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婚(一)
大婚前夜,楚央又跑來浮曲閣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師心鸞推開窗戶看見他,神色溫涼。
「你又來做什麼?」
楚央笑了笑。
「那天晚上我的話還沒說完。」
「但我不想聽。」
師心鸞說完就要關窗。
一個因一己私心毀人終生的混蛋,有什麼好說的?
她說完就準備關窗,楚央再次伸手一攔,這次稍稍用力,沒能讓她給掰回去。
「或者你想在洞房的時候聽我說?」
師心鸞一頓,咬牙道:「鬼才跟你洞房!」
楚央又笑了聲,眼睛里流露出微妙的情緒。
「你有沒有小名?」
「沒有。」
師心鸞臉色很冷,十分不樂意搭理他。
「那我給你取一個吧…」
「不需要。」
她雙手用力,卻徒勞無功,怒道:「你到底要幹嘛?欺負我很有成就感還是你心裡變態啊?」
楚央無動於衷,思索了一會兒。
「不如我就叫你…阿鸞吧。」
師心鸞渾身一僵,雙手忽然沒了力氣。
「阿鸞,回來吧。你爺爺的八十大壽就要到了,這些年他其實一直很想你。你們兄弟姐妹當中,你爺爺最疼的就是你。我好幾次都看見他偷偷的拿著你小時候的照片發獃。你拍的電影,他也都看了。當初打了你,他比你還疼。從小到大他連句重話都沒對你說過,你想想他得多心疼?只是他脾氣倔,你也是這樣,誰都不低頭,就這樣耗著。他年紀大了,走路也沒從前利索,你忍心嗎?回來看看他吧,你要你的事業,難道就不要家人了么?」
媽媽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彷彿還在昨日。
她住著自己買的獨棟別墅,富麗堂皇卻永遠形單影隻。每日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心中卻總是空落落的,像是一個無法填補的黑洞。
十八歲入了舅舅的娛樂公司,她努力拚搏,想要用實力來證明自己,而不是做一個花瓶。
然而在豪門眼裡,明星,不過就是供人娛樂的戲子。爺爺出身的那個年代,還保留著些許封建思想,故而極力反對。
生平頭一次,素來對她百依百順的爺爺與她發生了爭執。
激烈的爭吵中,爺爺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是她十八年生命中,挨的第一個耳光。
而那個人,卻是從小最寵她,她最尊敬的爺爺。
她有兩個名字,一個跟著媽媽姓師,叫師心鸞。一個跟著爸爸姓蕭,叫蕭鸞。
因為爺爺打了她,覺得她進影視圈丟了蕭家的臉,所以她賭氣,用了師心鸞這個名字作為自己的藝名,卻不曾拋棄爺爺從小喚自己的那個小名。
『囡囡』
從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從未變過。
許是自幼嬌生慣養從未受過委屈,許是不被理解的委屈,以至於那一巴掌打碎了她的心。她疼得那樣猝不及防,又那樣撕心裂肺,所以她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身後是爺爺憤怒蒼涼的聲音。
「你今天出了這個門,就永遠別回來!」
於是,她一去不復返,整整六年!
六年裡她隱藏身份,嘗過心酸受過辱罵被陷害過被排擠過,一步一個血印,最終走上巔峰。
她終於證明了自己,不再是那個似乎只能靠家族來凸顯自己無尚尊貴的大小姐。她以為她會很開心,很有成就感。事實卻是,她不開心,即便萬人擁戴,即便掌聲如雷,但她仍舊得不到她最重視的家人的支持。
她讓她的家人傷心失望,讓他們羞於啟齒。
所以她不敢回家,她怕回去後面對的又是爺爺的怒斥和父母的嘆息。
她以為,爺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卻原來,一切都只是她那可憐的自尊心在作祟。
那天晚上,她拿著手機,眼淚悄無聲息的滑落。心口上捆綁了六年的枷鎖,煙消雲散。
她答應了媽媽要回去,回去給爺爺道歉。可是一醒來,天翻地覆,她來到另一個陌生的時空,陌生的時代,面對一群別有居心的『家人』。
沒人知道那一刻她的絕望崩潰憤怒心痛。
她用冷漠和無所謂掩飾自己的悔不當初,卻不代表她能忘記。
悔,一悔年少輕狂負起離家。
悔,二悔當晚掛了電話后沒有立即飛奔回家。
恨,恨自己面對時空的困阻無能為力,日復一日的苦苦掙扎,度日如年…
……
一個稱呼,讓她隱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無處遁形,再也不能掩藏。
情緒來得太快,洶湧又澎湃,她根本無法阻擋,也無法剋制,通紅的眼睛隱約的淚光撕裂了她冰冷的假面具。就像沒了殼的烏龜,只能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不願被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就如同此刻,她無法關緊窗戶避開楚央的目光,所以她立即轉身,緊緊貼在牆壁上,淚水奪眶而出。
楚央一怔。
自相識以來,除了她演戲的時候楚楚可憐,或者情緒觸動略顯脆弱蒼涼,他從不曾看見她真正哭過。
然而剛才,他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淚光。
為什麼?
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她又想到了什麼?
宮越?
不,那傢伙好像每次都叫她『心鸞』。
那她為何情緒失控?
他皺了皺眉,試探道:「哎,你…」
「不許進來。」
師心鸞身體貼著牆壁慢慢滑落,聲音極其嘶啞。
楚央再次一怔。
短短四個字,卻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以及…極度不願被人發現的微微脆弱。
他能聽見她壓抑的氣息,想象著她正雙手抱緊自己,蜷縮在地面上,滿臉淚水,血液如冰。
她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當是不願被人看見自己的眼淚吧?
楚央沉默著,面容浸在黑夜裡,眼裡流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憐惜和微微疼痛。
「其實,你可以哭出來。」
師心鸞放縱的流淚,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尤其是,不願在楚央面前哭。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淚水橫流,聲音嘶啞,實在難以表達出冷漠的態度。
楚央看著她燈光折射在地面的影子,小小的一團,卻能看出微微的顫抖。
「如果你不喜歡我那麼叫你,我可以換…」
「我讓你走啊!」
師心鸞忽然低吼,近乎聲嘶力竭。
楚央住了口,然後從窗前饒過,來到正門前,微微一推。
師心鸞猛然抬頭。
滿臉淚痕以及還未退卻驚愕恐慌的眸子就這樣毫無遮攔的暴露在他面前。
楚央還未踏出一步,卻已覺得腳下力重千斤。
師心鸞飛快偏過頭,抬手擦乾臉上淚水。
「我讓你別進來,聽不懂嗎?」
她眼裡明明白白寫著憤怒和被戳破自尊的狼狽。
楚央靜默了會兒,抬腳走進,順手關了門。
師心鸞氣急,一腳將腳邊的矮凳踢了過去。
楚央抬手接住,穩穩放下,邊走邊道:「腳踢疼了,還是得讓我來給你上藥。所以,你這是趕我走呢,還是希望我留下來?」
王八蛋!
師心鸞怒不可遏,楚央卻已來到她面前,她橫刀就是一劈,被楚央輕鬆握住,然後抬手點了她的穴道,將她打橫抱起來,向床邊走去。
「放我下來,楚央,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混蛋,放我下來…」
「再喊我就點你啞穴。」
他將她平放在床上,出聲威脅。
師心鸞雙眸怒火熊熊,卻掩不了眼底哀涼痛楚。
楚央被那樣的目光灼傷,低頭給她脫了鞋子,果不其然看見她左腳幾個指頭都有微微的紅腫。
「房間里有葯么?」
師心鸞偏頭,「放開我。」
「真是倔。」
楚央嘀咕一聲,然後起身,翻箱倒櫃的找。
師心鸞低喝,「不許動我的東西。」
楚央不為所動。
「雖然你明天要坐花轎,但還是得從閨房走出二門,總不能腫著腳拜堂。」
怒氣達到極致,師心鸞吼道:「你害了我半生還不夠,還想禍害我下半輩子。楚央,我跟你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是我上輩子挖了你家祖墳還是殺了你全家?」
楚央終於找到了葯,走回來,嘴角勾一抹笑,道:「上輩子我不知道,但是這輩子…你睡了我。」
師心鸞咬牙切齒。
到底誰睡了誰?誰更吃虧?
顛倒黑白,無恥透頂。
腳尖傳來一抹涼意,是他在給她抹葯。
師心鸞抿唇,此時才感受到腳尖傳來的些微痛楚。然而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到溫柔,淡淡涼意驅散了那些微的痛意。
她有些微的恍惚。
燭光微醺,照見他的影子斜斜的打在地上,眼神也和他擦藥的動作一樣溫柔。
「我知道你心中惱怒甚至憎恨於我。」
每一根腳趾都上了葯,他又用紗布給她纏上,道:「從我知道你的身份那一刻起,就知道欠了你。但我娶你,不是因為這個。」
師心鸞綳著臉,眼神冷漠。
楚央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她,給她擦拭臉上淚痕,繼續道:「那天師心怡說的話,無論真假,挑撥卻是事實。我選擇與你坦白,是因為我把你當做我的妻子。我做過的事情,不希望有朝一日你從別人口中聽到或者揣測誤會。」
師心鸞冷笑。
還用得著誤會么?
這本身就是事實。
「我承認對不起你。」眼淚擦乾,楚央低低道:「甚至如果你和我毫不相干,我永遠都不會對你說出真相。你有權利罵我憎恨我,因為那是我欠你的。」
他站起來,背對著師心鸞,身形頎長而微微孤寂。
「我年少時做過不少荒唐事。」
「溜街逗狗逛青樓,打架鬥毆進賭坊。凡是你能想到紈絝子弟會做的事,我都做過…更別提只是替自己的好兄弟出謀劃策。在認識你之前,我不曾因此後悔或者歉疚。所以你可以罵我不是個東西…我今日與你說這些,也不是懺悔或者求得你的原諒。」
他慢慢轉過身來,眼裡倒映著燭台上一點燭火。
「而是,我既錯過一次,就不想再錯下去。」
「我不曾因為自己做過什麼而後悔,將來,也不會。所以,不管你是誰,以後你就只有一重身份,那就是我的妻子,北靖王世子妃。」
他語氣低緩目光深邃,一字一句像是宣示又像是最普通的陳述。
師心鸞想起那日在華雲寺中,那個白衣男子說過的話。
她的婚姻,和命數息息相關。
一個人到底要到了何種境地,才會將所有希望全都押在一個陌生人說過的一句話上?
此刻的師心鸞,就是如此。
無可奈何的穿越,迫不得已的嫁人。
這輩子,從未如此無力過。
可若這是回家的唯一道路,那麼,她願意。
「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趕緊走,記得關門。」
楚央理解她對自己的冷漠和排斥,所以並不生氣。
「還有最後一句。」
他垂眸,道:「我不打算納妾,你是我第一個女人,也會是最後一個。」
師心鸞微怔,神色依舊冷淡。
「關門。」
楚央輕笑。
知道她還沒把自己放在心上,這個反應也實屬正常。
抬手解了她的穴道,然後起身往外走,在門口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側頭對她一笑。
「還有一句。東宮有側妃,這樣算起來,你嫁給我也並不虧。」
於從前的師心鸞而言,自是莫大的榮幸。但於如今的她而言,那不過是她需要回家的必經之路罷了,沒什麼慶幸不慶幸的。
她盯著淡色床帳,嘴角勾一抹淡淡諷刺,將滿腹心事壓下,後半夜才勉強入睡。
第一縷天光照進來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
在另一世界,她是豪門貴女,娛樂圈熾手可熱的影后。她演過很多角色,在電影里扮演過多重人生,自然也包括新娘。唯獨不曾設想過,自己會在古代嫁人。
這一天來得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
她排斥逃避了兩個月,在那一道天光升起的時候,奇異的…接受了。
結婚是個苦差,尤其是古代。
門一開,一大堆的丫鬟婆子圍上來,紛紛洋溢著笑臉道喜。然後伺候她洗漱,開臉…絲絲的疼痛讓她不適應的蹙了蹙眉,全都如數倒映在銅鏡之中。
眉間花鈿如雪,眉間淡如遠山,眸似春江秋水,唇含朱丹雨潤。
耳垂寶石玉墜,頭上金釵琳琳,鳳冠垂流璀璨,三千墨發如綢。
朱紅華服玲瓏姿,翡翠玉石束柳腰。腳踢鴛鴦戲水鞋,款款而立蓮雲步。
形容美人的詞語和古詩詞多如牛毛,然而此刻鏡中倒映的那個女子,美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丫鬟婆子們都看呆了眼,空氣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
「姐姐今天真美。」
師心彤真心的誇讚。
師心雲笑道:「應該說,長姐今日最美。」
兩姐妹圍著師心鸞去了外間,那裡有許多賓客已等候多時。一見三姐妹出來,紛紛眼前一亮,周遭所有布景全都淡化虛無,只剩下那一抹美得驚心動魄的紅。
大喜之日,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女眷們都說著吉利的話,連帶著把師心彤和師心雲都誇讚了一通。
師心鸞臉上沒有一個新嫁娘的嬌羞,卻也沒有露出任何不滿或者委屈,只是帶著客氣禮貌的微笑,言行舉止優雅得體,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來。
女眷們都誇完了,喜娘正準備給師心鸞蓋上紅蓋頭,忽然走出一個女子。二九年華,少婦打扮,容貌姣好,眉目沉穩添幾分柔和。
「心鸞。」
師心鸞回頭,一愣。
「綉瑩?」
安綉瑩,原太史令之女,原身唯一的手帕交。
當年原身不滿皇后賜婚,懸樑自盡,后被救下。卻受師心怡挑撥,誤以為自己出走尋找楚央,是安綉瑩告的狀。因為安綉瑩一直不支持她對楚央的痴戀,從各個角度勸說她不可做出任何出格之舉,否則必將不容於世。
自那以後,原身就待安綉瑩大不如前,直至形同陌路。
不久后,安綉瑩嫁去了濰城,也曾有過書信,卻全都被原身忽視,此後兩人再無聯繫。
卻不成想,她今日會出現在這裡。
「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安綉瑩淺淺一笑,「昨天傍晚入京。你大婚之喜,我想,我還是應該來對你道一生喜。」
她語氣溫和,眼睛里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
當年真的不是她告的秘…
只可惜如今的師心鸞,已不再是四年前那個盲目聽不進去勸告的師心鸞,再也聽不到她的心聲了。
「謝謝。」
師心鸞露出一個笑容,主動握住她的手,道:「我很高興。」
安綉瑩是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真心對原身好的人,若非小人作祟,兩人也不至於分道揚鑣。
安綉瑩原本懷著忐忑的心來的,畢竟當初好友恨極了她,又闊別多年,她無法預料,好友是否依舊為當年的事耿耿於懷。所以師心鸞的溫和,讓她震驚的同時更難掩激動。
「心鸞,你…」
師心鸞搖搖頭,壓低了聲音,道:「對不起,從前是我太蠢,分不清是非對錯,誤把小人當姐妹,姐妹成仇敵。」
安綉瑩眼底有水霧浮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多年隔閡,就此消散。
「走吧,跟我一起出去。」
「嗯。」安綉瑩點頭,「好。」
師心鸞拉著她的手,在眾多女眷的擁戴中,走出閨閣。
女子出嫁,得拜別父母長輩。
師心鸞年幼喪母,繼母也在一個月前溘然長逝,府中長輩就剩下老夫人和父親師遠臻,以及因為她出閣而來侯府道賀的大夫人夫婦。
師心怡生病了,沒來。
師心鸞估摸著,八成生病是假,被軟禁在家才是真。
否則以師心怡的脾氣,定會搗亂。鬧出笑話來,誰臉上都無光。
她跪在蒲團上,對著老夫人和師遠臻磕頭。
師遠臻面色動容,眼底冒著水光,連聲道:「快起來。」
師心鸞由丫鬟攙扶著站起來。
這時外面響起唱喏聲,「新郎到~」
一屋子人全都望向門外,隱約看見長長的隊伍。
師遠臻起身道:「心鸞,來,我背你上轎。」
師心鸞嗯了聲,攀上他的背。
雖非她的生父,但他的背寬闊而溫暖,稍稍慰藉了她身處異世的寒冷恐慌。
心中忽有感觸,「父親,我這一出嫁,日後就不能時刻在您跟前盡孝,您要好好保重身體。」
師遠臻眼底淚花涌動,抬頭看見從馬上翻身而下的楚央,微微蹲身將女兒放下來,拉著她的手,緩緩的走進楚央。
「世子。」
他眉目溫和,慈父的形象顯露無疑。
「心鸞師我的掌上明珠,她自幼受盡苦難,望你以後能珍而重之。」
楚央心中一動,語氣沉穩而堅定。
「理該如此。」
師遠臻欣慰的點點頭,將女兒的手交到他手上。
楚央握著那隻柔軟小手,心底忽然湧起複雜情緒。
這是他的妻子,將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從此以後,福禍相當,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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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