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無眠的師心鸞起了個大早,她精神不太好,臉上顯而易見的疲憊,還有黑眼圈兒。
讓紫霜給她微施粉黛,稍稍遮掩,然後就帶著兩個丫鬟去了浣月居。
北靖王妃也起來了,正準備用早膳,看見她來了,只當她是挂念女兒,笑著讓她坐下一起用早膳。
「嬌嬌還沒起,我見她睡得香,沒忍心叫醒她。」
「這個時辰了還沒醒,定是昨晚又鬧了,母妃沒睡好吧?」
師心鸞天天照顧女兒,哪能不知道嬌嬌的脾氣?半夜醒來就的哭著要抱抱,還得陪著她一起玩兒。嬌嬌喜歡玩兒珠子,師心鸞又怕她不小心給吞入肚子,必得時時刻刻眼睛都不眨的盯著。沒辦法,不給玩兒嬌嬌就哭。
哭了兩次,師心鸞就心軟了。
說到底,嬌嬌的壞脾氣,都是她寵出來的。
她眼神微微歉疚,北靖王妃卻不以為意。
「小孩子嘛,會哭會鬧才正常。子瑜小時候,比嬌嬌還會鬧騰呢。一歲多點就去後花園里爬假山,險些摔下來。」
師心鸞跟著笑。
嬌嬌估計長大了也頑皮。
北靖王妃又看向她,「臉色怎麼這麼差?昨晚沒睡么?」
師心鸞原本在喝粥,聞言放下湯匙,斂了神色,道:「母妃,有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告訴您。」
北靖王妃目光一閃,平靜的屏退左右。
屋子裡只剩下了婆媳兩人。
師心鸞沉默著,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北靖王妃也不催她,神情里沒有半分不耐。
半晌,師心鸞輕輕道:「我母親,是朝氏遺孤。」
北靖王妃微微一震。
錯愕,驚異,疑惑,深思,而後漸漸轉為平靜。這一切的情緒,不過只在須臾之間。
然後她道:「子瑜知道嗎?」
師心鸞知道自己這個婆婆素來鎮定沉穩,她嫁過來一年多,除了生產那日,幾乎沒有看見她任何的過激情緒。這份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的氣度,她自己也做不到。
「我也是昨天才從父親口中得知。」師心鸞搖頭,「畢竟事關重大,我也不好信中告知。」
北靖王妃點點頭。
「當年一樁叛國案,朝氏滿門被誅,百年世家,就此傾覆,多少人鳴冤不平,卻抵不過皇權如刀。卻不想,時隔二十餘年,尚有朝氏血脈存活於世,上天總算仁慈了一次。」
沒有嫌棄沒有驚懼沒有憤怒沒有排斥,她轉過頭來,眼神欣慰而心疼。
「孩子,苦了你了。」
雖說早已猜到北靖王妃不會因此對自己有什麼芥蒂,但師心鸞還是不由得為她的寬容仁慈而心神震動。
垂下眼,師心鸞道:「當初的叛國之案,世子曾與我說起過,他相信朝氏滿門忠烈。那時我不知曉自己與朝氏有這等淵源,也不曾見到過那場血色屠戮。但他相信國師的為人,我相信他。而且從父親的言語中,我也深信,朝氏並未通敵叛國。」
「二十一年前,我還沒出生。但我身體里既流著朝氏的血,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個局外人。他一直想要為朝氏洗雪平冤,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不慎,或許就會帶來殺頭之禍。從前我心無旁騖,他想做什麼我都支持。如今得知自己和朝氏的淵源…」
她抿了抿唇,抬頭看著北靖王妃的眼睛,「母妃,您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北靖王妃目光平靜,「你不想讓子瑜知道你的身份。」
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師心鸞輕輕點頭。
「他原本做的事乃是大義,可一旦知曉我的身份,就不再純粹了,而是以公謀私。」
北靖王妃沉默。
「母妃。」師心鸞繼續道:「我告訴您這些,是因為已經有人在調查我,以前我不知其間緣由,才會防不勝防,處處被動。我不希望,因我一人,而連累整個王府…」
「魯王?」
北靖王妃突然出聲,語氣聽不出來情緒。
師心鸞默認。
北靖王妃輕嘆一聲,眼神有些飄遠。
「長信是個苦命的孩子,難免敏感多疑,心思重。小時候還保留著幾分純善,畢竟年少。但腿傷不愈以至不良於行,實在對他的打擊太大,再加上榮秋的死,讓他失去了對這人世間最後的溫暖,所以才變成如今這般陰暗的性子。」
她神情幾多感慨,悲憫,憐惜,悵然,無奈。
「他雖城府深沉,卻不是嗜血殘暴之人。他記仇,也記恩。當初我曾救過他,所以即便他和子瑜幼時多有齟齬,也不至於不死不休的地步,更不會遷怒於你。當年那樁潑天冤案,我只以為是皇上忌憚,蕭家籌謀。可如今他既這般調查於你,看來也是當年局中人。」
苦澀染上眉梢,北靖王妃語氣多了些蕭索的味道。
「那時他才只有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子…哪怕生於天家,必尋常的孩子早熟的皇子公主們,在七歲的年紀,也還未褪去童真。子瑜懷遠他們幾個,甚至只知道整天貪玩捉弄先生爭強好勝。他卻已能揣測帝王心,並過早的雙手染血…到底是身世坎坷讓他幼小的心靈陰暗蒙塵,還是因為生在天家,生來涼薄?」
師心鸞不語。
對於北靖王妃而言,當年那個在行宮裡生生目睹親生母親被人用梳洗之刑折磨而死的兩歲孩子是可憐的,而那個讓他不幸的人,是她的親妹妹。所以,她對那個孩子伸出了援助之手,心疼憐惜並且心生愧疚。
然而命運的齒輪和人性的多變永遠不可預測。
血火般的經歷讓那個不到兩歲的孩子過早懂得了恨,過早的成熟,也因此扭曲了心性。
或許那些年了,這個善良的女子試圖彌補感化他,但那樣的疼痛和仇恨早已深入骨髓。
從此,便麻木了心腸。
到得今日這般地步,北靖王妃心中…不好受吧。
她沒有試圖安慰,這個時候任何的寬慰之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罷了。」
北靖王妃霧蒙蒙的眼神漸漸清明,她已恢復冷靜,「心鸞,你的苦心我明白。但有些事既存在,就不可能永遠不為人所知。你身上流著朝氏的血,總有一天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無論誰想要翻案,必是敬重國師亦或者受其恩惠之人,總會有私心牽扯。悠悠眾口,史筆如刀,都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既如此,何不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