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一更)
楚央在門前守著,估摸著自己那老丈人定是要叮囑媳婦三從四德之類,恐是得耽擱些時間。想象一下媳婦一面微笑著應承一邊在心裡腹誹,回頭指不定還得對自己冷嘲熱諷一番。
為滅媳婦怒火保證自己榻上之地,得是好好哄勸一番,不然今日這一遭可就付之東流了。
正想著過幾日清閑了帶她去郊外踏青,思慮方起,便聽得腳步聲傳來。
咦!怎的這麼快?
而且聽起來頗為沉重,似有煩躁之意。
難不成老丈人耳提面命的過了?疾言厲色的教訓了她一通?
世子爺一邊在心中暗道老丈人多管閑事一邊暗自懊惱剛才就該直接跟她一起進去。
如今她鬱結之下必定遷怒自己,怎樣哄勸大約都無濟於事了。
回頭看見她有些陰沉的臉色,那素來明媚幽深的桃花眼似沉澱了光澤,變得越發晦暗不明。
世子爺一見她這模樣就在心裡大呼哀哉,
這得是受了怎樣的氣才能氣成這樣?
心中如此想,腳步卻不敢耽擱,連忙上前迎接。
「阿鸞…」
話音未落,師心鸞便抬起頭來。此時夜色昏暗,明月未升,院中隱約燈光打在她臉上。纖細的眉沒入鬢髮似為一體,捲曲的眼睫打在眼窩處,與挺直的鼻樑輪廓組成晦暗的陰影,全都投入了那深不可見的瞳孔里。
她緊抿紅唇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看得楚央有些膽戰心驚。
未及開口詢問,師心鸞便道:「楚央,我可以相信你么?」
楚央聞言一怔,隨即醍醐灌頂。若是被老丈人訓誡,老丈人老早就親自前來恭迎自己而非只是單單教導她。那她此刻這般生氣,必然是為了旁的事。這武安侯府當中能讓她摸不透的人,唯有她那小姑姑師挽君了。
想通了這一層,他反倒是冷靜下來,徑自牽了師心鸞的手,低聲道:「回去再說。」
師心鸞這次沒掙脫他,也沒罵他無恥色狼之類,而是隨他上了下午送師心雲回來的王府馬車。
月照和日升便由僕從牽著跟著去了北靖王府。
楚央知她心情不好,故而今日難得的沒有在馬車上調戲逗弄於她,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的回了王府。
北靖王自是早就派人在門口等候,待二人回去后立即通報。
楚央心知父王定會對今日之事多番詢問,叮囑了管家兩句,今日出城遊玩半日身心俱疲,待回去沐浴更衣后再去向父王母妃請安,然後便帶著師心鸞回了蘅芙苑。
李家和師家的婚事已然鬧得滿京皆知,北靖王自也是已了解了前因後果,更是知曉兒子帶著兒媳出城策馬,回來的時候又巧遇了大皇子。
北靖王深知兒子與這大皇子之間頗有嫌隙,狹路相逢必有一番口舌之爭。得了管家回稟以後,倒也沒生氣。反而差人去蘅芙苑傳話,讓世子和世子妃早些休息,不必過來請安了。
楚央知道父王大底又會錯了意,卻也懶得再解釋。
夫妻二人回到蘅芙苑,楚央便吩咐傳膳燒熱水。今日策馬出了汗,又餓著肚子,實在不適合談正事。
師心鸞坐在浴桶里,熱水洗去了一天的疲憊,卻驅不散籠罩在心頭上的陰鬱。
一個時辰前的對話彷彿還在耳邊回蕩。
走廊上燈光昏黃朦朧,照見師挽君溫柔眉目,紅唇卻微微抿成了一條線。
「小姑姑。」
師心鸞禮貌性的喚了一聲,心裡卻難免升起幾分警戒。
師挽君淡淡一笑,「心鸞,你的敵意,不該針對我。」
師心鸞神情淡漠。
「小姑姑找我有事么?」
師挽君抿了抿唇,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你對楚央動心了?」
師心鸞一怔,既意外她直呼楚央名諱又意外她的詢問。
「小姑姑何出此言?」她不動聲色,道:「他是我夫君,我即便心悅他,不也理所當然么?」
「即便…」師挽君咀嚼著這兩個字,「也就是說,你對他並無情意。」
師心鸞皺眉,不太喜歡旁人干涉她和楚央之間的事,也不喜歡被人評論或者猜測。
「小姑姑有話不妨直說,不必這般拐彎抹角旁敲側擊。」
被拆穿目的,師挽君面上也不顯尷尬窘態,反倒是少了顧慮的鎮定和平靜。
「與我一起離開京城吧。」
師心鸞又是一怔。
師挽君不待她開口又繼續道:「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永遠都別回來。」
師心鸞面容漸漸染上沉凝之色。
「你是誰?」
師挽君並不意外她有此一問,神色依舊平靜。
「我是你小姑姑。」
師心鸞呵的一聲,「那你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保護你。」
師心鸞下意識要笑,但她看清師挽君的神色,扯出的嘴角慢慢收了弧度,眼底神情變得複雜難言。
「我憑什麼相信你?」
師挽君沉默一瞬,卻是道:「李家突然退婚,與蕭家有關。」
師心鸞面色微微一變。
姑侄倆來到僻靜的角落,師挽君這才與她說明緣由,「蕭家長孫蕭平的妻子梁氏有個遠房的表妹,欲與李家結親。」
原來如此!
師心鸞了悟,「小姑姑的消息真是靈敏。」
越發肯定師挽君不簡單。
師挽君也不在意她的諷刺,「雲樂公主一直對你心懷怨恨,此番梁氏所為,便是她指使。李家畏懼蕭家之勢,又有攀權附貴之心,故而才來退婚。你今日這麼一鬧雖挽回了心雲以及侯府顏面,卻也得罪了蕭家。」
師心鸞嘴角勾起自嘲,「所以小姑姑才冷眼旁觀,坐視不理,對嗎?」
「心鸞。」
師挽君依舊語氣平和,「你這般的鋒芒畢露,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雲樂任性胡鬧卻並不足為懼,皇后卻是個自私陰毒之人。縱然此番是蕭家理虧,但皇后必也已視你為眼中釘。楚央未必能護你周全,為今之計,便是儘早離開…」
師心鸞笑了笑,眼神彎彎神色莫名。
「皇后對我的敵意並非始於今日。我若逃了,武安侯府豈非遭難?」
「那都與你無關。」
師挽君語氣淡漠得近乎冷血。
「心鸞,聽我一次勸,我不會害你。」
師心鸞深深看她一眼,卻是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回王府了。」
「心鸞。」
師挽君一把拉住她的手,眉間終於有了一絲焦急之色。
「你之前不是不想嫁給楚央么?我有萬全之策讓你離開,而且也不會牽連侯府…」
師心鸞腳步一頓,回頭看著她,目中閃現凌厲之色。
「我一直很奇怪,小姑姑對我的關心不假,可為何總是三緘其口語焉不詳?而且小姑姑一個深宅女眷,何來的如此多的耳目?種種可疑行為,讓我實在難以相信小姑姑說的話。」
師挽君對上她眼神,慢慢鬆了手。沉默半晌,她道:「你還記得當初在一本遊記里看見的關於朝氏一族滅門之案么?那張羊皮紙,是我放進去的…」
師心鸞驟然瞳孔一縮。
師挽君一旦決定開口就不再猶豫,「朝氏一族忠心耿耿,頗得民心,從未有過反叛之心,卻遭此橫禍,只因當今聖上狹隘所致。當時許多文武大臣為國師求情,這其中也包括曾受過國師恩德的參政知事喬克言,也就是你的舅舅。所以才遭貶斥,后鬱鬱而終。」
這段歷史師心鸞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時她還未出生。
「你母親在你之前本來還有個孩子,就是因為家族遭變受驚過度,再加上本就體弱,故而才會流產。直到兩年過後,才有的你。」
師心鸞沉默著,眼裡情緒如同這夜般深沉。
「朝氏滅門之時,小姑姑不過四歲,緣何知道得這麼清楚?況且這些,小姑姑為何從前不說?」
師挽君避而不答,只道:「你舅舅深得皇上信任,只因觸及逆鱗而被貶。事後皇上有意召他回京,但他已英年早逝。皇上許是念及君臣情分,故而不再追究喬氏之過。所以,你和你母親才沒有被遷怒。」
「小姑姑現在告訴我這些,是想說明什麼?謹記朝氏恩情,還是為恩人伸冤昭雪?」
師心鸞覺得可笑,她本是這個時代匆匆過客,只盼五年過後平安回歸。再者自古一朝君王一朝臣,帝王枕塌豈容他人酣睡?朝氏威望過高,以至於帝王忌諱也是無可厚非。
若是當局者,勢必懷恨在心。
但作為旁觀者,她實在是沒那麼多的憐憫之心來同情朝氏一族的滅門之災。
師挽君聽出了她的不以為意,眉心微鎖。
「朝氏一族的冤案,當年參與其中的,也有蕭家。北靖王雖與蕭家乃姻親,但兩府素來不睦。如今楚央又為朝中重臣,蕭家必不容他。皇后又霸道強勢,蠻不講理,難免對你遷怒。你今日鬧了這麼一出,她事後必然報復。」
她看著師心鸞的眼睛,聲音依舊輕慢
「你還記得十二年前在宮中,只因太子為你撿拾玉佩墜湖,皇后卻遷怒於你欲取你性命之事吧?當時她便知曉你母親出自喬氏,故而借題發揮。這一次你明目張胆的和蕭家作對,她必會變本加厲。心鸞,你縱是心智,也鬥不過整個蕭家,鬥不過皇后。」
師心鸞面無表情。
「我本該早些帶你離開,但你之前身負婚約,若就這樣炸死離去,必有抗旨之嫌,屆時定會連累整個侯府死於皇權龍威之下。不得已,我才一忍再忍。」
師心鸞還是不說話。
「如今你是北靖王府世子妃,出嫁從夫,即便你現在離開,也與武安侯府無甚干係。皇后再是跋扈,也不可無故發罪朝中公侯。」
她苦口婆心,說得很有道理。但師心鸞總覺得,師挽君必有隱瞞。
「小姑姑熟知其中利害,為何從前太子與我糾纏不清的時候,你不曾提醒?」
師挽君沉默了。
師心鸞嘴角微勾。
「我不知道小姑姑有什麼難言之隱,但我很不喜歡莫名其妙的被人牽著鼻子走。所以很抱歉,我不能跟您離開。」
「心鸞。」
師挽君沒想到她這麼固執,聲音微微提高。
「我意已決,小姑姑不必再說。」
師心鸞說完便從她身邊走過,顯然不欲在此事與她多做糾纏。
「心鸞…」
師挽君的呼喚在夜色里漸漸遠去,師心鸞的心情卻如這夜色般越來越沉。
「阿鸞。」
熟悉的呼喚將師心鸞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阿鸞,你若醒著,便應我一聲。」
原來楚央久不見她出來,擔心她又像上一次一樣在浴桶里睡著著涼,故而有此一問。
師心鸞深吸一口氣。
「我沒事。」
她從屏風上拿了衣服,穿戴整齊后便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見站在門口的楚央。
屋子裡燈火悠悠,垂落的珠簾打在他臉上,依稀可以看見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師心鸞忽然想起,之前她懷著滿腔沉重心情走出侯府,便看見他負手站在門口。門前高懸的燈籠將他的等待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像是一個永恆不變的承諾。
他回眸之時眼中忐忑討好尚未消退,那一刻他眼中倒映的只有她的影子。以至於彼時懷著那般複雜心境的她,問出了那樣一句話。
事後想起來,有些可笑。但隨即她又發現,來到這個世界數月,她雖盡量適應,也不乏有親朋好友,真正遇到棘手的事情,卻無人可以傾訴商量。
或許正因她處在困頓迷茫之中,抬頭看見楚央等候的背影,心裡某個角落被觸動,才會有了那麼不理智的詢問。
可是她不曾忘記,他們這段婚約之始,並沒有感情的基礎。而他身居高位,又摻和黨爭之中。又如何能給予她客觀的建議?
自嘲的笑了笑。
她走過去,「晚膳準備好了么?我餓了。」
隔著珠簾,楚央看清了她不斷變幻的神情,她的眼神包含著太多情緒。如同上次在華雲寺,他看不懂,所以他問了。
「剛才在想什麼?」
「爺,您這般敏感,會讓我覺得很有壓力的。」
她善於以巧笑嫣然來掩飾自己複雜多變的心機城府,越是如此,就越證明她有心事。
楚央定定的看著她。
「阿鸞,我知你對我心存防備,也不指望你現在對我敞開心扉。但我覺得,有些話,我還是應當與你說清楚。」
他神情難得認真,「你是我的妻子,夫妻一體,從我打算娶你開始,便是想要與你過一輩子,無關愧疚和補償。你或許不信,我也不會賭咒發誓。我答應過你不干涉你任何私事,所以你不說,我也不會強求。但你若是受了委屈,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楚央。」
師心鸞忽然打斷他。
楚央一頓,面帶微笑,「你說,我聽著。」
師心鸞看著他的眼睛,這個人,從初始便讓她看不懂。他極其擅長以玩世不恭來掩飾胸中萬千溝壑,即便她得到他的本質,卻仍舊會迷茫費解。
「如果當初那個人不是我,你還會如今時今日這般對我么?」
這話在旁人聽來或許有些莫名其妙,楚央卻知道她指的是十二年前那樁舊事。
「我…」
「收起你的放蕩不羈和玩世不恭。」師心鸞微微一笑,「想讓我相信你,那咱們就各自放下所有的偽裝和猜忌,開誠布公的談一次。敢不敢?」
她仍舊言笑晏晏,眼中如山間霧巒,朦朧秋意看不真切。
楚央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旋即也跟著一笑。
「我決定娶你的時候,對你並無任何愧疚。今時今日對你的所有縱容和尊重,都是因為,你是我選定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