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楚央不喜歡宮墨,打小就不喜歡。
他忘不了宮墨回宮那年給皇后獻上壽桃燈籠之時,燈光所過之處,滿堂喝彩,唯有那立在階下的五歲孩子彎腰恭敬的姿態穩如山嶽,一道細微的光芒照過來,他在那張稚嫩的臉龐上看見了笑意背後的涼薄和陰暗。
那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該有的表情。
皇宮上下都知道宮墨是皇上心頭的刺,後宮妃嬪誰都不願收養他,還是榮秋說服了太后將他養在膝下。
要說這宮裡還有誰能庇護他使他躲過皇后的魔掌,那這個人,也唯有太后了。
太后將宮墨養在自己身邊固然有她的思量,但宮闈森森,最不乏冷箭刀光陰謀詭譎。宮墨能得太后庇護,也有自己的本事。
比如,榮秋!
榮秋長宮墨兩歲,也是出身名門,又自幼喪母,生長在這樣的環境,又豈是天真幼稚之輩?
就算她年幼不知宮墨的存在對整個宮廷來說意味著什麼,身邊的人必然會提醒。卻初入宮挺就敢直面聖聽,這絕對不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亦或者恃寵而驕。
一個五歲,一個七歲,都是孩子,又從來沒見過面,即便是有相同境遇,也不至於初次見面就甘為對方冒大不韙。就算榮秋同情心泛濫,最起碼也得在宮裡站穩腳跟再替宮墨求情。
所以楚央堅信,這其中必然有宮墨的手段。
宮越素來是不喜歡聽他說宮墨的壞話,幾次之後他也懶得提,卻不代表他就能放鬆了戒備。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沒錯。
宮墨這個人城府手段都相當厲害。
縱觀皇室子弟,除了刻意隱匿鋒芒的宮越,沒一個能與之抗衡。
太后培養出這麼一顆棋子,只怕到最後被棋子反噬,得不償失。
楚央立在九十九步階梯之下,舉目四望。殿宇樓閣,巍峨龐大,森森宮闈。看得見的是權利和富貴,看不見的卻是刀光劍影陰謀詭計。想要立在權欲巔峰,就得踏著血路,一步步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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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靖王世子夫婦在城外遭遇刺客一事轉眼就穿得京城人盡皆知,沸沸揚揚。
朝臣心有戚戚,百姓看熱鬧的同時也難免有些人人自危。這天子腳下都能出這等事,誰知道哪天那些個宵小賊子就膽大包天的直接殺人越貨了?
北靖王親自攬了拆事兒,帶著京兆尹和禁軍出城查探,城門也被嚴禁,所有外來人口嚴格徹查,城外幾個鄰縣更是重點搜查對象。
一時間上至官僚下至平民,都被這動靜鬧得惶惶不可終日。
後宮…沒有動靜。
蕭家…很能沉得住氣。
大皇子魯王在剛搬進的府邸後花園的荷塘里垂釣,漠不關心。
五皇子秦王很有興緻的陪王妃作畫,知道此事後嘴角微微一揚。
「鎮國公府這塊門匾,總算要動一動了。」
秦王妃穿一身湖藍色掐金色柳絮碎花長裙,挽袖提筆作畫的姿勢露出一截手腕白如凝脂。
最後一筆落下,她回眸一笑,頭上一支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光色瑩潤,襯著唇邊笑容越發嬌美明艷。
「聽說世子妃受了傷。上次在齊王府,虧得世子妃和七妹作證,我才不至於擔上陷害齊王妃的罪名。如今她有恙在身,臣妾理該攜禮探訪。」
秦王最喜她的聰慧。
她此言正和秦王心意,既可打探消息也不落把柄。最重要提起當日在齊王府那件事,秦王便想起她為自己大業的忍辱負重,心中湧起愧疚。
握著她的手,憐惜道:「芷璇,難為你了。」
秦王妃眼神暗了暗,臉上笑容卻未變。
「這是臣妾應該做的。」
她越是這般強顏歡笑大度不拘小節,秦王便越是憐愛於她,摟著她的肩道:「他日若我功成名就,必與你同享這盛世江山。」
秦王妃順勢靠在他懷裡,嘴角勾起溫婉的笑。
「王爺,我想將這幅牡丹圖送與世子妃,您意下如何?」
秦王看一眼她方才作好的牡丹圖,眸光一轉已明白她的意思,嘴角上揚。
「芷璇思慮周到,如此甚好。」
夫妻倆相視一笑,笑容背後卻都是心照不宣的算計。
……
禁軍和京兆尹動靜鬧得大,師心鸞受傷一事自然瞞不住,世家貴女們幸災樂禍的同時找回了昔日與師心鸞的『交情』,紛紛帶著禮物前來探望。北靖王妃哪能不知這些女子的心思?如今兒子和兒媳婦正是發展感情的階段,她怎能讓這些別有居心的女人來給兒媳添堵?
北靖王妃雖然性子溫柔,卻不代表她是任人可欺的人,世家主母的圓滑和精明,她一樣也不少。
只一句『心鸞受驚過度需要靜養』便成功的掐滅了這些貴女們對蘅芙苑風光的嚮往。
但還是有擋不住的人。
秦王妃和賢王妃,梅家少奶奶安綉瑩,武安侯府姑奶奶師挽君和兩個未出嫁的小姐。
兩位王妃是有夫之婦,少了一重顧及。而且也代表皇室對北靖王府的看重,她自不能拒絕。
安綉瑩更是師心鸞的好友。至於武安侯府那幾位,可是師心鸞的家人。自然沒必要阻擋。
好在這些人非一起來的。
安綉瑩最先到,看到師心鸞纏了一圈紗布的臉,嚇了一跳。
「這…怎麼傷了臉?」
她眼中俱是擔憂之色,女子容色何其重要。尤其好友生得如天宮玉姝,哪怕是一丁點痕迹,那也猶如在美玉之上落了一道口子,再美也有了瑕疵。
師心鸞其實並不太將自己臉上的傷當回事,她自己就是大夫,知道這傷口不過只是劃破了皮,看著血淋漓而已,痊癒后只要再擦幾日玉容膏,就可徹底修復如初。
對容貌不會有任何影響,否則她也不會這般的氣定神閑。
只是周圍的人都反應太大。
「沒事,小傷而已,不會落疤。」
她覺得自打今日回來,就不停的在說這句話,像是復讀機一樣,一遍遍重複的解釋。
於是她又懷念那個世界的錄音筆了…
「真的不會留疤嗎?」
安綉瑩還是不放心。
她是過來人,知曉男人喜新厭舊的本性,害怕好友傷了容貌就此失寵。
師心鸞知曉她的擔憂,溫和一笑。
「真的沒事,放心吧。你忘了,我可是學過醫的。」
見她神色不似說謊,安綉瑩才放了心。
「那就好。」然後又嘆息,「怎麼會出現刺客呢?你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師心鸞懶洋洋的靠在榻上,手裡把玩著一枚紫色流蘇,嘴角一勾。
「匹夫無罪,懷璧有罪。縱然我足不出戶,也難免有人心存記恨,我也無可奈何啊。」
安綉瑩皺眉。
她當然知道京城世家名門之中多少閨秀對好友的敵意,從前還好,頂多只是攀比心罷了。這門婚事,可是讓好友得罪了不少人,尤其宮裡那個雲樂公主,是最大的禍患。
出身大家的女子,大部分對政事多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安綉瑩本身也是一個才女,只需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竅。
「是蕭家么?」
師心鸞似笑非笑,不說話。
安綉瑩默了默,輕聲道:「雲樂公主已然被賜婚,皇后應當不會允許她胡鬧,而且她一個養在深宮中的公主,驕縱有餘心機不足,也沒那麼大的勢力。多半還是…」
皇后或者蕭家的主意。
師心鸞看她一眼。
安綉瑩其實很聰明,只不過於情愛之上太過痴迷,又天性良善,所以才會被梅家輕視。只要跳出情愛的牢籠,別說一個劉氏,梅夫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單憑當年她勸說原身莫要聽信師心怡挑唆而做出有辱門風一事便可見一斑。
可惜了…
這麼聰明的妹紙,居然執迷於一個渣男。
思緒剛轉到此,她又不可抑制的想到了自己。
楚央。
這個曾經在原身心裡紮根的男人,如今對這具身體新注入的靈魂越來越迷戀。
師心鸞在出道之前也備受追捧,單是青梅竹馬都有好幾個對她青睞有加百依百順。
她向來也是眼高於頂,誰都看不上。
入了娛樂圈以後,也有自持身價的人對她獻殷勤,更有同行男星對她百般示好。
其中不乏優質者,卻依舊無法讓她動心。
但這短短几個月來,她與楚央所有的交鋒,從最初的厭惡排斥,到因為相似而相鬥,再到如今的…融洽。應該說,比似乎比融洽還多了點別的。
她的心,不再靜如止水。
尤其先前與楚央那一番耳鬢廝磨的糾纏…想到這裡師心鸞就心亂如麻。因為她發現,對於他的親近,自己似乎沒從前那般的抗拒和憤怒。
想著想著她便有些出神。
安綉瑩說了半天見她沒反應,抬頭卻見她在發獃,不由喚道:「心鸞。」
「嗯?」
師心鸞驚醒,「怎麼了?」
安綉瑩皺眉看著她,「你剛才在想什麼?跟丟了魂兒似的。」
師心鸞垂眸。
如今紛繁跌亂的心情讓她有些無措,也的確想要找個人傾訴一番。安綉瑩,倒是最合適的人選。
首先兩人是無話不談的好友,而且安綉瑩也是過來人,有經驗。
「綉瑩,你覺得…楚央對我如何?」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妥。
自打她嫁給楚央,安綉瑩也就見過他兩次,一次大婚,一次便是那次蓉姐兒周歲,楚央去接她。
安綉瑩如何能她們『恩愛』的表象看透兩人的『恩怨』呢?
但安綉瑩短暫的訝異后,便道:「雖然我不知曉你們平日是如何相處的,但那日世子來梅府接你,我看得分明,他眼中有你,心裡也是有你的。」
這一點,師心鸞當然清楚。
安綉瑩嘆息一聲,道:「一個男人是否對一個女人有情,從眼神里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反倒是你,好像對他不如從前那般痴戀了。心鸞,我知道你這幾年過得不如意,少女時代的情懷經不住現實的摧殘…」
她似乎想到了自己,眼神暗了暗,又很快回神。
「心鸞,你現在…不愛他了么?」
原身的心事,除了當年的貼身丫鬟和乳娘,也就只有這個好友最了解了。
師心鸞抿了抿唇。
「我不知道。」
安綉瑩微愕。
師心鸞目光飄移,眉間鮮少的隴上淡淡愁緒和茫然。
她沒對安綉瑩說當年楚央給宮越出餿主意那件事,只是喃喃自語道:「我和他這段婚姻,其實一開始便有些荒唐,他最初對我也存了些許的輕視。但是現在,有些不一樣了。」
安綉瑩安靜的聽著。
師心鸞頓了頓,整理了措辭,才又繼續道:「許是曾絕望過,也或許是曾經從高處跌落,亦或者青州三年的凄楚寂寞顧影自憐…以至於我漸漸淡忘了最初的心如鹿撞,一往情深。」
這話自然是假的。原身受了那麼多苦,然而致死依舊對楚央念念不忘。但如今舊魂已逝,換了她借屍還魂,總要和過去做個了斷。
安綉瑩雖有些吃驚,卻也能理解。
「所以,其實你…並不願意嫁給他?」
「一開始是這樣。」
師心鸞並未瞞她,似真似假道:「或許,是害怕再一次夢碎吧。」
這話安綉瑩相信。
「可你現在又動搖了,是嗎?」
師心鸞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是。」
話到此,安綉瑩心裡也差不多有些明白了。
「心鸞,你是在害怕么?」
害怕?
師心鸞愣了一下。
「為什麼這麼說?」
安綉瑩眸光透亮,自有睿智。
「他那麼驕傲恣意的一個人,若非真的將你放在心坎上,不會對你貼心至此,更不會因為你而屈尊到梅府來給我撐場面。你從前愛而不得,備受凄楚。如今好容易盼得他對你另眼相待,再加上你們又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你卻不肯順其自然,放任自己的情感。只有一個解釋,你在害怕。」
師心鸞眉心微蹙,貝齒咬唇。
「心鸞,你是擔心被他辜負么?」
如果是這樣,安綉瑩倒是能理解。但看她自己現在的處境,便知這情之一字背後的心酸凄涼。
師心鸞搖搖頭。
「不。」
她用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堅定語氣說道:「他不會。」
所有人都以為楚央風流多情,但她知道,他不是花心善變始亂終棄之人,而且北靖王府的家教,也不允許。
安綉瑩訝異於她的篤定,而後笑顏如花。
「既如此,你還有什麼可擔心呢?」
「我…」
師心鸞剛一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自己的奪舍,不適合向任何人傾訴。否則,只會引火燒身。
「我只是害怕…」師心鸞換了種說法,「不能陪他走到最後。」
這話說出來以後,她驀然心口一松。
是的,原來這段時間盤亘在心裡的糾結,源於此。
她如今或許對楚央是有些意亂情迷,但還至於愛上。這一點,她很確信。今天那個神棍的話,讓她不得不重視。
楚央若真是因為她的離去而半生孤苦,那麼即便是出於最基本的人道主義,她心裡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安綉瑩是不知道這一茬的,再聯想到她之前說的話,有了一個猜測。
「你…怕自己辜負他?」
師心鸞再度沉默。
一直在腦海里糾纏的那些亂麻彷彿找到了頭緒,一根根梳理整齊。原來她所有的顧慮和猶豫,都只是因為…害怕辜負他。
安綉瑩從她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微微驚異過後慢慢平復了下來,對她講起了自己這兩年的經歷。
「你是知曉我喪母后在家裡的處境的,儘管嫂嫂不喜歡我,但父兄疼我,所以我並不覺得多苦。十四歲那年,我滿懷喜悅的出嫁,最初和興懷也是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師心鸞一聽到『相敬如賓』這個詞兒就想起曾就此與楚央的爭辯,心裡不知怎的湧出一股子莫名的悸動。
「當時我年紀還小,不適合孕育子嗣,他也寵我,從無任何怨言。那兩年,他真的是對我極好的。直到我懷上蓉姐兒,他很開心,我也很開心。臨盆那日,他忙於政務沒有在我身邊,回來后對我滿懷愧疚,也不曾因我生的是個女兒而不悅,反而輕言細語的安慰我。知道我或許不能再孕以後,起初他依舊對我好,但漸漸的,我發現他變得不愛說話了。」
說到這裡,安綉瑩眼神有些暗淡,卻是淺淺一笑。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是梅家獨子,子嗣大業不可輕視,就算與我再深的情分,也抵不過『無後之罪』。他躲避我,是不忍心對我說那些話罷了。但不說,不代表那些問題就不存在。回京以後,母親找我談了一次,他知道候什麼都沒問。當晚,他便宿在了劉氏房裡。」
師心鸞的目光,冷了冷。
中秋將近,天氣已漸漸轉涼,秋風掠過窗外枝頭,泛黃的枯葉紛紛落地,徒留蕭索餘韻。
「那晚我坐在窗前,從未覺得盛夏的夜晚,比在淮州的冬日還冷。蓉姐兒睡著了,我看著她的臉,看見她肖似她父親的輪廓和眉毛,想起在淮州那三年的幸福甜蜜,只恨那時候,為什麼沒有更用力珍惜。至少,曾經得到過最完美的,不至於日後丟棄的時候,那般不甘心。」
安綉瑩的聲音,彷彿洗滌了盛夏的酷暑,帶著餘韻的熱度,再被秋風掃過,留下的,是滿腹心酸和風過無痕的漠然。
師心鸞靜默一會兒,道:「綉瑩,你後悔過么?」
「不。」
安綉瑩卻搖頭,唇邊含著一抹笑。
「現實的問題,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一樣,區別只在於,更好或者更壞罷了。其本質,都一樣。」
師心鸞無言以對。
「心鸞,我與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安綉瑩輕聲道:「人生苦短,有些東西,或許一開始不去觸碰便不會有心痛。但是,若因此而拒絕靠近,更是莫大的遺憾。」
她嘴角彎起柔婉的笑,「我並不後悔嫁給他,只是有些遺憾,曾經與他相愛的時光,太短暫。他如今身邊有了其他人,便已不再是我心目中那個對我體貼入微的丈夫。只不過,披著一樣的驅殼罷了。我哭過痛過絕望過,但那又怎麼樣呢?我還得繼續過下去。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女兒要照顧。門當戶對的婚姻,從來不需要情愛來支撐。」
這些話,倒是有些看破紅塵后的釋然。
「心鸞,你既相信世子的為人,而你對他也並非已無情誼,為何要退卻呢?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未來是怎樣的,我們誰都無法預料。就如同當年你被皇后賜婚,我問你是否後悔遇見他,你說不悔,是一樣的。深陷情網的人,哪怕知曉那或許是萬丈深淵,也會不顧一切。或許今日他的心境,便與當年的你一樣。焉知你如今因怕自己會辜負他而不敢再向前一步,對此時的他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