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前世
烏雲壓得越來越低, 平地而起的風也越來越疾,不時挾起那垂地的明黃色窗幔,狂卷到半空飛舞, 倏而又驟然落下。
大殿里,濃稠的血沿著金玉地磚緩慢的四散蜿蜒,濃烈的血腥味沖的人幾欲作嘔。
侍衛們近乎無聲的將殿內那死狀凄慘的林世抬了出去,臨去前還強捺恐懼的拾撿起地上那兩個生被剜出來的血淋淋之物, 抖著手放回在林世面上駭人的血窟窿上。
殿中的帝王已經不再捶地痛哭, 只是如喪魂魄般癱坐在地上, 兩眼空洞的望著腳邊的長劍。
沒人敢往帝王的方向看過半眼, 更沒人敢在此刻過去勸慰他。
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 唯有他頹然麻木的對著那柄長劍。
長長的宮道上, 大皇在翹首以盼, 卻遲遲未見到他大舅父的身影。
「怎麼般久。」他嘀咕著, 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索性就沿著宮道往前走。
條宮道是他大舅父出宮的必經之路, 他順著條路走, 肯定是能遇上他大舅父的。
「殿下, 殿下您慢些,小心摔著。」
跟隨出來的宮人在後頭急急囑咐, 也忙跟上去。
宮道上出現幾個侍衛, 行色匆匆的推著一輛平板車往外走。車板上蓋厚厚幾層白布,因為天色發暗, 隔遠些就不大見得清是什麼。
幾人見到迎面而來的太子殿下,趕忙就要讓開條路來。可大概是有人心裡發慌,倉促移動間,力道就失幾分, 而後車板上猛一顛簸之後,上面的白布就冷不丁就滑落了下來。
同時滑落下來的,還有脫眶而出的兩個血淋淋之物。
一瞬間,空氣里好似有剎那的凝固。
隨即那幾個侍衛反應過來,驚慌失措的去蒙白布,去彎腰哆嗦的撿地上之物,可到底已經太晚,旁邊的大皇已經將剛才的一幕看的足夠清楚。
他似嚇傻了般獃獃的立在原地,腦海里反覆沖盪的,是車板上那張猙獰的面孔。比故事裡的鬼怪還要瘮人,乾涸血跡的一張臉,陰森森的血窟窿,還有滿地亂滾的眼珠子……
「啊——」
「殿下!!」
宮人從驚悚中回過神,急急去追狂跑出去的太子。
田喜得知此事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的!
「怎麼會樣,怎麼會樣……」
聖上怎麼會么做,怎麼可能這般做。
那長平侯府林家,不單是太的母族,更是她的娘家啊。
難道真如旁人猜測那般,聖上他……瘋了?
可翌日,聖上依舊面色如常的主持朝議,與往日無異。接下來的日子也一如既往的上下朝,處理政務,下達政令,依舊還是那個勵精圖治的帝王。
對於那林世的死,宮裡頭諱莫如深,長平侯府對外也只宣稱是突發疾病而亡。可宮裡頭那麼多人,又有那麼多張嘴,多少還是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傳到了宮外。
朝臣們私下議論,大概都在猜測聖上與太母族應是有什麼齟齬。也有人暗暗心驚,聖上的手段未免有些殘暴。
經歷林世所謂的『突發而亡』后,那朝中的林侯爺一夜間老不下十歲,心灰意冷,有隱退之意。
可卻未得聖上的批准。
隨著宮裡頭下旨將林世厚葬,又額外賜長平侯府諸多賞賜后,宮外頭的對此事的議論聲就漸漸消弭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林世的事也逐漸被人拋之腦後,宮裡宮外好似又重新恢復平靜。
此時此刻,誰也不曾料到,那林世的死,只是一個開始。
林世的死於偌大的王朝來說,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自然傳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蜀都。也更別提傳到那僻遠的近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裡。
一年他們家有喜事,春杏與順成婚,林苑給他們主婚,熱熱鬧鬧的辦喜事。
從前他們二人帶著逢春顛沛流離的,自也考慮不得事,如今日子漸漸安定下來了,兩人也就順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他們的婚房就坐落在林苑家的旁邊。
如今林苑家左邊住著春杏跟順子,右邊住著那沈夫子,放眼看去,那片竹林環繞的是並排的三座茅舍,再也不似從前只有那麼一戶人家,孤零零的坐落在山腳下。
些年來,他們擔驚受怕的過日子,的確也受不少苦。如今難得有件喜事來慶祝,林苑自也不會吝嗇,好酒好肉的提前都買上,請了全村的人都來吃喜宴。
一日都熱熱鬧鬧的,大家也敞說笑,待散席時,月亮都掛上柳梢頭了。
「逢春,快來扶著你夫子。」
林苑那沈夫子起身時身體有些搖晃,就忙吩咐在院子里正拾掇碗盤的逢春。
木逢春趕忙擦了擦手,連聲應過。
「沒事,沒事,用不著勞煩。」
沈夫子擺手笑著。今日他確是多吃兩杯水酒,不過也不至於吃醉,此刻他腦中還尚清醒。
一年的傾囊相授,他早已將逢春當做自己的直傳弟,弟家裡有喜事,他當夫子的,心裡邊自然也高興。況與木家人這一年來相處下來,也多少處成親友情誼,對於春杏與順能喜結連理,他也由衷的為他們感到高興。
「小心。」眼見他冷不丁被那桌角絆住,趔趄的就要朝那桌上撲去,林苑就忙扶了他胳膊一。
時木逢春也急忙過來了,將他夫子給攙扶住。
「快將你夫子扶回家去歇著吧。去熬碗醒酒湯,一會你再給你夫子端過去。」他們臨去前,林苑又囑咐:「記得給你夫子打盆熱水泡泡腳。還有窗戶別都開著,莫吹了涼風。」
木逢春一一應下。
夜裡,等逢春給他拾掇完離開后,沈夫子卻在躺在竹榻遲遲未眠。鼻間好似還停留著些許那絲絲縷縷的,說不上來的清淡幽香。
想什麼呢。他扶額微嘆,略有煩悶的翻了個身。
也不知從何時起,每每見逢春的娘時,他就會莫名的感到些不自在。尤其是她笑語盈盈說話的時候,雙眸微彎,眸光柔軟溫和,讓人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盈盈動人。
腦中掠過一詞時,他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搖頭暗唾自己齷齪。
起了身索性將窗戶打,讓外頭的風刮進來,使得自己清醒些。
颳了會涼風,他覺得自己應是酒醒,腦也隨之清醒。
思來想去,他將自己種種反常的原因歸結為感動。想他自唯一的親人外祖母病逝之後,些年來孤身一人在外,難免有漂泊之感。如今長時間得木家人噓寒問暖的照顧,他會有所觸動,也實屬如常。
他只是將木家人視作親友了,而不是他胡思亂想的那些。
如此一想,他的心也就定下來。
只是一躺下來時,他的手腕好似還有些柔軟的觸感尚在停留。他選擇極力忽略,閉眼入睡。
春去夏來,蜀地就始悶熱起來。
日半夜,素來畏熱的林苑,好不容易借著窗外投來的那麼點涼意有朦朧睡意,卻在此時,她家的院門被人激烈的拍打起來。
「誰啊?」
林苑點了燈,穿了衣裳下地,站在房門前詢問。
「木穩婆,是隔壁柳村的,家婆娘夜裡發動了,可孩始終下不來,求求您能去幫忙接生下嗎?」
林苑就忍不住看看天色,深更半夜的還是隔壁村的,不免就讓她有幾分遲疑。
若順在還好,偏今日順跟春杏去城裡賣草藥了,為了能順便買全家用的一干物件,他們今日索性就在城裡住下,打算明個再回。
想了想后,她隔著院門問:「記得柳村不是有穩婆嗎?」
門外的漢就急忙解釋道:「是有,可是她說我家婆娘胎位不正,她不敢來接……木穩婆,都道您手藝高超,求您就救救家婆娘吧。」
說著就跪地砰砰磕起頭來。
「行你快起來。」
林苑從屋裡拿了匕首藏在袖裡,與逢春一道過去開門。剛院門這才發現,旁邊屋舍的門開著,原來那沈夫子也一同出來了。
「聽見動靜就出來瞧瞧。」他道。
林苑點頭與他示意,而後看向門外的漢。
「你妻子現在情況如何?」
那漢抹了臉,苦澀道:「身下始流血……我村的穩婆說,是九死一。」
林苑一聽就知緊急,不能再等,只得現在過去。
「逢春,去屋裡將藥箱拿來。」
那漢激動的要給她下跪。
林苑制止住:「先說好,也不是華佗在世,不能保證次次都能將人從鬼門關里拖回來。能盡的力自會全力以赴,只是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最後能皆大歡喜那最好不過,可若有萬一,也望你們能理解。」
「您放心,咱不是那般胡攪蠻纏的無禮的人家,您出手,們全家就很感激。」
林苑他說的真誠,也就頷首應,轉而望向隔壁沈夫子的方向。正遲疑著該如何對他提出請求時,卻聽他先一步道:「正巧夜裡悶熱,也難以入睡,索性我就隨你們一道過去罷。」
林苑鬆了口氣,感激的謝過。
有個成年男子隨著一道過去,她著實能放心不少。
柳村的農舍里,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方傳來嬰孩的啼哭聲。
林苑滿身疲憊,在叮囑了產婦用藥以及用食的相關注意事項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補眠。
那漢家人也瞧出她疲憊,便也不多耽擱她時間,忙讓那漢套車送林苑他們回去。
路上,木逢春對趕車突起了興緻,遂坐上前面的車轅,一路上就與那趕車的漢交談起來。
後面的車板上就剩下林苑與那沈夫子並排坐著。
些年來,旁人穩婆穩婆的喚她,她早已不將自己當年輕女人看,所以一時間倒也沒察覺出不妥來。況在累半宿之後,腦中正昏脹著,哪有心思想其他?
乍然鬆懈下來,疲倦就涌上來,她忍不住手扶著腦袋,打起瞌睡來。
清晨的風微微涼爽,迎面吹來時,撩起她額前垂落的發,偶爾露出她那柔美的眉目。
他只看一眼就倉促的別過臉去。
微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龐,卻拂不走他剎那紊亂的心跳。