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浩浩蕩蕩的大軍,出京了。
楚央久久站在城牆,看著浩浩大軍,直至徹底消失蹤跡。他心知肚明,這場戰爭歷時多久,於蕭平的態度息息相關。
無論當日蕭家私造龍袍一事是否被陷害,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這謀反之罪,蕭家是撇不清了。
他目光緩緩掃過連綿不絕的屋檐摟宇,京城的繁華,因這一場大戰,被風雪吹得越發蕭索。
而那偏安一隅的廣陵宮,如今不知是何光景。
廣陵宮。
風雪初停,庭前積雪卻還未化,長廊下一品紅開得熱鬧,片片成血,不曾為寒冬折半分明艷。可見平日里被打理得很好。
宮越披著灰色大氅,站在長廊階梯之上,看著滿園紅如血的一品紅,目光里有一種塵埃落定無可挽回的悲涼。
身後站著身姿頎長面容清雋的男子,目光也掃過廊前風光,輕輕道:「殿下是否不喜歡這一品紅?否則為何連連嘆氣?」
宮越笑一笑。
「你曾來過京城,可有何感觸?」
男子默了默,道:「那都是數年前的事了。當時一腔熱血,只為功名。所見所聞,皆是京城繁華錦繡。卻不見,這繁榮背後,刀光劍影,暗潮洶湧,血流成河…」他看著如火如血的一品紅,語氣里也多了些寂寥和悵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血流得太多了,所以京城各大府邸園子里種的花才開得這樣紅。」
宮越回身看著他,看得男子垂下眼眸。
「在下失言…」
「你可是在怪我?」
宮越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男子微怔,而後搖頭。
「殿下救命之恩,謹軒沒齒難忘。」
「我不是說這個。」
宮越語氣依舊平靜,目光溫和而包容,「我說的是,當初你表妹…」
他說到此一頓,眼裡一剎掠過千山萬水,最終悠悠沉寂,徒留悵然若失。
素衣男子抬頭望見他目光,忍不住道:「殿下是否早就知曉表妹的身份,所以才…」
餘下的話,在宮越清寂背影中慢慢咽了下去,化為一絲澀然。
冷冷的風聲拂過耳際,宮墨的眼神如重巒山霧,影影綽綽,不得真章。
「該來得躲不了,有些事,掩藏得再久,終有痕迹,等待某一日揭露。正如當年如日中天卻不甘落後於朝氏風光的蕭家,做下了那樣的事…我苦心孤詣,以為能已一己之身化解兩族仇怨,終究只是痴人說夢。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蕭家今日的結局,何嘗不是自食其果?罷了,我已盡人事,其他的,便只能聽天命了。」
宮越語氣悠悠無限悵惘,終究化為一抹無奈的寂然。
「殿下這般宅心仁厚,胸有丘壑,實不該困頓在此,任由小人猖獗,擺弄陰詭權謀之術,挑撥戰火,生靈塗炭。」
『小人』所指何人,兩人心知肚明。
宮越並未因他的言語放肆而不愉,他目光淡淡自有睿智,「戰火非一人之功,乃任性本貪。就算沒有他推波助瀾,這一戰同樣無可避免。京城形勢複雜,父皇心思莫測,總要有人來打破。子瑜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而我,必須暫時退出亂局,將此事壓下,才能保證他不受干擾。皇兄…」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遙遠而嘆息。
「如果他能摒棄個人私仇,我自也讓得心甘情願。如果不能…那時候,子瑜總能鉗制他。可一旦揭露舊事,子瑜就再沒有任何機會。他唯有一條路可走,而那條路,太殘忍…」
清雋男子沉默下去。
宮越回首看他,眼神歉疚。
「只是委屈了你,要與我一同幽閉在此,不見天日。」
男子深深的鞠躬,「當日若非殿下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早已喪命,如今能偷生在此,已是萬幸,何來的委屈?殿下千金之軀,卻因我等不相干之人屈尊幽禁在此,才是天大的委屈。」
宮越仍自微笑。
「當年我年幼,人微言輕,未能勸阻父皇。如今,也只能盡我所能,保恩師一息血脈長存。只是欺瞞了父皇,我心有愧疚,幽閉在此,也算圖個心安吧。」
男子不再說話。
「不過…」
宮越目光越過層疊屋檐,似已穿透那高高宮牆,看見那般浮光華麗背後的陰暗骯髒。
「有些事,總該給子瑜提個醒。」
「想必挽妃娘娘自有安排。」男子輕輕道:「殿下當初沒有揭發她,不也正因如此么?」
宮越笑看著他。
「我早說過,你有才,卻不懂官場玄機,不懂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歷此大劫,倒是心智開闊了許多,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日後但有重見天日之期,六部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彼時兩人身陷囹圄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未來渺茫命不由己。但歷史的河流,政局的更替,終究會留下兩人的足跡。今日看似談笑的戲言,卻在經年以後,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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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夷來勢兇猛,卻因不熟悉天祁地形,又水土不服,很是吃虧。北靖王是沙場老將,首戰便在慶州將百夷軍逼退,並且一箭射傷對方主將田為光,我方士氣大振。消息傳回京城,宣武帝龍顏大悅,對北靖王連連讚賞。籠罩在京都上方的那層烏雲,也隨之消散了些。
三月開春,氣候轉暖,花紅柳綠,京城漸漸又恢復了昔日的繁榮。不過一場短暫的勝利,便讓這些居於廟堂之高不懂戰場血腥的氏族門閥們打消了來自蕭家和百夷帶來的威脅,開始肆無忌憚的享樂。
青樓楚館里燈火徹夜未歇,歌舞徹夜不停,迎來送往好不熱鬧。好似將士們的鐵血拚殺,與他們並無關聯。
同時,朝堂上的爭鬥越發激烈。
恭王新接手了禮部,他年輕,又沒什麼經驗,難免有些吃力。閑暇時,倒是常常與楚央大倒苦水。
師心鸞已經懷孕七個月,肚子越發大了起來,行動越發不便。楚央除了每日例行上朝,所有時間都用來陪她。自然沒耐心聽恭王嘮叨,便讓他沒事可以去武安侯府走走。師遠臻早在年初大朝會的時候便已上奏辭官,且已得到宣武帝恩准,封師遠清嫡長子師奇為世子。但師奇還未成年,故而不能承爵。師遠臻只好頂著爵位,在家清閑度日。他曾在禮部任職,對禮部的事物相當熟稔。恭王因政務來向他討教,自是合情合理。
慶州一戰後,兩軍休戰整頓一月,三月中旬,再次交戰。這一次,百夷田為光兵分三路。東路取水路,直攻淮城。西路攻中州,再往南便是邑郡。中路,和北靖王正面對抗。
北靖王知曉田為光休戰整頓是在等援軍,他自不落其後,邑郡有阮家作為後盾,無需畏懼。淮城多年不曾有戰事,需得增派兵馬。
兩國軍隊,分三路作戰。
中路北靖王親自帶兵,又在本國地盤,熟悉地形,自是不會讓對方佔了先機。這一戰非但大勝,且北靖王乘勝追擊,將田為光逼得退出了慶州。中路大勝,然而東路之戰就不那麼理想了。
淮城乃天祁西境,已多年沒有戰爭,縱有十萬護城軍,卻因懈怠多年而戰鬥力下降。若非有北靖王派兵援助,只怕當即就要被攻破。即便如此,淮城也損傷慘重。北靖王這邊連連大捷,麾下將士意氣風發,血液沸騰,恨不能乘勝追擊,將百夷蠻賊趕出天祁領域。
但淮城那邊傳來的消息,讓北靖王止住了繼續進攻的步伐。
他目光緊緊盯著軍事地圖,聽著將士們鬥志昂揚的討論,眉心微蹙。他抬了抬手,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齊齊看向他。
北靖王目光淡淡掃過眾人,有人目露不忿,有人面色不解,卻沒有質疑。
「你們說的,本王都懂。我們與田為光兩戰皆勝,要驅逐他不難。但你們可有想過,他明知不敵卻不退,是為何?」
眾人面面相覷,不做聲。
北靖王目光深深,指向地圖,北疆。
「蕭平引百夷軍入關,卻冷眼旁觀,一直未有動作。表面上看來,田為光中路的十萬大軍的確不算什麼。我們乘勝追擊,將他們擊退並不難。但要將他們驅逐出境,必經過北疆。那裡,還有蕭平的二十萬大軍在等著。若倒是蕭平和田為光聯手,爾等又該如何?北疆地域複雜,氣候多變,再加上兵多將廣。兩軍交戰,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們誰對北疆地域了解勝過蕭家?你們誰曾深入北疆知曉蕭平的用兵之道?十萬對抗三十萬,你們誰有信心必勝?」
帳內一片沉默。
那幾乎是必敗之戰。
蕭家軍驍勇善戰,且常年和百夷作戰,彼此十分了解。若真聯軍,必定配合無間。而他們這十萬軍,固然都是精兵良將,卻終究對北疆不熟悉。天時地利人和,五一可占。
「如此說來,難道我們就只能呆在慶州,駐足不前?」
有人發問。
北靖王面容冷峻,「不。」
他目光深黑沉涼,穿透帳幕,盯著某個方向。
「百夷大舉出兵,王朝內地必定防守不足。蕭平至今未有動作,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時機,直接攻打百夷。那樣一來,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和兵力,將田為光的十萬大軍一舉殲滅。」
眾人聽到這裡,已是目光灼灼。
「但是…」北靖王再次轉身看向身後的地圖,「怎樣才能讓蕭平轉移視線,去攻打百夷中樞內地,需得仔細部署。現在,我們要集結兵力,不能讓對方搶佔了淮城。東線一旦失守,中西兩路必受牽制。」
他讓眾將軍圍過來,對著地圖仔細觀察討論,大軍原地休息,未曾再戰。
前方戰事瞬息萬變,京城自也收到了消息。
北疆蕭家始終是個毒瘤,蕭平一日態度不明,北靖王就有所顧慮。師心鸞想著年前收到安綉瑩的來信,說她的病已經根治,並且已有一月身孕。卻不想,年後邊境便起了戰爭,且蔓延到了淮城。
「以你對蕭平的了解,他會怎麼做?」
此時此刻,該關心的,是整個大局。北靖王不會讓百夷攻破淮城,從而影響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不好說。」
楚央低頭看著地圖,「他既已引百夷入關,便已是叛軍。至於他會如何取捨,現在下任何結論都言之過早。他為人謹慎,不會輕易出戰。如今的態度,倒像是在等待時機。等父王將田為光重創,等待百夷再增派援軍。到時候,他無論怎麼選擇,都坐收漁翁之利。」
師心鸞皺眉。
「但…」楚央緩緩抬頭,目光明明滅滅,起伏不定,「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叛國。所以,他更有可能的是,先攻佔百夷。然後,再舉兵攻打天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