那幾位戴著厚厚眼鏡,巡視考場的老教授。


  嘿嘿,孔亮啊孔亮,有句老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和月餅經歷的大小考試,可不比這些年九死一生的探險旅程少啊!絕對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想抓住我們作弊,您還差點兒火候。


  饒是如此,我的手心滿是冷汗,暗自慶幸——如果沒有當年考試時,天衣無縫的考場默契,月餅又怎麼會聽懂暗示呢?


  「南曉樓,接下來,該你做的事了。」孔亮掀起蓋著船尾的草席,指著長長短短几件東西,「從河裡釣一條魚。」


  我瞅著齊全的漁具,心說這事兒太簡單了吧!由於一場在飛機發生意外,我和月餅在南印度洋不知名的荒島生活了一年(詳情見「異域密碼」系列)。別說天黑釣魚,就讓我跳進河裡捕幾條魚,也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釣一條金色鯉魚。」孔亮很貼心地在船尾放了一把小板凳,「只准釣三次。」


  「啥?!」我剛拿起釣竿,頓時出離憤怒,恨不得把魚鉤插進孔亮嘴唇,用魚線把這廝掛在岸邊樹上,「這不是扯淡么?這麼大一條江,到哪兒釣鯉魚?還是金色的?萬一沒有呢?」


  「肯定有。」孔亮翻翻眼皮沒搭理我,指著船舷划的一條刻痕,「昨天,我剛放進江里的。喏,就這兒。」


  「你當我傻么?這不是『刻舟求劍』么?魚是活的,早就不知道游哪兒去了!還能在這兒張著嘴等我釣?」


  孔亮點燃香柱,滿臉核桃皮般的皺紋堆出一絲戲謔:「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你……」我忍了忍沒好意思罵出口,瞅著黑漆麻烏的河面,真想把孔亮這顆腦袋狠狠塞進水裡,灌他幾口水才解心頭之恨!

  魚樂不樂,我不知道。


  反正,我很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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